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1)

自從回到蘇塞克斯後,福爾摩斯再也沒有去多想那天晚上在下關跟梅琦說的故事,也不再回想一直被鬆田之謎所困擾的行程。可是,當他把自己反鎖在閣樓書房時,思緒突然把他帶回了那裡——就是他和梅琦曾經一起漫步的遙遠沙丘;更準確地說,他仿佛看見自己和梅琦在海灘上,又朝那些沙丘走去,兩人時不時停下來遠眺大海,或是看看地平線上飄浮的幾朵白雲。“天氣真好,是不是?”“啊,是啊。”福爾摩斯表示同意。這是他們在下關的最後一天,兩人睡得都不好(福爾摩斯在去找梅琦之前,一直睡得斷斷續續的,而梅琦在福爾摩斯找過他之後,完全無法入睡),但勁頭卻很足,他們繼續尋找著藤山椒。那天早上,風完全停了,呈現出一片完美春日的景色。當他們很遲才吃完早餐,從旅店離開時,整個城市仿佛也恢複了生機:人們從家裡或商店裡出來,清掃著街道上被風刮落的雜物;在赤間神宮大紅色的神廟前,一對老夫妻正在陽光下吟誦佛經。他們走到海邊,看到遠處的海灘上有不少撿東西的流浪漢——十來個女人和老人在海麵漂浮的雜物中翻找著,把隨海浪漂來的貝殼或其他有用的東西收集起來(他們的背上已經背著沉重的浮木,有些人還把厚重的海草串成串,掛在脖子上,就像一條條肮臟不堪的大蟒蛇)。很快,他們就走過了流浪漢身邊,踏上了一條通往沙丘深處的狹窄小路,越往裡走,小路也就越寬,直到最後,他們來到了一片微微閃亮、柔軟開闊的空地。沙丘的表麵被風吹得起伏不平,四處還有野草、貝殼碎片或石頭的點綴。沙丘擋住了海洋,傾斜的山坡似乎是從海灘無邊無儘地伸展出來,又朝著東邊遠處的山脊或北邊高高的天空爬升再落下。哪怕是在這樣一個無風的日子,沙丘的形狀也隨著他們前進的腳步而不斷變化,在他們身後打著旋,讓他們的衣袖都蒙上了帶著鹹味的細沙。他們身後留下的腳印慢慢消失了,就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撫平。前方,沙丘與天空交界處,海市蜃樓的幻景如水蒸氣般從地麵上升起。他們能聽見海浪拍岸的聲音、流浪漢們相互喊叫的聲音,以及海鷗在海麵上鳴叫的聲音。讓梅琦意外的是,福爾摩斯指著前一天晚上他們找過的地方,又指了指他認為現在應該找尋的地方——沙丘北邊最接近海的位置。“你看,那邊的沙子更潮濕,是最適合藤山椒生長的環境。”他們一刻不停地繼續向前,眯起眼睛以阻擋強烈的陽光,不斷吐掉吹進嘴裡的沙子,鞋子還時不時陷進沙丘的深坑裡。福爾摩斯有好幾次差點失去平衡,還好梅琦及時牢牢扶住了他。最後,腳下的沙地終於變硬,海洋似乎就在幾尺開外。他們來到了一處長滿野草和各種灌木的開闊地,這裡還有一大塊浮木,像是漁船外殼的一部分。他們在一起站了很久,喘著氣,拂去褲腿上的沙子。然後,梅琦在浮木上坐了下來,掏出手帕擦著從眉毛流到臉上又流到下巴上的汗滴。福爾摩斯則把一支沒有點燃的牙買加雪茄塞進嘴裡,開始認真地搜尋野草,查看周圍的植物,最後,他在一叢蒼蠅圍繞的灌木邊彎下了腰(那些害蟲包圍了灌木,大批聚集在它盛開的花朵周圍)。“原來你在這兒呀,我的小可愛。”福爾摩斯感歎著,把拐杖放到一旁。他輕輕地撫摸著它的嫩枝,那葉片底部有成對的短刺以自我保護。他發現,它的雄花和雌花生長在不同的植株上(腋生總狀花序;雌雄異花,花朵淺綠色,很小,大約隻有零點二到零點三厘米長,花瓣五到七片,白色),雄花大約五個花蕊,雌花四個或五個心皮(每個心皮包括兩個胚珠)。他看著黑色閃亮的圓圓種子。“真漂亮。”他就像對著知心好友般對藤山椒說著話。此刻,梅琦先生已經在藤山椒旁蹲下了,他拿出一支香煙,對著蒼蠅吐出煙霧,把它們熏走。但最吸引他注意的,卻並不是藤山椒,而是福爾摩斯入迷的表情——他靈活的指尖觸碰著葉片,像念咒語般自說自話(“單數羽狀複葉,二到五厘米長;主莖狹窄,刺多,三到七對小葉,再加上最末的一片光滑葉片——”),臉上微笑的表情和閃亮的眼睛明顯流露出了最純粹的滿足和驚喜之情。