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賴子和高村泰雄的交往進展到論及婚嫁時,在哥哥那邊遇上了一點障礙。哥哥貞一見過泰雄兩三次,很清楚他的為人,貞一反對的不是泰雄的人品,而是因為看到了泰雄的戶籍謄本。在那份戶籍上,母親已死、沒有手足這還不打緊,問題出在父親失蹤、遭到除籍。“這是怎麼回事兒,賴子你都沒聽高村提起過這件事嗎?”大概是因為太不尋常,所以才令貞一耿耿於懷吧。賴子家自從父親過世後,一切皆由這個哥哥做主,他現年三十五歲,任職於某出版社,已有小孩。“有啊,他說好像是做生意失敗,離家出走了,就此杳無音信。”賴子的確是這麼聽說的。但泰雄說這話時的語氣好像暗藏著某種苦澀,令賴子感覺似乎觸動了他的傷心事,因此也不便再追問下去。“這事太奇怪了,讓我再想想。”貞一望著戶籍謄本一臉不悅地說。賴子能夠理解哥哥的心情,哥哥認為“失蹤”這個字眼背後藏著不祥的隱情。泰雄孑然一身、無親無故的身世,本來就令哥哥和母親不太滿意,身為骨肉至親,畢竟還是想讓她嫁到一戶正常的好人家吧。可是,眼看著賴子已愛上泰雄,他們也隻好死心。哥哥大概是覺得如果對方家庭還隱藏著更負麵的內幕,恐怕就得重新考慮吧。賴子當時任職於某家貿易公司,泰雄是客戶公司的職員,基於生意往來常到賴子的公司,兩人因此結識。他的頭發沒抹油,總是蓬頭散發,服裝也不太講究,不過眼神很溫柔。那雙眼睛就像佛像的慈眼,有時賴子想到這裡會不禁獨自微笑。漸漸地,兩人下班後會打電話相約在銀座碰麵,去喝杯茶或者看場電影。泰雄話不多,動作也很笨拙,但充滿誠意。從他平日在工作上的表現也看得出這一點,因此賴子公司裡的人也都對他有好感。泰雄在無父無母、無親戚的環境中長大,經曆過半工半讀,可謂“飽經滄桑”,但也會隱約流露出不慣世事的稚拙。賴子決心和泰雄結婚後告訴了哥哥,並請他與泰雄見麵。哥哥總共見過泰雄兩三次,對他的印象似乎還不錯,隻是對他無親無故的家世背景多少有點介意,不過大致上還是同意了他們的婚事。因此,才會要求泰雄從原籍地區公所取來戶籍謄本,這才發現在他父親那一欄寫著“宣告失蹤,就此除籍”。這種事戰時倒是常有,不過在太平歲月很罕見。“好,那我去當麵問個清楚。”哥哥貞一之後好像真的為這件事見過泰雄。後來他告訴賴子:“喂,你說的沒錯,那件事沒問題了。”從這句話可以得知哥哥已經釋懷了,事實上,後來的婚事也的確進展神速。賴子也就安下心來,以為泰雄父親失蹤,隻是不值得掛慮的小事一樁。然而,問題並未就此解決。泰雄和賴子完婚後去湯河原(位於神奈川縣足柄下郡湯河原町的著名溫泉勝地。)度蜜月,在那裡過了一夜後,泰雄突然更改計劃不去伊豆了,他說想去房州(日本古代的令製國之一,屬東海道。)的某處漁村看看。“啊?那種地方有什麼好看的?”賴子驚愕地看著泰雄。“不,其實也沒什麼啦……總之,我老早就想去看看。”泰雄亂抓著頭發,露出無助的表情。無奈之下,兩人照泰雄的要求去了一趟。那裡果然是個鳥不生蛋、冷冷清清的普通漁村。兩人住在村子裡唯一一家彌漫著魚腥味的旅館。為什麼非來這種地方不可呢?賴子越想越覺得莫名其妙,不禁有點委屈。“哎,對不起、對不起,我隻是突然想來這種地方看看,怎麼樣,要不要去海邊看夜景?”泰雄哄著有點不高興的賴子,把她帶去海邊。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漆黑的大海與微微發白的沙灘涇渭分明,看起來就像黏黏的兩塊,隻有反複拍擊海岸的單調濤聲和帶著潮氣的強風帶來些活力。