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白日的煙塵在幽藍的夜空下漸漸地散去,那份浮動的燥熱也在清風中緩緩地隱退。明月山莊的墨綠依舊如初,洗儘鉛華,落幕成絕,隻是今晚的後宮誰還會有夢?沒有選擇乘轎,我們三人借著清風明月行走在去玉清宮的路徑上,涉過樓閣水榭,轉過玉柱長廊,那麼多的高牆,將我們封鎖在莊內。其實無論處紫金城還是明月山莊,並沒有多大的區彆,隻不過是換了一座風景更清涼的囚城,鎖住的靈魂是一樣的孤獨與寥落。可是對我來說,明月山莊雖然一來就令我險些送命,還因此連累了淳翌,但這裡至少有一點好,我到此處沒有像在紫金城那種揪心之感。是的,揪心,每當黃昏的到來,我的心中總是呈現出隱隱的不安,因為我知道在黑夜裡會有一場噩夢將我等待,那場噩夢深深地與我糾結,令我難以掙脫。她們告訴我那是心魔,可是我在紫金城究竟留存過什麼,會有如此的心魔?而明月山莊,有著相同的建築風格,為何一到此處就讓我心安?紫金城,紫金城,牽係了我多少的孽緣情債?謝容華輕握我的手,問道:“湄姐姐,你在想什麼?”我回過神,淡淡微笑:“不曾想什麼,隻是想到同樣的建築風格,為何會給人帶來如此不一樣的感覺。”舞妃拂過眼前的煙柳,輕問:“你是說紫金城和明月山莊麼?”我點頭:“是的,我總覺得兩處皇宮給我帶來很不相同的感覺,在紫金城,我會靜中取亂,而明月山莊,我則可以亂中求靜。”謝容華扯下路徑旁的一枚樹葉,一股淡淡的青澀香氣飄忽而來,她微笑:“與我來說,兩處都沒有什麼不同,就連當年在王府也是同樣的感覺。不過是空度春秋,漫將飛雲暗數,四季輪回,又有什麼不同?”我給了她一個讚同的眼光:“嗯,光陰飛逝,流年悄度,不同的隻是容顏,還有漸次老去的心境。”舞妃含笑:“你們莫要做如此感傷之歎,正值妙齡,綽約風姿,後宮得寵,比起尋常女子,自是天上人間之彆。就將眼下過好,待到年華老去,無悔的是沒有辜負這一生。”“一生?”我幽幽道。“是的,一生,不過我是不要一生的,我熬不起。”舞妃一臉的決絕。隻是好熟悉的話,這話似乎在我從前說過。人與人之間其實很微妙,許多的感觸會有疊合,隻是某個片段而已。謝容華輕拍路邊的桅欄,輕鬆地說道:“我無所謂一生不一生,生命給我多長,我就走多長,我雖然怨歎,但是還耗得起,耗一天算一天,耗一年算一年。”我給了謝容華一個微笑:“我就是喜歡疏桐妹妹如此的心境,悲而不傷,怨而不哀,有一日過一日,我也要如此,隻過今天,不問明日。”舞妃在一旁默然,我明白,她並不認同我們的想法,她隻求燦爛,可是她卻躲在時間後麵獨自悄寂,在人前如弱柳拂風,絲毫讓人感覺不到她的鋒芒與銳利。隻是有一種翩然絕塵的出眾,那是她的美,像一隻曼妙飄逸的彩蝶,有著遮掩不住的光芒。玉清宮呈現在眼前,我有種恐慌與渴望,這兩種感覺在心中紛擾交織,令我進退兩難。我所恐慌的是不想進去後會遇見許多的人,我懼怕的不是他們在淳翌麵前參我的罪狀,而是憂心淳翌聽了他們的話後會惱怒,會心中難安。我所渴望的是可以見到淳翌,隻分彆一日,他定然是想我了,人在脆弱的時候,想念的都是心底深處那個人。走過層層侍衛把守的重門,一入大殿,隻覺殿中清寂異常,心想許是因為淳翌大病未愈,閒雜人等都不敢打擾。三人徑直朝寢殿走去,才至門口,便聽到淳翌從裡麵傳來的聲音:“你們也忒心急了,朕還在病中,未曾徹底康複,就來如此煩心,又豈知你們的罪過?”並無聽到應答之聲,悄寂。“朕乃一國之君,堂堂大齊天子,如此小事還需你們來替朕安排?孰是孰非朕會不明白?朕心中清澈如朗月,照得見乾坤大地,你們休要在此多言。”淳翌似乎很氣惱,他話音雖現幾分無力,可是字字卻攝人心魄,儼然一派豪氣乾雲的帝王風骨。“老臣鬥膽……”一個年邁的聲音傳來。未等他說話,淳翌已搶先問道:“安國公,你還有何話要說嗎?”“臣……臣隻是覺得此事雖不能全怪罪湄婕妤,隻是要徹底推脫責任,也是說不過去的。畢竟關係到後宮嬪妃的賢德,需要賞罰分明,才能以儆效尤。”那位安國公終究忍耐不住,還是說出來了,果然與我相關,我想與我相關的才會讓淳翌如此煩心。淳翌氣惱道:“以儆效尤,安國公,你的話也太重了些,若是如此,朕也該罰,是朕的慫恿與疏忽才讓湄婕妤掉入湖中,自當是朕的錯,你倒是說說看,該如何懲罰朕,以儆效尤了。”“臣惶恐,臣,不敢。”安國公話音微顫。淳翌又大聲問道:“你們呢?你們還有何話說?”我再也忍不住,覺得此事既然與我相關,我就必須當麵麵對,不需要躲在背後讓淳翌維護,若有罪過,我承擔便是了。