第二十八章(1 / 1)

空椅子 傑夫裡·迪弗 2359 字 1個月前

加勒特對水道的熟悉程度就像專業領航員,在一條條看起來像是死胡同的水道中,他總能駕著小船找出一條條如蜘蛛絲般纖細的出路,穿出迷宮,繼續向西航行。他沿路不斷指出水獺、麝鼠和海狸給薩克斯看。這些動物或許能讓業餘自然學家興奮不已,但薩克斯卻沒什麼感覺。她了解的野生動物隻有城市裡的蝙蝠、野鴿和鬆鼠,而且是為了有助於刑事鑒定工作才去研究的。“看那兒!”他叫道。“什麼?”他指向某個東西,但她沒看見。他盯著河岸附近的一個點出神,沉醉於那不知是什麼的小東西在水麵上的表演。薩克斯隻看到水麵上漂浮著一些蟲子。“水黽。”他說。船已經過那個地方,他坐直身子,表情變得十分嚴肅。“昆蟲比我們還重要,我是說,是它們保持地球的運行。你知道嗎?如果明天所有的人類突然消失,這世界還是完好的;但如果昆蟲都死了,那麼其他生命也很快跟著完蛋。植物會死掉,然後是動物,最後整個地球又變回一個大石頭。”拋開他青春期的口語不提,加勒特說話的樣子頗有專家的權威和複古主義者的氣魄。他接著又說:“的確,有些昆蟲具有危害性,但那隻是少數,隻占百分之一或二。”他臉上又現出活力,驕傲地說,“比如那些會吃穀物農作物的昆蟲,我倒有個辦法。這點子很酷。我會養一種叫黃金草蜻蛉的昆蟲去控製那些害蟲,不用殺蟲劑,這樣益蟲和其他動物就不會死。草蜻蛉是最好的。現在還沒有人知道。”“你覺得你辦得到嗎?”“我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做,不過我會慢慢學。”她想起在他的書中讀到的名詞:熱愛生命的天性,那是E.O.威爾森提出的。有愛心的人類必須關心地球上其他形式的生命。她聽到他滔滔不絕地講下去,絕大部分都證明自己對自然和學習的熱愛,此時進入她腦海中的想法是——任何能如此醉心於生物、如此熱愛它們的人,不可能是強奸犯或殺人凶手。阿米莉亞·薩克斯對這一想法深信不疑,而且用這個想法支持自己,陪這個少年在帕奎諾克河上航行,遠離露西,遠離神秘的工裝褲男人,遠離那單純又煩人的田納斯康納鎮。還有,遠離林肯·萊姆。遠離他渴望的手術,以及他們兩人可能必須一起承受的可怕後果。狹長的小船慢慢劃入支流,水麵不再是黑的,而是變成了金黃色。低垂的夕陽照亮了水麵,這也算是河水的一種偽裝,就像加勒特說的法國蟋蟀一樣。終於,他把小船駛出岔道,進入河川的主水道,沿著岸邊前進。薩克斯望向他們後方,朝東觀望有沒有警方的快艇追來。除了一艘戴維特公司的貨船之外,她什麼也沒看見。這艘貨船向上遊開,遠離他們而去。加勒特放慢船速,慢慢駛進一個小河灣。他從一根低垂的楊柳枝葉間向外窺視,看向西邊跨過帕奎諾克河的一座橋梁。“我們必須從橋下穿過去,”他說,“繞不過去的。”他觀察橋麵上的動靜。“你看到什麼人沒有?”薩克斯往橋麵看去,看到幾道閃光晃過。“也許有,無法判斷,那裡的燈光太多了。”“那些混蛋一定在那裡等著我們,”他緊張地說,“我每次都怕過不了這座橋。”加勒特把船停在岸邊,關掉引擎,爬下船,擰開螺絲卸下馬達。把它連同油箱一起藏在草叢中。“你在乾什麼?”她問。“不能讓他們發現我們。”加勒特把冷藏箱和水罐搬下船,用兩根繩子把槳綁在船裡的木板坐椅上。他倒掉半打礦泉水,再把蓋子擰緊,放在一邊。他點頭指著那些瓶子。“浪費這些水真可惜,瑪麗·貝斯那裡沒有水,她很需要。不過我可以從小屋附近的池塘給她弄一點水。”接著,他蹚水走入河中,扶住船舷。“幫個忙,”他說,“我們得把它翻過來。”“要把船弄沉嗎?”“不,隻要翻過來就行了。我們把空瓶子放在船下,這樣船就不會沉了。“船底朝上?”“當然。”薩克斯發現加勒特早巳胸有成竹。他們大概得藏在船底,隨船漂過橋下。船底顏色很深,露出水麵的部分也不多,站在橋上的人發現它的可能性很小。他們隻要一通過這座橋,就可以把船扶正,用漿劃過剩下的路程,抵達瑪麗·貝斯所在的地方。