而當福爾摩斯看著梅琦時,他也看到了類似的表情,這是他在整趟旅行中都還不曾見過的——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自在與包容。“我們找到了想找的東西了。”他看到了自己在梅琦眼鏡鏡片上的倒影。“是的,我想我們找到了。”“這其實是很簡單的一樣東西,真的,但它就是讓我很感動,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我和您有同樣的感受。”梅琦鞠了一躬,馬上又直起身。就在那時,他似乎很急切地想說點什麼,但福爾摩斯搖搖頭,阻止了他:“就讓我們靜靜地感受這剩下的一刻,好嗎?多嘴多舌隻會破壞這難得的機會——我們都不想這樣吧,對不對?”“當然。”“那就好。”福爾摩斯說。此後,兩人都久久沒有說話。梅琦抽完香煙,又點了一支,他看著福爾摩斯一邊仔細地看著、摸著、研究著那株藤山椒,一邊不停地嚼著牙買加雪茄的煙蒂。附近的海浪卷起一波又一波,流浪者們的聲音似乎越來越近。後來,正是這心照不宣的沉默在福爾摩斯腦中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兩個男人,在海邊,在藤山椒樹旁,在沙丘間,在完美的春日裡)。他曾經試著回憶他們一起住過的小旅店,一起走過的街道,在路上一起經過的建築,但總也想不起什麼具體的實質內容。隻有那沙丘、那海洋、那灌木、那誘騙他來到日本的同伴,讓他無法忘懷。他記得他們之間短暫的沉默,也記得從海灘上傳來的奇怪聲音,那聲音一開始很微弱,後來越來越響,低沉的說話聲和單調尖利的和弦聲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寂靜。“有人在演奏日本三弦。”梅琦站起身,望著野草的遠方,草莖撓著他的下巴。“演奏什麼?”福爾摩斯抓起拐杖。“日本三弦,有點像魯特琴。”在梅琦的幫助下,福爾摩斯站起來,也望向野草叢的遠方。他們看到,在海灘邊,一支又長又細的隊伍正慢慢朝南邊流浪者的方向走去。隊伍裡幾乎全是小孩,領頭的卻是一個穿黑色和服、頭發蓬亂的男人,正用一把大撥子撥弄著一個三條弦的樂器(一手的中指和食指還緊緊壓著琴弦)。“我知道這種人,”隊伍走過後,梅琦說,“他們演奏樂器,討點吃的或錢。很多人很有才華,實際上,在大城市裡,他們的生活過得還不錯呢。”孩子們就像童話故事《吹笛手》裡著了魔的聽眾般,緊緊跟在男人身後,聽他一邊唱歌一邊彈琴。隊伍走到流浪者麵前時,停了下來,歌聲和樂聲也停止了。隊伍散開來,孩子們圍繞著樂師,各自找地方坐在沙灘上。流浪者也加入了孩子的行列,他們解開綁著東西的繩子,卸下沉重的負擔,或跪或站在孩子們身邊。等每個人都安頓好以後,樂師開始表演了。他的歌聲情感豐富,但屬於敘事的表達方式;他高高的音調與和弦相得益彰,帶著點類似電子震動樂的感覺。梅琦懶懶地把頭歪到一邊,看著海灘,然後又像是事後想起般,補充了一句:“我們要不要去聽聽?”“我覺得我們應該去。”福爾摩斯盯著人群回答。但他們並沒有匆忙離開沙丘——福爾摩斯要去看藤山椒最後一眼,他扯下幾片葉子,放進口袋(後來,在去往神戶的路上,這些葉子卻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在橫穿沙灘之前,他再次戀戀不舍地看了幾眼那株灌木。“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他對那植物說,“恐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了,見不到了啊。”說完,福爾摩斯才離開,他和梅琦穿過野草叢,走到沙灘上。很快,他就和流浪漢以及孩子們坐在了一起,聽著樂師撥動琴弦,唱出自己的故事(福爾摩斯後來才得知,樂師的眼睛是半盲的,卻以步行的方式走遍了大半個日本)。