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森林》與《西鄉紙幣》(1 / 1)

革命者 鬆本清張 950 字 1個月前

文/山本兼一(二○○四年·第十一屆清張賞得主)我開始清張作品,是在三十歲以後。雖然二十幾歲時也不是完全沒接觸過,但那時總覺得不太習慣,我想大概要累積一定程度的社會經驗之後,才能把流淌在清張作品中那人性濁黑的情念與愛憎拿來欣賞吧。對於年僅二十幾歲、任職於某家小出版社、滿腦子都是不切實際的夢想、執意創作反(anti-roman)和超現實主義的我來說,清張的作品太赤裸了,令我難以融入。三十歲那年,我離職成為自由作家,決定拋棄過去所寫的純真卻毫無銷路的題材,在創作上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我開始改變心意,想把寫作當成職業,創作地道的娛樂。既然如此,就要參考暢銷的範本!抱著這種心態,我開始清張的作品,竟隨之愕然,頓時陷入那個世界。最先讓我驚訝的,就是《西鄉紙幣》。那精心設計的情節,毫不誇張地說,簡直如神來之筆,我隻能乖乖地甘拜下風。平庸的寫手絕對模仿不出這麼高水準的作品,無論是新穎的創意、鮮活的人物,還是令人提心吊膽的情節走向,都仿佛屹立不搖的精致工藝品。之後我又迫不及待地了很多作品,每一篇都彆具一格,極為精彩。等我把《真假森林》、《臉》、《跟監》、《二樓》等我所喜愛的作品標題列出來一看,才發覺這些作品多半完成於昭和三十年代前半期。清張先生於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從報社廣告部離職,當年他四十六歲。那年出生的我,現在正好是清張先生當時的年紀,並獲得冠上了清張先生之名的文學獎。雖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巧合,但還是令我心頭一緊——清張先生的作品就是有這樣的分量。我還沒上小學時,他就已經寫出前麵所提及的那些作品了。回顧那個時代,我會用“牧歌式”這種老套的說法來形容,不過仔細想想,那隻是因為尚未步入少年階段的我對這個世界視而不見罷了。這個世界,其實從來就沒有所謂的和平時代。人類沒有心存嫉妒與怨念,或者沒有惡意和詛咒這種負麵欲念的時代,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清張先生就是以人心深處流淌的這些駭人的欲念為基底,構築他的作品的。隻要是生活在日本的人,無論在何處,都會覺得那樣的作品世界仿佛是一個張著嘴等候獵物的陷阱。由此可見描寫得多麼寫實,完全感覺不到虛擬故事所慣有的輕薄與媚俗。在清張先生無數的早期短篇名作之中,我尤其為《真假森林》心折。比起其他作品,這一篇令我印象深刻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無論是身為美術評論家的主角和古董商,還是美術史學家們的姿態,都曆曆在目,一直在我的腦海中活著。為什麼呢?理由我沒有特意思考過,因為它寫得比其他作品更精彩吧!除此之外,我也沒有進一步探究。現在重新思索這個問題,我終於發現這篇作品吸引我的原因了。說來糊塗,其實那是我個人的問題。《真假森林》就像我身邊的一個突兀的窺視孔,盤旋於文字中那人類心底的漆黑欲念讓我感到熟悉。如果不談一下個人私事,各位恐怕無法理解我為何會這麼說吧……我的父親一直過著普通學者的生活,我則是一邊觀察學者一邊長大的,關於學者的傲慢和無聊,我自然是很清楚的。另外還有一個截然不同的原因。我曾經在古美術拍賣場工作過,雖然隻是學生時期打打工,但當時所窺見的古美術界內幕,老實說,至今仍令我啞然。關於這一點,在此不多贅言,我想我遲早也會投影在自己的作品中。對我來說,《真假森林》這篇作品重疊了上述兩個我所熟悉的世界。正因為如此,文中纏繞的欲望和情念才令我有切身之感,登場人物才會在我的腦海中長久地留下鮮明的記憶。清張作品的精髄,說來說去還是那透徹的寫實風格。住在美軍基地附近的人看了《黑底之繪》,想必會為之戰栗:對家裡開印刷廠的人來說,《二樓》大概會像噩夢一樣烙印在腦中吧——我不得不這麼想。開頭也提到,我曾被《西鄉紙幣》吸引,但那是基於不同的理由。這篇清張先生踏入文壇的出道之作,融入了滿滿的曆史的醒醐味。曆史的趣味,想必就在於如何解讀史實內幕吧。即便沒有出現在史記、教科書或研究報告中,但曆史事件的縫隙和周圍,想必也纏繞著渾濁烏黑的情念。毋寧說正是這種情念左右了曆史。《西鄉紙幣》生動地描述出軍票背後藏著怎樣的人性物語。纏繞其間的是對金錢的渴望、愛欲及嫉妒。仔細想想,人活在世上,不正是受到如此單純的情念左右嗎?即便看似複雜的社會問題,隻要抽絲剝繭地解讀,最後不外乎就是這些單純的因素糾纏、交錯而成嗎?清張先生熟知這點,並成功地描寫出在曆史旋渦中打轉的人之情念。對他的這種筆力,平凡寫手隻能脫帽致敬。清張先生初期的短篇,篇篇精彩,難分軒輊。每一篇都是名作,每一篇也都是傑作。要從中選出最喜愛的作品,不也等於去探尋曾纏繞過自己的黑暗情念嗎?或者是從被巧妙描繪出的無名曆史縫隙間的黑暗情念之中發現新鮮的驚奇吧。想到這裡,我不禁再次對清張作品的深不可測感到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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