海上不見一星漁火。泰雄默然眺望著漆黑的海麵。賴子突然一驚,泰雄該不會在這裡說出什麼驚人之語吧?譬如向她告白之類的。但泰雄隻是緊握住賴子的手,過了一會兒,緩緩說道:“走,回去吧。”不知是否是自作多情,賴子總覺得好像錯失了聽到什麼隱情的時機,兀自緊張的心情仿佛被冷漠地輕輕推開了。直到兩年後,泰雄才把那件事告訴她。看來似乎是經過了長時間的猶豫,才終於下定決心說出來。2我父親三十三歲那年下落不明,母親三十七歲過世。父親失蹤時我才四歲,母親死時我十一歲,母親逝世至今已二十多年了。我不清楚父母的身世背景,隻知道父親的故鄉在四國的山村,母親的老家在中國地區鄉下。父母遠赴異地後並沒有再回故鄉,直到今天,我既沒有去過父母的家鄉,也沒有家鄉的人來找過我。簡而言之,算是典型的浪跡天涯。因此,我也無法從彆人口中得知父母的身世背景,活到三十七歲的母親也很少對我提起那些事。我隻聽說父親和母親是在大阪結婚的。至於來自四國深山的青年為什麼會和中國地區的鄉下姑娘在大阪結合,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我可以想象得到,這樁婚事應該是離鄉背井的兩人在旅途中的草率結合吧。事實上,母親直到死亡,都沒有正式入籍,不知當時父親在做什麼,每次一提到父親,母親就會奇妙地回避話題。我生於本州西方最尾端的B市,父母從大阪遷往B市的原委也曖昧不清。父親在我四歲時就失蹤了,所以我對父親幾乎毫無記憶,沒留下任何印象,甚至沒見過照片。有一次,我曾對母親提起這件事。“你父親這人向來討厭拍照,所以到頭來還是沒拍過一張。”母親說。那父親的職業是什麼呢?我問母親。“他是批發煤炭的盤商,一年到頭忙著到各地做生意。”母親如是說。結果歐洲大戰結束後,商業蕭條使得父親負債累累,被迫渡海前往朝鮮,就此下落不明。“大正X年X日,申報之後宣告失蹤。”父親的戶籍就是這樣抹消的,那是他不見十年之後的事。父親的足跡就此消失,就連是死是活都無從確定。如果還活著,今年應該六十歲了。“我去神戶一下。”據說他隻撂下這句話,就拎著一口皮箱離開家了,為了做生意,他經常外出,所以母親也不以為意。那就是父親最後的身影,也不知他是一開始就計劃離家出走,還是半路上臨時起意。父親沒有留下遺書,有人說曾在開往朝鮮的交通船上看到過他。後來母親獨自撫養我,對外自稱寡婦,開了一家小糖果店為生。店開在一條通往二裡之外舊時城外繁華區的馬路上,在那個既無電車也無其他交通工具的時代,每天都有許多人步行經過店前,不時會有人來我們店裡歇腳,因此開店的收入勉強還夠我們母子倆糊口。而店門周邊的視野之佳至今未變。正如我前麵所言,我對父親毫無記憶,三四歲時的記憶就如玻璃碎片般支離破碎、毫無脈絡,隻能依稀殘存。那段幼時記憶中有母親出現,卻不見父親的身影。父親那時還沒離家出走,照理說應該在家。我常常去回憶幼年往事,每每都把母親嚇一跳,可還是怎麼都想不起父親待在家裡的樣子。比方說,那時我家屋後緊挨著大海,冬天北風強勁,濤聲震耳,我時常被嚇哭。我能隱約記起依偎在母親懷裡接受母親愛撫的情景,可依舊毫無父親在場的印象。夜裡,隔著漆黑的大海可以看到對岸的小島和燈塔的燈光。母親會抱著我,指著那些燈哄我開心。黑影重重的島,宛如沙粒般熠熠發亮的燈。但就連那時候,我也不記得父親曾陪在身旁。我家對麵有座雜草叢生的小丘,夏天會有螢火蟲飛進屋,在吊掛的蚊帳周圍發出青光,我和母親總是躺在帳內仰望。在那種時刻,印象中似乎也隻有我們母子倆,沒有父親躺在一旁的印象。