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廟宇的長廊,陽光傾瀉在瓦當上,照見我單薄的身影。微風拂起我翩然的衣袂,任我如何地行走,都踩不著自己的影子。妙塵師太手持一串木撚珠,走在我身旁,低聲說道:“娘娘,一路旅途勞頓,貧尼早已命人將你住的廂房打掃乾淨,隻需進去歇息便好。”我轉眉看向師太,疑惑問道:“師太怎知我會來翠梅庵?”妙塵師太微笑道:“貧尼雖會占卜算卦,可是還不能猜測到娘娘今日會前來。但是貧尼知道娘娘遲早會來小庵,故娘娘居住的廂房貧尼一直遣人打掃的。”我聞後心中頗受感動,笑道:“難為師太有心如此,所謂掃塵待客,就是這般了。師太儘管直呼我的名字,在這裡我不想有任何的拘泥,想必師太也明白幾分。”妙塵師太點頭:“是,貧尼記下了。”廂房裡潔淨無塵,玉香爐裡的檀香嫋嫋,一個醒目的“禪”字掛在牆壁上,讓人的心頓時沉靜下來。案上橫著古琴、經卷、香油燈,還有木魚。其實我喜歡這樣的黃卷青燈,喜歡這樣禪寂的光陰,隻是內心深處還有蠢蠢欲動的激情,無法排遣。困在皇宮裡是作繭自縛,逃離那裡,來到翠梅庵也是一種懦弱的遁世,這兩種,都不是一個驕傲的人所要的。紅箋一邊整理衣物一邊說道:“小姐,既然來到這兒,咱們就安心住下,我也喜歡這裡,比宮裡清淨自在多了。”在這瞬間,我似乎明白了?99lib.紅箋的心裡,這幾年,她隨我在宮裡,每日都為我懸著一顆心,我被人算計,或是我受了傷,或是我被皇上過於的恩寵,她都憂心著。尤其這一次我落秋千之後,盲了眼,再加上得知我身世的秘密,她每日更是寢食難安,生怕此消息被人知道,我會惹來殺身之禍。我給了紅箋一個柔和的微笑:“好,我們就多住些日子,我也不想回宮。”因感疲累,一下午躺在睡榻上,回想去舊年的雪夜,我還與楚玉畫扇在此通宵夜話。關於那個女鬼,如今又去了哪裡,是投胎轉世還是依舊魂魄飄蕩?還有那隻被救下的白狐,又結了一段怎樣的塵緣?楚玉的不告而彆,難道今生與他就真的緣儘?或許還會有一線生機,我與他還可以重逢?城外的柴門小院,我想無論如何,我都會選一個日子再去的。不管楚玉是否還會在那如初等我,不管是否還能相見,我都要去一次,就算是為這段情緣做一次了斷,我也要去。晚上用過素齋,立在月光的苔院下歇息,隻覺秋風蕭索沁涼,菩提葉紛紛下落。我緊了緊風衣,覺得冷。妙塵師太不知何時立在我身邊,低聲道:“娘娘,這裡風涼,不如去我的禪房坐坐。”我點頭微笑:“好,隻是彆再喚我娘娘,直呼小名便好。”妙塵師太禪房,一盞香油燈,雖然黯淡,卻照得見每一個清幽的角落。桌上擺放著一盤棋,幾卷經書,一方木魚,檀香嫋嫋。我想起了那一年來到翠梅庵,妙塵師太與嶽承隍對弈,他們有一盤棋,十年未分勝負。想來妙塵師太與嶽承隍交情匪淺,她一定知道關於他的身世秘密,就算不知,也會對這個人有很深的了解。妙塵師太為我斟茶,微笑道:“眉彎,這是舊?99lib?年的積雪,我煮了一壺新鮮的茉莉,你品嘗一下。”我舉起杯盞,頓覺芬芳宜人,禁不住問道:“這時候還有新鮮的茉莉麼?”“有的,晚秋的茉莉更是芬芳,隻是不多得了,素聞你品茉莉,命小尼摘采得來。你嘗嘗,味道如何?”我輕輕品嘗一口,點頭讚道:“果然是好茶,喝完覺得骨肉都是冰清的。”妙塵師太微笑:“好茶需要懂得的人來品,方不辜負這份冰潔。此茶能找到像眉彎這樣的知音,也是它的造化。”我輕輕擺手:“眉彎承受不起,隻有以師太的心境,才配得起如此的好茶。以我如今的心境,隻怕是糟蹋了這芬芳。”妙塵師太亦舉杯淡品,笑道:“好茶也要尋得知音,一個人品來無味。”我靜靜地品著茶,禁不住還是問道:“師太,眉彎有一事,想要請教師太。”“你有何事請講。”我凝神:“請問師太與嶽承隍嶽大人是否有很深的交情?”我在師太麵前直稱嶽大人,對於他這個人物,實在讓我無法分曉清楚。妙塵師太定了定神,凝視著我,輕輕點頭:“是的,很深。”“十年之多?”我抬眉看向她。“是的,十年之多,許多年了。”妙塵師太毫不忌諱地說出口。之後看著我,歎息道:“眉彎,其實在此之前,我就知道你進宮會發生的事。如今,看來一切已經應驗了,你離開皇宮,來到翠梅庵,如果沒有猜錯,在你身上發生了許多不快樂的事。”