海鷗在頭頂俯衝盤旋,像是也被音樂吸引了;地平線上輕輕滑過一艘船,朝港口開去。所有的一切——完美的天空,專心的聽眾,堅韌的樂師,異域的音樂,平靜的海灘——福爾摩斯都把它們看得清清楚楚,並認為這是他整段旅程中最開心的一刻。後來發生的一切像夢中的驚鴻一瞥,在他腦海中飛快閃過:隊伍在傍晚時分重新聚集,半盲的樂師引領著人群走過海灘,穿過一堆堆用浮木點燃的篝火,最終走進了海邊茅草屋頂的居酒屋,受到了和久井和他太太的迎接。陽光照在窗戶的窗紙上,樹枝的黑影是模糊的。福爾摩斯在餐巾紙上寫下了“下關,最後一天,一九四七年”的字樣,把它收好,用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這個下午。和梅琦一樣,他也已經在喝第二杯啤酒了。和久井告訴他們,用藤山椒做的特彆蛋糕都已賣光,但他們可以找點彆的代替。福爾摩斯愉快地喝了一會兒酒,回味著自己的發現。就在那兒,就在那天傍晚,就在他和梅琦喝著酒的時候,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株在城市之外蓬勃生長的灌木。它是孤獨的、被蚊蟲困擾的,它多刺的外表並不美麗,但卻是獨特而有用的——他頑皮地想,和我自己也沒什麼區彆嘛。客人們在三弦琴樂聲的召喚下,不斷湧進居酒屋。孩子們都回家了,他們的臉被陽光曬得通紅,衣服上滿是沙塵,他們跟樂師揮手道彆,表示著感謝。“他叫高橋竹山,”和久井說,“他每年都會走路到這兒來,孩子們就像蒼蠅似的圍著他。”但特彆的蛋糕已經賣完,隻有啤酒和湯用以招待流浪的樂師、福爾摩斯和梅琦先生。船隻卸下貨物,漁民漫步街上,走到居酒屋敞開的大門前,呼吸著誘人的酒精香味,就像迎麵感受著寧靜的微風。夕陽預示著黃昏的來臨,福爾摩斯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完整了——是在喝第二杯、第三杯,還是第四杯酒的時候?還是在找到藤山椒的時候?又或者是在聽到美妙的春日樂聲的時候?——那感覺妙不可言,讓人心滿意足,就好像是從一夜安睡中慢慢醒來。梅琦放下香煙,從桌子上俯過身,儘可能輕聲地說道:“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很想謝謝您。”福爾摩斯看著梅琦,仿佛他阻礙到了什麼般,說:“到底怎麼回事?應該是我要謝謝你,這次的旅行非常有趣。”“如果您允許的話,我要謝謝您,是您解開了我人生最大的謎局。也許我還沒有得到我要找的所有答案,但您已經給我足夠多了。我感謝您對我的幫助。”“我的朋友,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福爾摩斯固執地說。“重要的是我說了,這就夠了。我保證,再也不會提起了。”福爾摩斯玩弄著自己的杯子,最後開口道:“嗯,如果你真那麼感謝我,那就幫我把杯裡的酒倒滿吧,我好像快要喝完了。”梅琦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並以不止一種的方式表現了出來——他立馬點了一輪酒,很快又點了一輪,又是一輪。他整個晚上都莫名其妙地微笑著,問著關於藤山椒的各種問題,似乎突然對這種植物有了興趣。他向盯著他看的其他客人表達著滿心的喜悅(鞠躬,點頭,舉起手裡的酒杯)。喝完酒,他已經酩酊大醉,但仍能飛快地起身,扶著福爾摩斯站起來。第二天早上,登上開往神戶的火車時,梅琦依然保持著體貼細心的態度,他滿臉微笑、心情放鬆地坐在座位上,顯然並不像福爾摩斯那樣正受到宿醉的困擾。他指出一路經過的景點(隱藏在樹叢後麵的廟宇,曾經爆發過著名領地戰爭的村莊),還時不時地問:“您感覺還好嗎?您要點什麼嗎?要我把窗戶打開嗎?”“我挺好的,真的。”福爾摩斯總是嘟囔著回答。在這種時候,他無比地懷念之前旅途中漫長的沉默。