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越來越濃,風涼露重,霜徑又添落葉黃花。玄乾三年十月初七,我翻看了日曆,曆書上寫,宜出行。就這一天吧,仿佛每日都在等待,我等待的不是吉日,而是等待著自己決然地拎著行囊離開。這紫金城,每一日,令我多一份厭倦,每一日,又令我多一份眷念。我害怕有一天我的眷念會多於厭倦,所以我必須在此之前,離開。該有的道彆都已經有了,不該有的道彆也不需要再有。畫扇執我的手,不舍道:“妹妹,讓我送送你吧。”我輕微搖頭:“不用了,姐姐,隻是小彆幾日,無妨的。記得我走之後,你常去養心殿,近來皇上身體不好,你多照顧他。”畫扇點頭:“我會的,妹妹,你放心去,月央宮我也會照看好,等你回來時,這裡一切如舊。”“一切如舊,沒有什麼會永不改變,起落有定,曾經有過多少繁華,將來就會有多少落魄。有過多少落魄,就會有多少繁華,這是一種人生的定律。物極必反,水滿則溢,姐姐,如今該到了我沉澱的時候了。”我煞有介事地說道,事實上也就是如此,皇後、舞妃和雲妃都沒有逃過這樣的命運,難道我要在紫金城重蹈覆轍?畫扇微笑地拂過我的發絲:“妹妹是明白人,所以選擇在這個時候抽身而退,沉著一段時日,這裡又會是另一番景象。”我握緊畫扇的手:“姐姐要把握好機會,好生珍重。”畫扇輕輕點頭:“嗯,我會的,妹妹也好生珍重。”隨後她又說道:“你不去跟皇上辭行麼?”我從袖口取出淳翌給我的金牌,搖頭道:“我就不去辭行了,前幾日也跟皇上說了,他給了我金牌,就是讓我自由出行,所以無須再去道彆。之前已經說起過很多次,再去道彆,反而添了沉重,不如就這樣安靜地去,過些天安靜地回,不是更好麼?”畫扇看著我:“這樣也好,不去驚擾他,他身子不好,需要靜心休養。不過妹妹一走,還是會知道的。”“知道歸知道,那時候的心情又不同了,總好過正麵相對,相看更添愁懷。今晚,或者明日姐姐就去陪皇上,天氣轉涼了,他眼睛看不到,需要你的照顧。”我發覺自己有些語煩,不知為何,就是想要叮囑畫扇,多去陪陪淳翌。“其實妹妹放心不下皇上,這樣好,至少知道,紫金城還有你牽掛的人,我也不用這麼擔心你一去不回。”畫扇直言我心中所想,她是了解我的。我轉移這話題,輕淺一笑:“姐姐,我這就去了。”她整了整我的衣裳:“好,去吧,趁這好陽光,晚了天冷,一路上自己多注意。對了,你不是說皇上會為你準備好侍衛護送去的麼?”“我不習慣熱鬨,就讓月央宮的兩個侍衛駕馬車護送我去,之後再回來。”站在一旁的秋樨執我的手,焦急地說道:“娘娘,您還是讓奴婢隨你去吧,隻有紅箋一人,奴婢不放心。”我寬慰著她:“你且放心,有紅箋就夠了,翠梅庵乃清淨之地,再說有妙塵師太在,我也隻是小住,無礙的。你就留在月央宮,陪著扇貴人。”“是。”秋樨應道。馬車駛出紫金城,離開了城牆上那縷陽光灑在身上的沉重,我在刹那間輕鬆了許多。或許是因為心理的負累,或許是其他,我掀開轎簾,呼吸著城外的空氣。儘管帶著秋日的蕭索與荒涼,可是仍然聞得到大自然的氣息。枯木荒草,瘦馬古道,寒鴉啼冷,鴛鴦失伴。眺望遠處,紅葉染儘青山,每一次渴望出行,每一次都觀賞郊外的風景,人與自然,仿佛永遠都可以相融,從來不會有排斥,不會有嫉恨,不會有猜忌,也不會有厭倦。春秋流轉,每一個季節,都會有珍惜,都會有眷念,錯失了不會傷感,因為還會有來年,而不像人事,錯過了就不會重來。紅箋握緊我的手:“小姐,你冷嗎?”我微笑搖頭:“不冷,這會兒心情好得很,許久沒見到這郊外的秋景,比起紫金城的要生動得多。”紅箋也朝轎外看去,讚賞道:“是的,很美,一種荒涼的大美。”我轉眉看著紅箋笑道:“紅箋,想不到你說話也如此有詩意呢。”紅箋掩嘴而笑:“這還不是跟隨小姐多年,多少總會受一點兒感染的。看到這些秋景,很親切,想起了兒時在城外的家。”“是啊,柴門院落,依山而建,臨水而居,一年四季的景致,儘入眼中。”我腦中浮現出城外故居的景致,那時的快樂再也不會有,忍不住又心生感傷。“小姐。”紅箋握緊我的手低低喚道。我朝她微笑:“沒事,那些都隻是過往了,就算昨日已死,我還擁有今天,擁有未來,不是嗎?”紅箋微笑點頭:“嗯,我願意一直陪著小姐,禍福與共。”我笑著刮她的鼻子:“你這丫頭,嘴這麼甜,不知道我都給你吃了些什麼。”一路上,我們打笑著,心情很是愜意。離開了皇宮的束縛,我不再是那個被禁錮的金絲雀,那是牢籠,囚禁了我的身體,也囚禁了我的靈魂。馬車行駛到金陵城,街市上熱鬨非凡,車水馬車,絡繹不絕,街道兩旁擺放著琳琅滿目的飾品。抬眼望去,一片繁華富麗的景象。這就是金陵城赫赫有名的盛隆街,曾經在這裡有過血腥之災,時光似滔滔流水,將一切都衝洗乾淨。