她沒有再自稱貧尼,此時我與她之間,沒有世俗禮節的隔閡。我不解地看著妙塵師太,仿佛在她的眼中我已是透明體,低低回道:“是的,發生了許多不快樂的事,這一切,師太一定會告訴我兩個字——‘命定’。我不想找任何的借口推脫,我承認是命定,或許關於我的許多事,也儘在師太的掌握中。”話畢,我心中想著,雖然妙塵師太不如楚玉那樣可以知曉過去與未來,但是她能占卜算卦,憑著他與嶽承隍的交情,一定知曉些什麼。既然嶽承隍會殺去我的養父養母,在我小的時候,他就一定知道我的身世秘密了。他沒有照顧我,任由我落魄江湖,淪落風塵,直到最後,是我自己與淳翌結識,才有了今天。想必最不希望我入宮的便是他了,他既無顛覆大燕之心,又怎會希望我這個前朝公主再入宮去惹來事端?妙塵師太看著我,眼中藏有深意,似乎她知道我此時在想些什麼。她忽然執我的手,沉聲道:“是的,我都知道,許多的事,都知道。”“關於我的身世?你都知道麼?”我抬眉看著她,給她一個不容躲閃的目光。她毫不躲閃,直視我:“是的,都知道,早就知道。”“那你為何,為何……”“為何不告之你?為何不在你幾度來翠梅庵告之你一切,將你隱瞞這麼久?”妙塵師太接過我的話,把我心中所想說了出來。我沉默,無言相對,因為妙塵師太不告之必有理由。就像楚玉也知曉我的身世,他也不曾告之我,或許他們認為,這是個天大的秘密,原本就該隱藏,非到萬不得已,都不能說出。楚玉也是到最後情急之下才告訴我,儘管他們都知道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局,但是始終希望會有奇跡發生,試圖可以改變我的命運。這樣想來,他們都是用心良苦,而我又何必再多說什麼呢?妙塵師太歎息:“明知一切都逃不過,其實說出來,也許會適得其反,也許與現在結果大同小異,我深知這個過程難以避免,所以……”我點頭:“我明白,難為師太了。”師太依舊歎息:“當初也想留你在庵裡,我知你有慧根,可是塵緣未了,強求是不能。命裡注定要青雲直上,這是逃不了的禍,躲不過的福。”我清冷地笑:“是啊,自古都說禍福相依,想必就是如此了。當初我是那般驕傲,執意不留在此處,眷念那萬世紅塵,縱然如今滄海桑田,人事偷換,我依舊故我,不肯低頭。”“你還要離開麼?”師太問我。我展眉笑道:“師太認為我會舍得皇後的鳳座,舍得人世的榮華,甘願在此青燈古佛,了此一生麼?”師太亦笑道:“你對那鳳座,何曾有過絲毫的期盼與眷念,是仇恨與迷茫將你推向那個後宮的頂峰,擁有了,隻會更加空虛,更加不快樂。”師太的話直逼我心,世間的高人如許之多,原來我才是那個最癡最傻的,最不通透的人。我眼目迷離,喃喃道:“無處可留人。”妙塵師太雙手合十:“施主不必彷徨,翠梅庵的門為任何有心人開啟。”我淡笑:“很遺憾,我不是那個有心人。我曾經說過,我隻做這裡的過客,不做這裡的歸人,我說話算話,絕不更改。”想不到塵埃落定,我依舊不肯痛定思痛,反而還是這般傲氣淩淩,性情難改,終究是難改。妙塵師太持木撚珠,雙手合十:“心生萬法,萬法歸心,一切隨緣,不求不舍。”我看著那盞閃閃搖搖的香油燈,聞著檀香,品著清茶,其實我心中是喜愛這樣的意境,也向往這樣的意境。隻是心中無法徹底放下塵念,一懷傲骨不肯彎屈,才會有今日的彷徨與躊躇。再者我此番出宮是因為心中煩悶,本想行走江湖,隨浪橫舟,隻是心中還念著翠梅庵,方來此處,又加上還有心願未了,就是我與楚玉之事,始終牽念。師太望著窗外,對我說道:“施主還是先行回廂房歇息,暫時在小庵住些日子,以後的事,再從長計議。至於你想知道的,我會慢慢告訴你。”心想著夜涼露重,於是回道:“那眉彎先行告辭,不打擾師太誦經理禪,空閒之時再來叨擾。”師太對我施禮:“修佛修心,施主就安心在此處住下,佛前的青蓮燈,會照見你明亮的未來。”我回禮道:“謝過師太,眉彎一身罪孽,隻盼著每日吃齋理佛,可以洗去一些錯過。不求全新的自我,也不想腐朽之至。”穿過疏風的長廊,一彎冷月從翠竹間灑落,我又見著了自己的影子。來的時候是蒼白的,此時是如墨的黑色,任我如何地追趕,都踩不著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