他打開冷藏箱,找出一個塑料袋。“不想弄濕的東西可以放到這裡去。”他把他的那本書《微小的世界》扔進袋中,薩克斯也跟著投入皮夾和手槍。她把T恤下擺塞進牛仔褲裡,然後把這包東西塞進T恤領口,小心藏在懷裡。加勒特說:“能幫我打開手銬嗎?”他伸出雙手。她猶豫不決。“我可不想淹死。”他說,眼神裡滿是哀求。“我不會做任何壞事,我保證。”薩克斯很不情願地從兜裡摸出鑰匙,解開了他的手銬。威本密克印第安人是現今北卡羅來納州的原住民。從語言學的角度說,他們是亞爾崗金族的一支,和美國大西洋中部的波哈頓、喬旺和帕裡科等族有血緣關係。他們是優秀的農人,打魚的本領也廣受其他原住民部落稱羨。他們還非常愛好和平,對武器的興趣不高。三百年前,英國科學家托馬斯·哈羅特寫道:“他們擁有的武器,隻是山榆樹枝做的弓,蘆葦做成的箭;沒有任何自禦的東西,隻有木頭做成的圓盾;還有一些用繩子串起的柳條編製而成的甲胄。”是英國殖民者使這個部族的人武裝起來,而且武裝得非常迅速。在同一時間裡,英國人恐嚇他們若不改信上帝就將展開報複,而且還帶來流感和天花,害死大量印第安族人。英國人懶於工作,隻知道向原住民勒索食物和居所,甚至還誤以為深受部族敬重的酋長溫吉納密謀對英國殖民地發動攻擊,而將他殺害。讓英國殖者既憤怒又驚訝的是,這些印第安人非但不肯誠心接受耶穌基督,還宣稱誓死效忠他們的神靈“馬尼土斯”。於是,對抗英國人的戰爭爆發了,第一個行動便是(根據年輕的瑪麗·貝斯·麥康奈爾所做的研究)對在羅諾克島的殖民地發動攻擊。殖民者落荒而逃後,印第安部落預期英國人勢必增兵報複,從而對武器有了新的看法。他們開始使用銅礦製造武器,過去這種原料隻被拿來做裝飾品。金屬箭頭比火石鋒利,也更容易打造。然而,和電影裡演的不同的是,一支箭若不是從機械弓射出,就很難深入人體,也不足以致命。為了結果受傷敵人的性命,威本密克戰士會使用另一種武器給予致命一擊——用一種棍棒朝他們頭頂重重擊下。這種棍棒的正確說法是“砰槌”,是這個部族展露巧思精心發明的東西。所謂“砰槌”,是將一顆大圓石嵌在一根尾端開岔的木棍間,再用皮條緊緊捆住製成的武器,殺傷力很強。現在,瑪麗·貝斯憑借自己對美洲原住民考古學的知識,就正在製作這種武器。她敢說,她做出來的這個武器,其致命打擊性肯定和當年的帕奎諾克河邊、今日的黑水碼頭發生的最後一戰(根據她的研究)中擊碎羅諾克島殖民者頭骨和脊椎的砰槌一樣。她的武器是用木屋中一張餐桌椅的兩根彎腳做的,石頭則是那位傳教士的朋友湯姆剛剛扔進來攻擊她的。她把石頭放在兩根棍子中間,再用襯衫撕成細長布條將其緊緊捆起。這個武器很重,約有兩三公斤,但對瑪麗·貝斯來說還算可以,因為她平時在從事考古挖掘中常常搬動十幾公斤重的石頭。她從床上起身,拿著武器試揮了幾下,對武器表現出的攻擊力感到滿意。一聲細微的窸窣聲傳進她耳朵裡,是玻璃瓶中昆蟲受驚發出的叫聲。這使她想到加勒特令人惡心的彈打指甲的習慣。她頓時火冒三丈,提起砰槌,走向離她最近的一個玻璃瓶。然而,她又停了下來。沒錯,她是討厭這些昆蟲,但讓她憤怒的原因不是這些蟲子,而是加勒特這個人。她放過這些玻璃瓶,走到木門前,舉起砰槌往門鎖猛擊了好幾次。木門紋絲不動,不過,她也沒期望木門會因此打開,主要是想試試捆在木棒前端的石塊是否牢固。幾次揮擊後,石頭並沒有掉落。當然,如果傳教士和湯姆帶了槍回來,這砰槌就一點用也沒了。她打定主意,如果他們進來,她要把砰槌藏在身後,誰敢第一個碰她,就得準備頂著一個破碎的腦袋。或許另一個人會殺了她,但至少她已找了個人陪葬。(她想象維吉妮亞·戴爾也是這麼死的。)瑪麗·貝斯坐下來看向窗外,望著低垂的太陽懸在她第一次看見那個傳教士的樹林之上。現在彌漫她全身的情緒是什麼?是恐懼吧,她猜想。然而,她馬上判定並不是恐懼。是焦躁。她一心隻希望敵人快點回來。瑪麗·貝斯舉起砰槌,放在兩膝之間。的確,她在等著。