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陽光已透過珠簾灑在妝台上,我睜開雙眼,隻覺得那光亮有些刺眼。紅箋為我打來了洗臉水,我起床坐在鏡前,覺得形容還是有些憔悴。紅箋邊為我梳理長發邊說道:“小姐,那位王公子已遣人來接你,轎子在樓下備著。”“嗯。”我低低應道。不知為何,心中竟覺得慵懶得很,全無了昨日的興致,想到已答應了他,亦是不可失約。隻是簡約地梳理了一番,我向來喜愛素淨,過於豔麗覺得繁複。隻是一襲純白裙裝,昨日的碧玉梅花簪,發間插一朵剛折下的白芙蓉,還凝著淡露,清新奪人。看一眼手上的翠玉鐲子,還是那麼的剔透瑩亮,這是娘留給我的唯一遺物,我說過要終身佩戴。披上了白色的錦緞披風。出門前媽媽上前叮囑道:“姑娘,你今日自可儘興玩。”我點頭。上轎,且往那楚釧畫舫,與桃花翠柳同笑春風。一路上我輕輕掀開簾子,金陵城還是往日的繁華,商賈遊人,公子佳麗,擁擁擠擠地來往。仿佛昨日的一切已經相隔遙遠,夢裡的糾纏亦是前世,而我,不是一名歌妓,更不是昨日的花魁,隻是一位富家小姐,隨著丫鬟去河岸踏青,閱儘人間春色,賞歎金陵繁華。轎子才落,隻見昨日那公子已行至轎前,為我挽起轎簾。我搭著他的手,輕輕下轎。隻見春日明景,碧雲高天,侵入眼簾。東風嫋娜,芮芮淺草弄遠綠,流雲飄蕩,渺渺煙柳競浮花。我打量著眼前的公子,一襲白衣飄袂,黑發用白絲帶束於耳後,已不再是昨日那般金冠簪發,少了幾許華貴高卓,更多幾分倜儻風流。他身後跟隨著昨日那位小廝,一襲青衣,滿臉的稚氣。走在楚釧河畔,春風拂袖,晴光濺落在河麵,透灑著粼粼金波。公子朝前處一大氣堂皇的畫舫指去,道:“姑娘,我已在船上備好清茶,我們且遊船賞春吧。”我輕輕點頭,卻隻朝河邊的畫舫望去。透過一座畫舫的鏤花窗牖,卻見畫扇坐於船中,一旁的嶽承隍正為她輕捋鬢發,看上去分外的親密。心中甚是疑惑,難道畫扇與嶽承隍早有曖昧?正抬頭時,乍看王公子也瞧那窗牖望去,表情也頗是遲疑。他轉而看我,又淡淡一笑,隻當方才視之不見。上得船舫,卻見侍婢一層層撩開紗帳,而我隨著公子一路走進去。船內裝飾得極為豪華高雅,我們臨窗而坐,桌上已擺放著各色糕點,茶具,酒具皆為金飾,雕龍刻鳳,極儘奢華。我隻是打量窗外的明媚春景,得韻河畔,一點飛花開翠漪;會意橋邊,十分煙柳幻如紗。一盞香茶,舉杯對飲,無關風月,隻是閒情。他望著船窗外,滿懷興致地說:“趁這明朗的春日,我們對詩聯句如何?”我淡淡微笑,打趣道:“公子莫不是哪年的簪花狀元,如今封官加爵,才有這般的雍容華貴,又有這般的風雅詩韻。”他知我是玩笑話,也隻是笑而不答。我起身朝書案上走去,案上早已備好了筆墨紙硯。我臨窗看人間春色,江河之景,那萬千情思,頓時化入指間筆下。但見紙上龍行鳳走,水墨飄香,字玉詞珠,瞬間已是書成。見公子雙手捧起宣紙,朗聲讀道:“花逐春風跡,翩然落錦枝。風歸久無信,寫罷多情詞。”讀後讚道:“妙哉!妙哉!水光搖碧,翠柳噙芳,似那嫋娜的佳人,翩然的秀色舞動這一江的春水。”我隻是莞爾一笑。他亦提起狼毫,欲往白宣上落去,卻見得他隨身的那小廝帶一人年約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匆匆進來,麵色焦急,躬身施禮道:“公子……”見那男子抬眼望了我一下,欲言又止。我心中暗想,怕是有急事相告。公子對我笑道:“姑娘,我與家仆出去一下,一會兒便來,失禮了。”我道:“公子請便。”見公子隨著小廝和那男子走出船內,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亦不想知道。