換言之,我怎麼想都不記得父親曾與我們一起住過。3父親該不會不住在這裡,另外有個家吧,我暗忖。因為某段記憶令我不得不這麼猜想。(我正牽著母親的手走在一條黑漆漆的小路上。我沒走兩步就喊累了,母親隻好頻頻停下來休息。)每當回想起那一刻,腦中就會浮現正在製造玻璃瓶的人家,以及明亮的燈籠直直地照亮路麵的大師堂(供奉弘法大師的寺院。)。做玻璃瓶的工匠杵在火前,嘴巴裡含著長棍,正在吹長棍前端宛如火紅酸漿果的玻璃。從大師堂傳出的哀切歌詠聲漸去漸遠,餘韻卻在耳邊久久縈繞。這是我至今仍深深懷念的幼年回憶。有一次,我提起這件事。“你記得真清楚。”說著,母親顯得有些愕然。“那時我們要去哪裡?”我問道。“應該是去買東西吧。”母親若無其事地答道。這是騙人的吧,我想。那麼晚了,走在那黑燈瞎火的路上能買什麼?那條路似乎很長,而且我記得走過很多次。該不會是去見父親吧?想來想去,總覺得應該就是這樣。父親另外有個家,我們母子是去找他,一定是這樣的沒錯。我至今仍這麼認為。那麼,父親為何會待在另一個家呢?母親背著我去那裡找他,又是為什麼?母親生前,這件事我一直問不出口,因為我總覺得那會觸及父母的秘密。那件事的確散發出秘密的氣息,也成了深藏在我記憶中的某種禁忌。而且還有一個不可能是父親的男人不斷出現,如影隨形。我對那個男人的長相和身形已不複記憶,但每當回想那時和母親有關的事,總會有那麼一個男人的影子模糊出現。我到現在還記得,就證明的確有那樣的記憶。有一次同樣是母親帶著我走在夜路上,那個男人就走在母親身旁。我清楚地記得和母親並肩而行的男人的背影……我還記得當時母親牽著我的手對我說的話。“你是乖孩子,所以今晚的事情不能告訴彆人啊。我知道你如果說不說,就絕對不會說。”每次想起這件事,我就不由得憎恨母親。某種禁忌的懷疑隨著神經不斷成長,我逐漸明白了那個意思。漸漸地,我開始對母親讓三四歲幼兒保密的居心,萌生出一種幾乎想吐口水的憎恨。正因為有這種記憶,使我再也不想問母親任何問題。不,是問不出口。也許我雖然憎恨母親的秘密,卻也在袒護她吧。即便如此,記得有一次,我還是不動聲色地問過母親。“那時候,有個叔叔常來我們家吧?”“沒有呀。”母親說著猛搖頭。“也沒有那麼一個熟人?”“沒有。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我就此噤口不語。還有這樣的記憶……漆黑的天空中,隻有朱紅的火焰在燃燒,是紅色的火。那不是燒得正旺的熊熊大火,隻有一絲火焰,款款搖曳,一點一點連成一條線。應該是在燒山吧。的確,火正沿著山坡燃燒。幼小的我握著母親的手,屏息望著這幅畫麵。暗夜中,如魔術般燃燒的火色,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直到多年後依舊難以忘懷。可是,在場目睹這幅畫麵的不隻母親和我,還有那個男人。我記得他和母親並肩而立,我們三個人就這麼在黑暗中望著山上的火。4父親不在家,母親總是去某處見父親,而母親身邊還有其他男人……這段模糊的記憶不知把我折磨得多苦。實際上,那是比所謂的記憶更縹緲的印象,甚至隻是幻想,畢竟那時的我隻有三四歲。但我認為那不隻是單純的幻想,二十幾年後發生的一件事足以說明一切。那是距今數年以前的事,恰好是母親十七周年忌日,母親結束其三十七年的人生已有十七年了。既無手足、亦無親戚的我,把母親褪色的舊照片放在佛壇上,請廟裡的和尚念經,一個人辦了一場冷清的法事,不管她生前懷抱著多大的秘密,對我來說她終究是母親。