“那裡有條船。”傑西說。“在哪兒?”露西問。她正在赫伯斯橋岸邊一株辛味撲鼻的月桂樹叢間傾身向前望,手按在槍上。“那裡。“他指向上遊。她依稀看見水麵有個模模糊糊的暗影,約在半英裡之外,正順著水流漂來。“你說什麼,船?”她問,“我沒看到——”“不,看仔細。它翻過來了。”“幾乎看不見,”她說,“你眼力真好。”“是他們嗎?”特瑞問。“發生了什麼事?船翻了嗎?”傑西說:“不,他們藏在船下。”露西眯起眼睛。“你怎麼知道?”“我有這種感覺。”他說。“船下的空氣夠嗎?”特瑞問。傑西說:“當然。它浮在水麵上的部分還很高。我們小時候在班伯湖裡也用獨木舟玩過這種把戲,把船翻過來假裝成潛水艇。”露西說99csw.:“怎麼辦?我們需要小船之類的東西去截住它。”她左顧右盼。奈德解下警服腰帶,交給傑西。“媽的,我下去把它拉回岸上。”“你能遊到那兒嗎?”她問。奈德脫下靴子。“這條河我遊過幾百萬遍了。”“我們會掩護你的。”露西說。“他們藏在水裡,”傑西說,“不必擔心他們會開槍。”特瑞提醒說:“隻要在子彈上塗點油,就可以在水下保存幾個星期。”“阿米莉亞不會開槍的。”傑西說。他已經成為猶大的辯護人。“我們還是不能冒這個險。”露西回答,接著對奈德說,“彆把船翻正,遊過去拖到這邊來就行了。特瑞,你到那邊去,那棵柳樹下麵,帶上霰彈槍。傑西和我到河邊。如果有什麼動靜,我們會用交叉火力支援。”奈德光著腳,脫了襯衫,緩緩地從布滿石頭的河岸走下泥濘的沙灘。他小心地左右看了一下——露西猜他在看有沒有蛇——然後遊入水中。奈德用蛙式遊向小船,速度很快,頭部一直保持在水麵下。露西把她的史密斯·韋斯手槍抽出槍套,拉開保險,瞄了傑西一眼。他也正盯著她,目光不安地集中在她的槍上。特瑞已經站到樹下,舉起霰彈槍,槍口朝向河中。他注意到她已經拉開保險,便也準備好隨時射擊。小船離他們還有三十英尺遠,漂在河流中央。奈德的水性很好,很快就接近小船,馬上就要……槍聲響了。奈德身旁的水麵濺起一陣水花。露西跳了起來。“不!”露西叫道,立即舉起手槍尋找射擊者。“在哪兒?在哪兒?”特瑞高喊。他蹲低身子,持槍調整射姿。奈德立刻潛入水中。又一聲槍響,又一串水花躍出水麵。特瑞心慌意亂,趕緊壓低霰彈槍槍口,開始朝小船射擊。這把十二口徑的霰彈槍沒有阻塞管,他在幾秒鐘內就把裝填好的七發子彈全部射光了,每一發都直接命中船舷,破碎的木屑和水花四處飛濺。“不!”傑西大叫,“船下麵有人!”“他們從哪兒開槍?”露西喊道,“從船下?從對岸?我看不到,到底在哪兒?”“奈德呢?”特瑞問,“他中彈了嗎?奈德人呢?”“不知道。”露西叫道,聲音裡滿是驚恐,“我看不到他。”特瑞重新上好子彈,再度提槍對準那條小船。“不要開槍!”露西下令,“彆打了,先掩護我!”她跑下河岸,蹚水走進淺灘。突然,在靠近岸邊的地方,她聽見一陣嗆水的喘氣聲。奈德浮出了水麵。“救救我!”他嚇壞了,頻頻回頭向身後看,手忙腳亂地爬出水麵。傑西和特瑞舉槍瞄向對岸,一邊慢慢往河岸斜坡移動。傑西嚴肅地盯著那條已變成破篩網的小船——船身布滿參差不齊的大小破洞,讓人觸目驚心。露西把槍插回槍套,衝進水裡抓住奈德的手臂,將他拖上岸。他潛入水中的時間已超過身體所能承受的限度,整個人因缺氧而麵色蒼白、虛弱無力。“他們在哪兒?”他不停地咳嗽,勉強說出這句話。“不知道。”她邊說,邊將他攙到一叢灌木下。他頹然坐倒,仍不停地吐水咳嗽。她仔細查看他全身:他沒中彈。特瑞和傑西也趕到灌木叢,兩人都采取蹲姿,眼睛緊盯著對岸,尋找攻擊他們的人。奈德咳嗽還停不下來。“他媽的臭水,味道像大便。”小船緩緩向他們漂來,現在已忽浮忽沉。“他們死了。”傑西看著那條船,喃喃地說,“一定沒命了。”船又漂近了些。傑西卸下腰帶,打算往河裡走。“不,”露西說,眼睛盯著對岸,“讓它自己漂過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