隻一會兒,公子已匆匆回來,麵帶憂色,眉結深鎖,急急說道:“姑娘,在下有急事需回家去,改日再到迷月渡約你。”我點頭:“好,公子多保重。”他看了我一眼,便急急地離開。我知道,定是有事發生了,我不願去猜想。我沉思的時候,紅箋已走至我身邊。我抬頭看著她,微笑道:“紅箋,我們去河邊走走。”走出船舫,溫暖的陽光落在身上,我一眼就看到了毓秀閣,臨著河畔,輝煌的建築此時卻是那般的寂寞。我想起了選花魁之日,又驟然地想起了殷羨羨,想起了煙屏。是的,我要去一趟衙門。與紅箋匆匆上轎,往衙門的方向走去。心中想著也不知殷羨羨的死因是否查出,而我又該如何為煙屏辯解。緣分,許是因為緣分,我對煙屏竟生出憐意。走進府衙的時候,接見我的是那日去毓秀閣的衙役長,其實之前就見過他,聽說他姓何,亦是迷月渡的常客,與我們那的凝袖姑娘是相好的。而我,於他,想必是那天上的月亮,可以望著,卻清冷又遙不可及。我的到來亦給他增添幾分疑惑,他對我很恭敬,熱情地笑著,問道:“眉彎姑娘,請問是何事勞煩你親自來此?”“我是來見煙屏的,亦想知道殷羨羨的真實死因。”說完,我朝紅箋使了一個眼色,她已將十兩紋銀遞上。“不,不,姑娘你太見外了,這可使不得。”他急忙推脫道。紅箋往他手裡塞去,道:“你就拿著吧。”他這才接過銀子,笑盈盈地看著我。他帶著神秘的表情悄聲對我說:“姑娘,請裡屋講去。”我隨著他走至裡屋,小小的房間,卻很隱秘,應該是他們平日的談話室。他朝四下張望,又看了紅箋一眼。我道:“她是我的貼身丫鬟。”他這才放心說來:“姑娘,這事我也隻對你一人講,你切莫傳出去。”我點了點頭。他甚是緊張地說道:“其實殷羨羨的死因很奇特,仵作查出她是中毒而死,那毒無色無味,是何毒還未查清,且她腹中還有一個三個月的胎兒。”我聽後甚是驚訝,想來此事定有內情。便問道:“那是否查清與煙屏無關?”他搖了搖頭,說道:“府尹大人根本不讓查,隻說就定煙屏的罪。”我心中頗是氣憤,皺眉道:“怎能如此辦案,這麼多的疑點,不去查清,就定煙屏的罪,實在太過武斷了。”他緊張地朝四下張望,低聲說:“姑娘,切莫聲張,若被他人知道,你我都要有麻煩的。”我心中有諸多疑惑,想來府尹不會因為找不到凶手,而隨意拿煙屏來頂罪,且聽這衙役長說他並未去查,就此定罪,這裡一定有彆的隱情。我朝紅箋使了個眼色,紅箋又取出十兩紋銀往他手中遞去。他慌忙推遲,低聲急道:“這可萬萬使不得了。”紅箋低聲說:“你且拿著,我們家小姐還有話要問。”他將錢藏於懷中,道:“不知姑娘還有何事要問?”“你可知近日來府尹大人是否與誰有密切來往?”我低聲問道。“這……”他思索著,隨後搖了搖頭,道:“並無與誰有密切來往。”“你且再想想。”他低頭沉思,片刻方道:“除了嶽大人,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了,隻是以往府尹大人也常請嶽大人過府的。”嶽承隍,難道此事會與他有關?我沒再問下去,隨後淡淡一笑,道:“今日謝謝你了,隻是我還有一事相求,不知是否可以。”“姑娘有事儘管道來。”他笑著看我。“我想見煙屏一麵。”“好,姑娘請隨我來。”我與紅箋跟隨在他後麵,轉過大堂,走至後門的牢房。進去的時候,裡邊一片陰暗潮濕,外麵已是暖風徐徐,牢內卻是春寒料峭。見著煙屏,她被木柵欄隔著,孤獨地坐在角落,令人堪憐。開門進去,她跪在我的腳下,哭泣道:“謝謝眉彎姑娘來看我。”紅箋將她扶起,我見她衣衫單薄,脫下身上的披風,為她披上。