趁這個機會,我從行李箱底層抽出母親生前用來放信函的舊肥皂盒。本來是為了找盒中母親的照片,但我發現盒子裡還有其他看似母親友人的婦人的照片,以及那家小孩子的照片。這種不相乾的照片總共有十張,我從小已看慣這些照片,明知無聊,卻還是因為暌違已久,不禁拿起來一張張地審視。不料,一張已褪色的舊明信片從照片之間滑落。那張已經泛黃的明信片上用淺淡的筆跡寫著“河田忠一經過長期療養,藥石罔效……”是極為公式化的死亡通知。這種事通常會用鉛字打印出來,但眼前這張卻是以拙劣筆跡親手書寫而成的,收信人是住在B市的母親,寄信人那一欄寫著“九州N市惠良寅雄”,日期是十九年前的。因為隻是一張平凡無奇的明信片,所以我也沒多想,就這麼隨手收了起來。奇妙的是兩三天以後,我突然在電車上想起這張明信片,真的是毫無前兆地突然想起。那個死亡的“河田忠一”是什麼人?這個當時隻被我當成母親的某位友人、不抱絲毫疑問的名字,卻驀然令我好奇起來。“死亡通知”這種形式化的明信片,過去從未讓我如此深思過。想到這裡我才注意到,死者和寄通知的人姓氏不同,似乎不是近親,這一點也很奇怪。通常訃聞會寫“家父某某”或“家兄某某”,這樣可以看出死者和通知者的關係:但那上麵隻寫著“河田中一經過長期……”,看不出個所以然。不管怎樣,我還是先寫信給這張明信片的寄信人——九州N市的惠良寅雄,向他打聽河田忠一吧。當然,我隻是多少帶著一絲懷疑,還沒有把兒時記憶中的那個男人和河田忠一明確地聯想在一起。那封信被蓋上“查無此人”的戳記,無情地退了回來。那張通知死訊的明信片是十九年前寄的,這些年來對方一定已經搬家了,收信人下落不明也是理所當然。但這下子我失去了線索。可是,又過了三個月吧,我因某種需要翻閱電話簿。我忽然靈機一動翻到“E”那一頁,結果發現惠良(ERA)這個姓氏很罕見,連東京都的電話簿上都沒幾個這個姓氏的人,可見得這個姓氏有多特彆。我決定利用這一點。我寫了一封信給九州N市的市長,信中表明我想找一位可能住在貴市的惠良先生。因為惠良這個姓氏很少見,所以想煩請市長代為詢問一下市米穀配給所,若尋到此人,再將惠良氏登記的地址告訴我。我要找的人雖然是惠良寅雄,但本人說不定已經死亡,所以我拜托市長把姓惠良的人的全名和住址統統告訴我。沒想到,這個荒唐的要求親切的N市市長居然答應了。市長可能是覺得稀奇,於是命部下調查了市內的十幾處配給所吧。最後,N市市公所給了我三戶姓惠良的人家的地址。上麵雖然沒有寅雄這個名字,但我對這位異鄉市長的好意簡直感動極了。九*九*藏*書*網查到這裡就簡單了。我分彆給那三戶惠良家寫信,問他是否認識一個叫惠良寅雄的人。等待回信的那十天仿佛特彆漫長。其中一戶果真回信說“寅雄是我死去的先父”。得知此人已死令我有點失望,但我還是再次寄信給那戶人家,表明我想打聽的其實是寅雄先生應該認識的河田忠一先生。我再次收到回信。河田先生是先父的朋友,家母尚健在,對河田先生略有所知。內容大意如此。我感到心頭怦然作響。5我從東京啟程前往九州。N市距離我的出生地B市搭火車約需兩個小時,是築豐煤田的中心區,曆經二十五個小時的車程後,我終於抵達N市車站。根據地址,我四處打聽,好不容易找到那戶人家時已接近傍晚。那裡是煤礦區,惠良先生家就在礦工住宅的長屋(大雜院)一室。回信給我的那位惠良先生出門上班去了,隻有老母在家。換言之,就是惠良寅雄的未亡人。我拿出那張通知死訊的明信片,她戴上老花眼鏡看了之後說:“對,是先夫的筆跡沒錯。