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拘留所對麵的街上,薩克斯看到露西坐在一家雜貨店門口的長椅上,喝著一罐亞利桑那冰茶。她走過街道。兩個女人彼此點頭打招呼。薩克斯看見這家店門口有塊牌子寫著:冰啤酒。她問露西:“田納斯康納鎮執行了‘開罐法’嗎?”“是的,”露西說,“而且我們執行得很嚴格。法律規定,如果你要喝罐裝飲料,就一定要把它打開。”薩克斯立即聽懂這個笑話,她大笑起來。接著,她又說:“想喝些更帶勁兒的東西嗎?”露西用下巴指著冰茶。“這個就很好了。”過了一會兒,薩克斯從店裡出來,拿著一個大保麗龍杯(泡沫塑料杯。),裡麵是泡沫四溢的山姆·亞當斯大麥酒。她在露西旁邊坐下,告訴她麥奎爾和弗雷德裡克的協議,以及要請心理醫生來的事。“希望有用,”露西說,“吉姆很清楚,在外島上有幾千幢老房子,我們得把範圍縮小才行。”她們默默坐了幾分鐘。一個孤單的少年踩著一塊滑板嘎啦啦滑過,又消失在視線之外。薩克斯就此提出這個鎮缺少兒童的問題。“的確,”露西說,“我沒想那麼多,但這裡真的沒什麼孩子。大概是因為年輕的夫婦們都搬到靠近州際公路的地方或較大的城市裡去了。田納斯康納鎮並不是什麼熱鬨的地方。”薩克斯問:“你有孩子嗎?”“沒有,巴迪和我沒生。我們分手後,我就再沒有和彆的男人在一起。很遺憾,我得這麼說。沒有孩子。”“你離婚多久了?”“三年。”薩克斯有點驚訝,眼前的這個女人居然沒有再婚。她非常有魅力——尤其是眼睛。在薩克斯還沒決定跟隨父親的腳步加入警隊之前,她曾是紐約的職業模特兒,和許多美女相處過很長一段時間,但她們的眼神經常是空洞的。阿米莉亞·薩克斯曾這樣認為:如果一個人的眼睛不美,那麼整個人也好看不到哪裡去。薩克斯對露西說:“哎,你總有一天會遇到的,和他共組一個家庭。”“我有工作要做,”露西說得很快,“你知道嗎,人生不必每一件事都要做到。”這句話的背後似乎另有深意。薩克斯覺得露西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她不知道該不該鼓勵露西說出來,便用了迂回的方法。“在帕奎諾克郡,渴望跟你約會的男人恐怕得有上千人吧?”露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實際上,我很少約會。”“真的?”又一陣靜默。薩克斯抬頭看向塵埃漫漫、一片荒蕪的街道,那個溜滑板的少年早已不見蹤影。露西深吸一口氣像要開始說話,卻又轉成長啜一口冰茶。接著,似乎在一股衝動下,這個女警才終於開口:“你知道我提過的病?”薩克斯點點頭。“乳腺癌。雖隻是初期,但醫生說最好徹底根治,所以就這麼做了。”“我很抱歉,”薩克斯說,同情地蹙起眉頭,“所有療程都做完了嗎?”“嗯。頭發禿了好一陣子,看起來很可笑。”她又喝了一口冰茶,“到現在已經三年半了,目前為止,一切還算很好。”露西說道:“剛發現的時候,我真的大吃一驚。我沒有家族病史,祖母健壯得像匹馬。我母親目前還在瑪塔梅瑟基國家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工作,一周上五天班。她和我爸爸每年都會到阿帕拉契亞山遠足兩三次。”薩克斯問:“是因為化療才不能有孩子嗎?”“哦,不,他們給我用了防護盾。隻是……是我不想出去約會。你也知道男人的手在他第一次認真吻過你後會移向何處……”薩克斯完全同意這話。“我遇見過幾個不錯的男人,也和他們出去喝過咖啡,但約會不到十分鐘,我就開始擔心他們發現後會有什麼想法。最後,我就再也不回他們的電話了。”薩克斯說:“所以你放棄重建家庭了?”“或許,等我再老一點,說不定會遇到某個孩子都已長大的鰥夫。這樣就再好不過了。”她說得雖然漫不經心,但薩克斯聽得出這句話她一定經常對自己說。也許每天都會反複說上幾遍。露西低著頭,歎了口氣:“如果我有孩子,我會馬上放棄警察的工作。可是,唉,生命總是不會往你預期的方向走。”“你前夫是在手術後才跟你分手的嗎?你說他叫什麼名字?”“巴迪。不是在剛動完手術之後,而是隔了八個月。唉,我不能怪他。”“為什麼這麼說?”“什麼?”“說你不能怪他?”薩克斯問。“就是不能。