他也明白,返程的路途往往都比出發時感覺更冗長乏味(剛開始出發時,見到的一切都是奇妙而獨特的,而每一個未來的目的地都能讓人有各種新的發現),所以,在回程時,最好儘量多睡覺,在昏昏睡意中跨越千山萬水的距離,讓疲憊的身軀趕緊回家。但他在座位上不斷被驚擾,他睜開眼睛,用手捂住嘴,嗬欠連天,梅琦那過分殷勤的臉龐、永無休止地在他身邊出現的笑臉讓他開始覺得厭煩了。“您還好嗎?”“我挺好的。”所以,在到達神戶後,福爾摩斯萬萬沒有想到,見到瑪雅嚴肅冷漠的表情,自己會那麼高興,而一向和藹親近的健水郎居然也有比不上梅琦熱情奔放的時候。可即使再受不了梅琦令人厭煩的微笑和刻意展現的活力,福爾摩斯也知道,他的本意至少是好的:他想在客人停留的最後幾天,營造出好的氛圍,消除自己內心反複無常的情緒和煩悶,讓福爾摩斯知道他已經有所改變了——是福爾摩斯推心置腹的坦誠讓他受益匪淺,他會永遠感激自己所知道的事實的真相。可他的變化並沒有改變瑪雅(福爾摩斯想,梅琦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訴他母親,還是他母親壓根就不在意?)她儘可能地躲避著福爾摩斯,從不關注他的存在,當他在她對麵的餐桌旁坐下時,她會嘟囔著表示不滿。最終,她知道或是不知道福爾摩斯說的關於鬆田的故事都已經沒有差彆了,知道不會比不知道更令她得到解脫。無論如何,她會繼續怪罪於他(自然,事情的真相根本不會對她產生任何影響)。就算她知道了,她也隻會得出結論,是福爾摩斯在不經意中將鬆田送到了野蠻的食人族地區,讓她唯一的兒子失去了父親(在她看來,這對孩子是個毀滅性的打擊,他從此失去了一個可以作為模範的男性榜樣,導致他拒絕除母親之外的其他所有女人的愛意)。無論她選擇相信的是哪個謊言——是鬆田多年前寄來的那封信,還是梅琦在深夜得知的故事——福爾摩斯都清楚,她會一如既往地討厭他,期待她會有什麼彆的態度隻是枉然。即便如此,他在神戶度過的最後幾天雖然波瀾不驚,但還是相當愉快(和梅琦、健水郎繞著市區散步,直到筋疲力儘,晚餐後一起喝酒,早早休息)。他說過、做過、聊過的細節已經記不起來了,隻剩下海灘和沙丘填補著記憶中的空白。在厭倦了梅琦沒完沒了的關心之後,在神戶,福爾摩斯反倒對健水郎產生了真正的好感——這位年輕的藝術家不帶任何不可告人的目的,抓著福爾摩斯的胳膊,熱情地邀請他到自己的工作室參觀,把畫作展示給他看,自己卻謙虛地把目光投向了濺滿顏料的地板。“這些畫非常——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非常現代,健水郎。”“謝謝您,先生,謝謝您。”福爾摩斯仔細研究起了一幅未完成的油畫——飽受蹂躪、瘦骨嶙峋的手指絕望地從廢墟下往外扒,一隻橘色的大花貓在前麵咬著自己的後爪——然後,他又看了看健水郎:他帶著孩子氣的臉龐是那麼敏感,害羞的棕色眼睛中透露出單純和善良。“這麼溫和的性格,卻有如此殘酷的觀點……我想,這兩者的結合是很難得的吧。”“是的——謝謝您——是的——”在靠牆擺放的許多已經完成的畫作中,福爾摩斯走到了一幅與其他作品明顯不同的畫前。這是一幅相當正式的肖像畫,畫中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年輕男人,非常英俊,背景是深綠色的樹葉,他穿著和服、劍道褲、羽織外套、分趾襪和日式木屐。“這是誰?”福爾摩斯問。一開始他並不確定到底這是健水郎的自畫像,還是梅琦先生年輕時候的樣子。“這是我的——哥哥。”健水郎努力解釋道,他哥哥已經死了,但並非因為戰爭或什麼重大的悲劇。不是的,他用食指劃過自己的手腕,表明哥哥是自殺的。“他愛的那個女人——你知道吧——也像這樣——”他又劃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我唯一的——哥哥——”“兩人共同赴死?”“是的,我想是的——”“我明白了。”福爾摩斯彎下腰,仔細看著油畫中的臉,“這幅畫很可愛,我非常喜歡。”