這的確是河田先生死前,交代待他死後代為通知的明信片之一。”惠良寅雄和河田忠一生前很投緣。惠良一家世居此地,河田則是中年時才來到這塊土地行商。他是個連老婆也沒有的光棍,因為住得近(就是明信片上的信址),所以結識惠良,她如此表示。“河田先生是死於胃癌,最後大概是自知不行了吧,把我先生叫去說:‘等我死後,請你通知這些人,他們不可能來參加葬禮,所以隻要通知一聲就行了。’說著就開了一張名單給他。我記得上麵應該隻有兩三個人的地址,這張明信片就是他當時寫的名單之一,的確是我先生寄的。”老太太說,我說想再多知道一點河田忠一的事。“河田先生死時才五十一歲,他在彆處當過很長一段時間警察,據說是因為犯了錯才被調到此地,不過沒多久他就辭去警職,改靠行商過活。”老太太說其他就不知道了。為謹慎起見,我又問道:“那麼,河田先生生前有沒有提過他交代死後要通知的那幾個人呢?”“沒有,他隻叫我們代為通知,完全沒說那些人跟他是什麼關係。”就隻有這樣。結果我還是沒查出詳情。河田忠一與我母親之間到底有什麼關聯,我依然不明白。滿懷興奮從東京專程趕來,卻等於白跑一趟。出門時太陽已下山,暮色蒼茫。老太太很同情我,特地送我走到半路。家家戶戶都在做飯,燃燒炭爐冒出的青煙彌漫整條路,視野一片迷蒙,令我油然而生一種“果然來到煤礦區了啊”的旅愁。我在N站搭上回程的火車。窗外已籠罩著漆黑的夜色,煤礦城市的燈光流逝而過。我倚著車窗,心情格外沉重,隻能茫然凝望著窗外。就在那時,我看到窗外那一片黑暗中燃起赤紅色的火焰,在高高的山上,點點火光沿山坡連成直線,紅焰亂舞……這幅景象正如夢幻般深藏在我幼年記憶中的那一幕,啊,簡直分毫不差。那個火,那個火,就是母親背著我,和身旁的男人一起看到的火。那原來是棄置在礦區煤堆的煤渣自然引火後燃起的火苗啊,我“啊”地恍然大悟,幾乎窒息。遙遠童年的記憶,如今化為現實,呈現在我眼前。如此說來,母親也曾經來過這裡,還帶著我。至於原因,已毋庸贅言,跑來就是為見被貶到此地的河田忠一。記憶中一起看火的那個男人就是河田忠一,我那宛如夢幻的幼年記憶既非幻想也不是彆的,果然是事實。母親和河田忠一頻頻(次數多得已深印在我的腦海)在我眼前相會。河田搬來此地之前,想必就住在B市。“你是個乖孩子,今晚的事不能告訴彆人啊。”我想起母親在黑暗的夜路中邊走邊吩咐的話。我還記得那個並肩走在一旁的男人的背影,原來他就是河田忠一。這下子我全懂了,父親何以不回家,最後何以會下落不明。還有,河田何以拜托惠良把他的死訊通知我母親,母親又為何一直保存著那張死亡通知。煤堆燃起的火焰逐漸遠去,窗外恢複漆黑。那把火就像我對母親疑心多年的最新證據。我頓時激動得頭頂充血,抓緊火車的窗框用力搖晃……我對失蹤的父親深感同情,一想到這裡,就對背叛了父親的母親恨之入骨。我覺得仿佛連自己體內也流著不潔之血,有時幾乎會為之發狂。6泰雄對賴子說的就是以上這些。說完他的臉色變得很蒼白。“當初,你哥問起我父親失蹤的原因時我真的很想統統說出來,但我做不到,隻能用經商失敗這個表麵理由搪塞。這種事也許早該在婚前告訴你,可我還是做不到。一想到家醜,我就提不起勇氣。”啊,所以蜜月旅行那晚,你才會特地繞到房州海岸,是想在那裡對我說實話吧。可即便如此,你終究還是說不出口。賴子在心中如此低語。“現在,我終於不顧一切地說出來了!”泰雄悲哀的表情中還隱約帶著一份安心。看起來仿佛在說——我已經和盤托出了,之後全倚仗賴子的感情了……賴子去找哥哥貞一,告知了泰雄的事。賴子對哥哥向來無話不談。哥哥貞一看似不怎麼認真地聽著。