是我變了,變得完全不一樣,變成了一個他過去從不曾預料到的人。”薩克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隔了一會兒才說:“林肯就和過去不一樣了。也許剛開始總是很難適應。”露西仔細掂量著這句話。“所以你們兩個不隻是……怎麼說,同事關係?”“沒錯。”薩克斯說。“果然如此。”拉著她笑說,“嘿,你是大城市來的大探員……對生孩子有什麼看法?”“我以前想過要幾個孩子。我爸爸曾想要抱孫子,他以前也是警察,曾幻想如果祖孫三代都是警察會是什麼情景。那時他還認為《人物》雜誌說不定會來做個專訪之類的。他以前很喜歡看《人物》雜誌。”“你都用過去式?”“他過世好幾年了。”“因公殉職?”薩克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回答:“癌症。”露西默默無語。她看著薩克斯的側影,又看向拘留所,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他能生嗎?林肯?”啤酒泡沫已降入杯中,薩克斯認真地喝下一口,“從理論上說,可以。”她決定不告訴露西今天早上的事。當他們在艾維利的神經研究所,薩克斯緊跟在韋弗醫生身後溜出房間,想問問手術會不會影響萊姆的生育能力。醫生說手術不會,當她正準備解釋和懷孕九*九*藏*書*網有關的問題,這時吉姆·貝爾卻剛好出現尋求協助。她也沒告訴露西,每次一提到孩子,萊姆就會轉移話題,而她也常想,為什麼他老是不考慮這個問題。當然,理由可能很多:他害怕家庭會妨礙他賴以維持神智健全的刑事鑒定工作;或者因為他對四肢麻痹患者的了解,至少,在統計上,他知道壽命比非殘障者要短;也有可能是他想保持自由之身,以便可以在哪天早上醒來時決定他已經活夠了而不想再活下去。或許這些理由全部成立,加上他認為自己和薩克斯很難成為正常的父母。(雖然她會反駁:現在什麼才叫做正常?)露西若有所思地說:“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有孩子還會工作嗎?你呢?”“我雖然配槍,但大都在犯罪現場工作,已排除了危險的成分,車也不必開那麼快了,現在我還有一輛三百六十馬力的雪佛蘭卡馬諾汽車停在布魯克林的車庫裡,我可不敢讓我的孩子坐進這樣的車裡。”她笑了起來,“我想我得去學怎麼開自動擋的富豪轎車,說不定還要報名去學上幾堂課。”“我可以想象你從獅子超市停車場開車出來的樣子。”沉默降臨在她們倆之間,那種原本陌生的人在交換過複雜秘密後才發現無話可說時詭異的沉默。露西看了看手表。“我該回警察局了,去幫吉姆準備搜索外島。”她把空罐子扔進垃圾桶,搖搖頭說,“我還在想瑪麗·貝斯,不知道她在哪裡,是否平安,是否害怕。”當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阿米莉亞·薩克斯想的卻不是那個女孩,而是加勒特。因為她們剛剛才談過孩子的事,薩克斯心想,如果她的兒子被指控殺人綁架,不知道她會有什麼感覺。這個孩子即將在牢裡過夜,也許要過一百個夜,也許是幾千個夜。露西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你要回去嗎?”“再過一會兒。”“希望在你離開前我們還能碰麵。”這位女警走上大街,遠去了。幾分鐘後,拘留所的大門開了,梅森·傑曼走了出來。她從沒見過他笑的樣子,而他現在也仍板著一張臉。他朝左右看了看,卻沒注意到她。於是,大步走上斷斷續續的人行道,消失在一幢建築物後麵,隱身於通往郡政府大樓的路上的一家商店或酒吧。接著,一輛車在街對麵停下來,走出兩個男人。一個是加勒特的律師卡爾·弗雷德裡克,另一個是年約四十來歲的胖男人。這個人穿襯衫打領帶,第一顆紐扣沒扣,胡亂係著的斜紋領帶往下拉開,離喉部幾英寸遠。他的衣袖卷起,藍色運動夾克搭在手肘上,棕色長褲皺得相當罕見。他的臉有種屬於小學老師特有的神情。這兩個男人一起走進房子裡。薩克斯把杯子扔進雜貨店外的舊油桶,穿過空蕩蕩的街道,跟著他們走進拘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