“非常感謝您的誇獎,先生——謝謝您——”最後,在福爾摩斯就要離開神戶前的幾分鐘,他突然感覺很想擁抱一下健水郎以示道彆,但他控製住了自己,隻是點點頭,用拐杖輕輕敲了敲他的小腿。倒是站在火車站台上的梅琦先生往前跨了一步,雙手搭在福爾摩斯的肩膀上,鞠了個躬,說:“我們希望有一天能再次見到您,也許是在英國,也許我們能去拜訪您——”“也許吧。”福爾摩斯說。然後,他就登上了火車,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梅琦和健水郎仍然站在站台上,抬頭看著他。但福爾摩斯最討厭傷感的離彆,討厭誇張而鄭重其事的分離,於是,他避開他們的目光,忙著擺放自己的拐杖,又伸伸腿活動筋骨。火車從站台開出了,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兩人站的地方,卻不禁皺起眉頭,原來,他們已經走了。火車快要開到東京時,他發現自己的口袋裡被偷偷塞進了一些禮物:一個裝著兩隻日本蜜蜂的小玻璃瓶;一個寫著他名字的信封,信封裡是梅琦寫的一首俳句。“我失眠了——”“有人在睡夢中大喊,”“風聲回答著他。”“在沙灘中尋找,”“曲折輾轉,”“藤山椒卻隱藏在沙丘之間。”“三弦琴聲響起,”“黃昏暮靄降臨——”“夜色擁抱樹林。”“火車與我的朋友”“都走了——夏天開始,”“春日裡的疑問有了答案。”福爾摩斯對這俳句的來源非常確定,但麵對玻璃小瓶卻困惑了。他把瓶子拿到眼前,仔細看著封存在裡麵的兩隻死蜜蜂——一隻與另一隻糾結在一起,雙腿纏繞著。這是從哪裡來的?是東京郊區的養蜂場嗎?還是他和梅琦旅程中經過的某個地方?他不確定(就像他也無法解釋口袋裡出現的很多零碎東西到底從何而來一樣),他也無法想象健水郎抓住蜜蜂,把它們小心地放進瓶子,再偷偷塞進他口袋時的樣子。這口袋裡除了蜜蜂,還有殘破的紙頭、香煙煙絲、一個藍色的貝殼、一些沙子、從微縮景園撿來的天藍色鵝卵石,以及一顆藤山椒的種子。“我到底是在哪兒找到你們的?讓我想一想——”可無論他怎麼努力,都想不起是怎麼得到這個玻璃瓶的了。但他顯然是出於某個原因,才收集了兩隻死的蜜蜂——或者是為了研究,或者是為了留作紀念,又或者,是為了給年輕的羅傑帶一份禮物(以感謝羅傑在他出門期間細心照料養蜂場)。在羅傑葬禮之後的兩天,福爾摩斯在書桌上的一遝紙下麵,又發現了那封寫著俳句的信。他用指尖拂過被壓皺的邊緣,身體癱坐在椅子上,嘴裡叼著牙買加雪茄,煙霧繚繞,直飄向天花板。過了一會兒,他把信紙放下,吸進煙霧,又從鼻孔中呼出去。他看著窗口,看著煙霧朦朧的天花板,煙霧飄浮升起,就像天上的白雲。然後,他仿佛看到自己又坐上了火車,外套和拐杖就放在膝蓋上。火車開過逐漸遠去的鄉村,開過東京的郊區,開過鐵軌上方的橋梁。他看到自己坐在皇家海軍的大船上,在軍人們的圍觀中,獨自靜坐或吃飯,就像是與時代脫節的古董。他基本不說話;船上的食物和單調的旅程讓他的記憶力受到了進一步的影響。回到蘇塞克斯後,蒙露太太發現他在書房裡就睡著了。然後,他去了養蜂場,把裝蜜蜂的小瓶子送給羅傑。“這是送給你的,我們可以叫它們日本蜜蜂,怎麼樣?”“謝謝您,先生。”他看見自己又在黑暗中醒來,聽著喘氣的聲音,頭腦一片模糊,但天一亮,思緒似乎又回來了,就像過時的老機器又恢複了運轉。安德森的女兒給他端來早餐,是塗著蜂王漿的炸麵包,並問他:“蒙露太太托人帶了什麼話嗎?”他看見自己搖了搖頭,說:“她什麼話都沒有帶。”那兩隻日本蜜蜂呢?他突然想起了這件事,探身拿來拐杖。男孩把它們放在哪裡了?他一邊想,一邊站起來看了一眼窗外——晚上他在書桌前工作時就開始出現的烏雲籠罩著天空,天色陰沉,壓抑了黎明的光線。他到底把你們放在哪裡了?最後,他走出農舍時,心裡還在想,拄著拐杖的手裡還緊緊握著小屋的備用鑰匙。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