邁步進去,舞妃和謝容華扯住我的衣襟,我隨即甩開,直入寢殿。寢殿中黑壓壓跪了一地人,一半是王公大臣,一半是後宮嬪妃,連皇後,也跪在淳翌麵前,這場麵,著實將我驚住。方才想要說的一句也說不出,隻是目瞪口呆,一會兒才急急走至淳翌麵前,跪下:“臣妾鬥膽打擾皇上。”隨在我身後的舞妃和謝容華也齊齊跪下。我這才注意到,淳翌身邊的陵親王淳禎也在,唯獨他立在那兒,長身玉立,儒雅翩翩,比他們高了一截。淳翌欲想將?99lib?我扶起,又礙於大家都跪在下麵,隻悻悻道:“起來,都給朕起來,跪這麼一地,朕覺得累。”大家相繼起身。“還有什麼話,趁此說完,朕要休息了。”淳翌一臉的厭煩。沉默,各自屏住呼吸地沉默。皇後打破了僵局,對淳翌和善地微笑:“皇上也莫惱,其實隻是大家的提議,也並非要當真,既然皇上說是您的疏忽才導致此事發生,但是皇上因為政事煩累,隻是借遊湖怡然,多飲了幾杯,皇上怎會有過錯呢?若說過錯,自然是那些守衛的錯了。”淳翌壓住火氣,輕聲道:“難得皇後深明大義,守衛也無錯,是朕命他們不許靠近,違令者罰,而湄婕妤更無錯,也是朕命她陪朕去芙蓉汀渡舟采蓮的。”他轉而又朝大家說道:“隻是一件小意外而已,你們莫要念念不忘,各自回去安歇,白白地辜負了明月山莊的清涼景致。朕是讓你們陪朕來避暑山莊陶然性情,而不是當朕的太上皇。”一句太上皇將大家都嚇住了,一時間誰也不敢再語。我原本想自身請罪,又怕這樣一來,白白地辜負了淳翌的一片心意,他為了我,不惜與諸位大臣和嬪妃們對抗,若我再請罪,他所做的就真的是辜負了。於是低眉不敢吱聲,隻盼著此事快快過去,還表麵一個平靜。淳翌對著站在一旁的大臣和嬪妃問道:“各位愛卿和愛妃還有何事?若無事,朕便要歇息了。”“臣等(臣妾等)告退。”我想要留住問清淳翌,此刻又不敢滯留,隻好轉身同他們出去。“陵親王和湄婕妤留下,朕有話要問。”淳翌喚住了我和淳禎。其餘的人隻停留片刻,各自朝門外走去,直至腳步聲杳。靜,靜得仿佛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我有種莫名的惶恐,想起曾經第一次與淳禎在上林苑邂逅,誤將他當作淳翌,後來又有了雪夜詠梅,再有了這次夏夜賞荷之事,更重要的是在我落湖之時,是他救了我,並一路將我抱至月央宮,儘管當時紛亂一片,可是有心人未必不會記得。我心中雖未藏下什麼,隻當他是後宮的一位朋友,比他人要親切些,畢竟他有恩於我,救我幾次,對我尚有幾分情意。淳翌朝淳禎微笑:“方才謝過皇兄,在眾臣和眾妃麵前維護朕和湄卿。”淳禎謙和地笑道:“皇上多禮了,這是臣該做的,再者臣認為皇上與自己心愛的妃子遊湖采蓮,是件賞心悅目的喜事,至於意外,誰也不能預料,所以要怪罪於人,實在是不合常理,如此不合常理之事,像皇上這等明君是不會照做的。”淳翌爽然笑道:“皇兄謬讚了,朕隻覺得在眾多兄弟中,朕與皇兄最為親近,真應了是一胞同生的孿生兄弟啊。”他們握住彼此的手,臉上散發出真摯的微笑。看到這樣的場麵,我才放下心中懸起的石塊,原來方才我還錯過了淳禎為我辯護的場麵。想到他如此待我,心中不由得感激起來。礙於淳翌在此,我又不便多說什麼,隻對他施禮道:“臣妾謝過王爺。”他忙迎我:“湄婕妤客氣了,本王是隨性之人,所以聽到你們泛舟采蓮,覺得是人生快事,讚同至極。”他此話不知是否暗藏彆意,當夜本是他想與我泛舟湖上,借著明月采蓮,我拒絕於他,而次日卻與淳翌品酒遊湖……“好了,臣就不打擾皇上和湄婕妤,先行告退,祝皇上和湄婕妤早日康複,才不辜負這明月山莊的清涼景致。”他饒有興趣地說。淳翌麵帶笑意:“皇兄,朕看你是等不及要去欣賞山莊的明月佳景了。”淳禎笑道:“哈,正是,隻是臣更羨慕皇上與湄婕妤這樣‘隻羨鴛鴦不羨仙’的神仙眷侶。”他邊說邊施禮:“告退了。”隻留給一個熟悉翩然的背影,讓我在短暫的時間跌入一片莫名的茫然裡,久久不能醒轉。“湄兒。”淳翌輕喚我。“嗯。”我回過神,給了他一個溫柔的微笑,希望這個微笑可以慰藉他對我的情意。隻是我知道,我所做的,遠遠不及他的。在我的心裡,一直糾結著一件事,就是我到底愛不愛他。我告訴自己,我是愛的,隻是為何不會刻骨,不會銘心。為何沒有那般撕裂的痛與揪心的疼。若說不愛,又為何會心心念念地牽掛,會在乎他的感覺。又是燭影搖紅,今夜的明月山莊,是否會給我和淳翌一個美麗而悠長的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