我囑咐道:“你莫心急,我知道你蒙冤,且待我想辦法,一定查清此事,將你解救出去。”她抽泣道:“姑娘的大恩大德,煙屏沒齒難忘。”說完,又要跪下,我將她挽起。“你放心,我會儘快。”我堅定地對她說,說的時候,其實心裡也是空空的。“明日我會讓紅箋為你送些衣物和飯菜來,你自己多珍重。”我滿是憐惜地朝她看著。她感激地點著頭,眼裡噙著淚。我有些不忍看,轉身便要離去。我知道,麵對我們的背影她是孤獨害怕的,而我隻能如此。走出監牢的時候,我看到紅箋眼中有淚,而我沒有,我早已習慣沒有眼淚。陽光明晃晃地照耀大地,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我無心留戀這樣的風景,隻是匆匆上轎,回迷月渡。轉過熱鬨的街道,來到一處深巷,坐在轎內隻聽到遠處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朝這邊馳來。然後聽見紅箋大喊:“啊……當心!”我趕緊掀開簾子,見一黑衣男子騎著一匹高大的棕色馬匹,朝我的轎子飛奔而來,眼看已經無法躲閃,轎夫嚇得放下轎子恐慌而逃。這時隻見一道白衣飄忽而過,那騎在馬上的黑衣男子已從馬上重重摔下,而那白衣卻已騎在了馬背上,緊緊地勒住韁繩,總算穩住了那馬兒。我趕緊掀簾下轎,紅箋緊緊地扶著我,她臉色蒼白,驚魂未定,頭上的珠釵也落在地上。而我的臉色想必也不好看,畢竟剛才那一幕讓人無法沉靜下來。那黑衣男子從地上爬起,慌忙逃跑。這才看馬上的白衣,乃一年輕男子。這時,他從馬上下來,向我走來,施禮道:“讓姑娘受驚了。”我也朝他福了一福:“多謝公子搭救。”這才仔細打量他,一襲素淨白衣,風度翩然,青發用白絲帶束於耳後,隨風飄逸。眉目俊朗,溫潤如玉,很是氣宇不凡,那清澈的眼神,仿佛與這世俗無關,又對這世間之事無所不知。他微微一笑,很是親和,說道:“就讓在下護送姑娘一程吧。”我們三人走在長長的深巷,一切又回複到方才的平靜。那公子一邊行走一邊對我說:“姑娘日後要多當心,今日之事不是偶然,顯然是有心之人算計的。”“哦?我素來與人無仇,何人要算計於我?”我疑惑地看著他。走在我身邊的紅箋一臉的驚恐。“你還是多加小心為好,世間許多的事,一半是注定,另一半就是有人在操縱。況你處煙花場所,所遇到的風險亦比尋常人家的要多。”我滿臉的驚訝,道:“你怎知我是煙花女子?”他隻是笑了笑,不答。不經意間已來到煙花巷,看著前麵的迷月渡,我們停下了腳步。他笑著看我:“在下就此告彆,姑娘你多珍重。”我道:“多謝公子,有緣再見。”“會再見的。”說完,他已飄然離去。我亦和紅箋轉身。邊走邊想起他方才的話,“會再見的。”仿佛他知曉些什麼。我不曾問他姓名,亦不知他是何來曆,隻是萍水之逢,莫問來處,也不問歸處。也許真的會如他所說,還會有重見之時,隻是也許。帶著滿腹的疑團歸來,迷月渡同往常沒有任何的不同,從午後開始就已經是人來客往。媽媽一見到我,就趕緊迎來,問道:“姑娘,怎麼這麼早就歸來,沒有同那公子多玩一會兒。”早麼?我看了外麵,已經是午後了。我說道:“有些累了,媽媽我先回房。”說完,我與紅箋回到房裡。隻是稍作歇息,窗外已是月上柳梢,而白日糾結的那麼多事,我一件也不願去想。樓下喧鬨聲不斷,鶯歌燕舞,曲苑酒觴,仿佛永遠都是煙花之地的主題。我讓紅箋下樓去跟媽媽說,今晚我不想見任何的客人。許是因為得了個花魁的緣由,媽媽竟不像往日那般上樓來催我。她心中縱有怪怨,也由著她去。沐浴更衣,隻吃了少許點心,便早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