聽完之後,也隻是默默抽煙,沒說出什麼特彆的意見。可是,賴子很快發現貞一其實聽得很起勁。因為他後來寫了一封信給賴子,信雖然不長,卻充滿暗示性。上次你跟我說的泰雄那件事,讓我思考了很多。泰雄還有思慮不周之處,換言之,他其實並不知道真相。泰雄嘴上說父親失蹤的原因是經商失敗,實際上心裡認定是母親與那個姓河田的男人出軌,導致父親斷絕音信。但我認為這個理由不夠充分。即便在離家出走前,他父親也沒住在家裡,他另有住處,他母親好像會去那裡找他——泰雄的兒時記憶如此表明。而且母親身邊還有一個疑似河田的男人如影隨形。關於那個河田的前職,也就是在B市時的職業,據其好友惠良的老婆所言,應該是警察,泰雄卻沒把這個職業考慮在內。泰雄說河田總會出現在與他生母有關的記憶中,但或許該結合河田的警察身份來考慮這件事。一名警察總是待在彆人家,這是怎麼回事兒?賴子你應該也知道所謂的“跟監”吧,為了逮捕某個犯人,刑警會在犯人可能出現的地方埋伏、守候。到此,我就不再拐彎抹角了,那天一聽到你的敘述我就馬上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書。那是我們公司調查部收藏的警界相關書籍,我花了四五天才找出來。書中有一篇關於犯罪搜查技巧的文章,文中引用了某個實例來舉證。我想起的就是那個,我從書中把那段摘錄下來:在犯人住處跟監時必須格外注意,因為犯人通常會與家屬或情婦秘密通信聯絡。這時,警員不可用威脅的方式激起犯人家屬的反感,反而應該儘量讓對方理解,取得對方的協助,對犯人的家屬則應該采取同情的態度。不過,也不能同情過度。因為家屬可能會為了包庇犯人企圖收買跟監的警員,或用其他方式籠絡。以前,筆者擔任某地分局局長時,部下中有一名優秀的刑事巡查。當時我們接獲情報,稱橫行京阪地區的某詐騙集團首腦已悄然返家,並與住在我們轄區的家屬取得聯絡。於是,我派那名刑警去調查,他很有耐心地監視該宅。沒想到最後竟在過度同情犯人妻子的情況下,忘記了自己的職責。最後眼看即將逮捕犯人,他卻被對犯人妻子的感情所惑,縱容犯人逃走。犯人就此失蹤,說不定直到今天仍未現身。這種例子頗為常見……泰雄家的情況非常相似。這個例子也許說的就是泰雄家。賴子呀,泰雄的母親為了讓自己的丈夫安全脫身,不惜獻身給河田刑警。她用了身為女人,最後的、拚上了性命的可悲方法……河田因這項過失從B市貶至N市。這名優秀的刑警想必早有心理準備,可是泰雄的母親卻無法安心,是她毀了一個原本前途光明的男人,就是這份愧疚令他母親去N市見河田。並在泰雄的記憶中留下三人共賞煤堆火光的夢幻場景。河田至死仍惦記著泰雄的母親,因此,他才會托付朋友在他死後通知她。泰雄的母親收到那張通知死訊的明信片時,想必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感慨,所以才會把那張明信片一直保存在盒底。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女人心吧。哥哥的信到此停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女人心吧。”——賴子把最後那句話又看了一遍。然後她折起哥哥的信,撕得粉碎。這一舉動仿佛在說——不管泰雄是什麼人的孩子,對我來說都不值得在意。首次刊載於《公園》 昭和二十八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