這裡依舊繁華,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可我的記憶沒有被衝洗,我難以忘記,煙屏就是在此處為我擋那一劍,而她也是一劍致命,返回無術,離我而去。忘了吧,我告訴自己,昨日種種已死,我就徹底忘了吧。既然離開了紫金城,我就應該真的脫胎換骨,到翠梅庵去洗心吧,如果我的心已經有了塵埃。馬車抵達翠梅庵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裡是歸所。這短暫的瞬間,令我癡念,令我迷離。煙火縈繞,檀香氤氳,許是因為天氣轉涼的緣故,庵裡的香客稀少,梧桐紛灑,鋪滿了寂寥的苔院。我遣走了隨我而來的侍衛,不想他們驚擾庵裡的清靜,攜著紅箋直接往大雄寶殿走去。每一次的到來,我先要見過佛,見過佛後,我才安心在這裡住下。來此之前,我說好了,也許是直接浪跡江湖,可是沒有做到,心裡一直牽念著這裡的寧靜。其實我是這般的軟弱,在他們眼裡卻是決然而冷情的女子。一身風塵跨進檻內,跪於蒲團上,雙手合十,掩藏起我內心的軟弱,傲然地抬眉,看著佛,佛依舊溫和地微笑,任由紅塵萬千的起落,他不曾有過絲毫的更改,我幾乎有些妒忌了。佛平和地看著我,微笑道:“你來了,癡兒。”我亦收斂起我的傲然,平和地看著他:“是的,我來了,想必那一次我走的時候,你就料得到我今日會來。因為你是佛,你知曉萬千世事,可是卻拯救不了我絲毫。”佛微笑:“你似乎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這樣依舊故我。記得你走時說過,不需要任何的拯救,你自己的路,你一個人走。就算佛,也不能參與。”我斂眉沉思,回憶當初的話,回憶當初的倔傲。再看佛:“是的,古人有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變的是我沈眉彎,難道佛有所改變麼?千萬年來,你以同一種姿勢在此,以同一種目光看著芸芸眾生,難道你有絲毫的改變?這麼多年的風霜雨雪,難道你有滄桑一點點?佛,你沒有,因為你是佛,所以你沒有改變。我不改變隻是性情,可是其餘的難道真的沒有改變嗎?難道你忘了,我走的時候,你說過,將來我會改變?”我依稀還記得佛說過,我將來會變得不再善良,他說對了,這一去,我的確不再善良。佛的臉上充滿了慈悲的含容,而我此時厭倦了慈悲,因為我曾經有過的惡念,與慈悲有著銳利的衝突。佛沉默,我笑道:“佛,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消受不起。”佛依舊溫和:“癡兒,這一切無關於你,還記得麼?無論你曾經走失過迷途,丟失過善良,這兒也不會與你計較。佛是不會與你計較的,不會與任何世人計較。”我心中難以平和,用傲然的眼目看著佛:“佛,那是因為世人沒有乾擾你,世人沒有損害你的利益,沒有傷害你的情感。隻要是踏進檻內的人,縱然是不虔誠,卻也不會衝撞於你,所以你不必與世人計較,所以你永遠都是慈悲。可是紅塵中卻不是如此,人對佛隻有敬畏,人對人卻有太多的勾心。佛不必爭執是非成敗,而人卻要爭執那萬古河山,有欲念,有霸氣,為了這些,儘現其凶殘與酷冷的本性。”佛反駁道:“你錯了,佛也有競爭,佛的對手是魔,你想想,假如三界被魔占據,被魔掌控,又該如何?”佛反駁我,讓我感到心裡慰安,至少我知道佛不是一成不變地溫和,佛會反駁我,說明佛也是有性情。所以說,人與佛,與魔,與仙,其實沒有太多的區彆,修佛也隻是修心。這一回是我溫和地微笑:“佛,你惱了。”佛舒展眉頭:“你還是這麼調皮,這一次留下來吧,你還有多少離開的理由?”我笑道:“想要離開,就會有無數的理由。不過,我確實有些累了,這一次,我陪你久些。”“陪我?”佛帶著驚訝地笑。我點頭:“是的,陪你,我說過,從來的寂寞,都是你獨嘗。而我,從今後,再不會寂寞。”佛微笑:“不與你計較,也隻有你,帶著一身的過錯,來到佛前,不但不請罪,反而如此地肆無忌憚。”我蹙眉:“難道佛也覺得過錯是我麼?我是不會低這個頭、這個錯的。”“我知,你能來這就已經是軟弱了,佛不會對一個軟弱的人去懲罰什麼。再說,佛從來都不懲罰世人,隻是解救。”“解救。”我嗤之以鼻。我知道,今日的對話該到此為止,我該去見妙塵師太,入住下來,因為在這庵裡,具體要住多久,還不知道。跪首,是我對佛的尊重。轉身離去,我的背影告訴我,佛一直在看著我,他說我癡兒,豈不知他自己也是癡兒。踏出檻外,我會心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