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養蜂場的旁邊——然後,又到了彆的地方:陽光越來越強烈,多雲的夏日清晨退回到了刮著風的春天,他來到了另一個海灘,另一片遙遠的土地。山口縣位於本州島的最西端,隔著一道狹窄的海峽,與九州島相望。當福爾摩斯和梅琦先生(他們都穿著灰色的和服,坐在能看到花園景色的桌子旁)在榻榻米墊子上坐下時,圓臉的旅店老板娘用日語向他們問了早上好。他們住在下關一家傳統的日式旅店裡,店主會借給每個客人一套和服,並且隻要客人提出要求,就有機會在用餐時品嘗當地人在饑荒時用以充饑的食物(各種湯、飯團,以及用鯉魚做主要原料的菜品等)。老板娘從早餐室走到廚房,又端著托盤從廚房回到了早餐室。她是一個很胖的女人,腰帶下麵的肚子鼓得高高的,她走近時,地上的榻榻米都在隨之震動。梅琦先生大聲問,在國家如此缺糧少食的時候,她怎麼還能長這麼胖。可她隻是不斷地朝客人鞠躬,並沒有聽懂梅琦的英語,她就像一隻營養過剩、溫順服從的狗,不斷進出早餐室。等到碗盤和冒著熱氣的飯菜都在桌子上擺好後,梅琦先生擦了擦自己的眼鏡,又重新戴好,伸出手去拿筷子。福爾摩斯一邊研究著早飯,一邊也小心地拿起了筷子——他一整晚都沒有睡安穩,此刻嗬欠連天(沒有方向的大風一直吹到天亮,風搖晃著牆壁,發出可怕的嗚咽聲,讓他始終隻能半睡半醒)。“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告訴我您晚上都夢到了些什麼?”梅琦夾起一個飯團,突然問道。“我晚上夢到了什麼?我敢肯定地說,我晚上是不會做夢的。”“怎麼可能,您一定有時候也會做夢的呀。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會做夢嗎?”“我還小的時候,確實做過夢,這點我很確定。我也說不上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做夢的,也許是青春期之後,或者更晚一點吧。不管怎麼說,就算我曾經做過夢,我也完全不記得任何細節了。幻覺隻對藝術家和有神論者更有用,你不覺得嗎?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來說,它們是完全靠不住的,還很麻煩。”“我曾經在書上看到過,有人宣稱自己從不做夢,但我不相信。我覺得他們也許是出於某種原因,壓抑著自己。”“嗯,如果我真的做過夢,那我也已經習慣忽略它們了。我現在問你,朋友,在晚上,你的腦子裡又出現過什麼呢?”“很多很多東西啊。您看啊,可能是非常具體的事物,比如我曾經去過的地方,每天都能看到的麵孔,最最普通的場景;有時候,又可能是遙遠而令人不安的情形,比如我的童年,已經去世的朋友,我很熟悉但和他們原來的樣子絲毫不像的人。有時候,我醒來的時候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也不知道到底看到了些什麼——在那一刻,我就像被困在了現實和想象之間,雖然隻是短短的片刻。”“我知道那種感覺。”福爾摩斯微笑著看著窗外。在早餐室外的花園裡,紅色和黃色的菊花在微風吹拂下輕輕擺動。“我把我的夢看作是記憶中磨損的片段。”梅琦先生說,“記憶本身就像是一個人生命的布料,我認為夢就像代表過去的鬆散線頭,它與布料相連的地方雖然有些破了,但還是布料的一部分。也許這麼比喻有點奇怪,我也不知道。不過,您難道不覺得夢就是一種記憶,是過去的一種抽象嗎?”福爾摩斯繼續望著窗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是,這個比喻是有點奇怪。就我的情況而言,我這九十三年都在不斷地蛻變、更新,所以,你所說的所謂鬆散的線頭,在我這裡應該有很多,但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說,我是不做夢的。又或者,是我記憶的布料十分牢固——按照你的說法,我大概是在時間裡迷失了方向。不管怎麼說,我都不相信夢是過去的抽象。它們倒可能是我們內心恐懼和欲望的象征,就像那個奧地利醫生老愛說的那樣。”福爾摩斯用筷子從碗裡夾起了一片醃黃瓜,梅琦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黃瓜送到自己嘴邊。“恐懼和欲望,”梅琦說,“也是過去的產物。我們隻是把它們隨身攜帶而已。夢遠遠不止這些,不是嗎?在夢中,我們難道不像是去了另一個地方,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嗎?而那一個世界就是根據我們在這個世界的經曆而創造的。”“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那麼,您的恐懼和欲望有哪些?我自己就有很多。”梅琦停下來等待福爾摩斯的回答,但福爾摩斯並沒有回應。他隻是牢牢盯著麵前的一盤醃黃瓜,臉上露出深深困擾的表情。不,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他不會說出自己的恐懼和欲望的,它們在有的時候是相同的:不斷加重的健忘一直困擾著他,甚至會讓他在睡夢中喘著粗氣,猛然驚醒——熟悉和安全的感覺離他遠去,讓他孤立無助、呼吸困難;但健忘也壓抑了他絕望的念頭,讓他暫時忘卻了那些再也見不到的人——把他困在此時此刻,而他可能想要或需要的一切都近在咫尺。“原諒我,”梅琦說,“我並不是有意要刺探您的隱私。昨天晚上我去找您以後,我們應該談一談的,但當時感覺時機不對。”福爾摩斯放下筷子,用手指從碗裡拿起兩片黃瓜,吃掉了。吃完以後,他把手指在和服上擦了擦:“我親愛的民木啊,你是懷疑我昨天晚上夢到了你的父親嗎?所以你才問我這些問題?”“也不完全是。”“還是你自己夢到了他?現在,你希望用這種迂回的方式,在吃早飯的時候告訴我你都夢到了些什麼?”“我確實夢到過他,是的,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明白了,”福爾摩斯說,“那麼,請你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有什麼關係呢?”“對不起,”梅琦低下頭,“我道歉。”福爾摩斯意識到自己沒有必要如此尖銳,但不斷被人逼問一個他並不知道答案的問題,確實讓他厭煩。再說,昨天晚上,他睡不安穩時,梅琦進入他房間、跪在他蒲團旁邊的行為也讓他很不高興。當時,他被風聲驚醒,哀怨的嗚嗚聲吹打著窗戶,而一個男人在黑暗中的身影讓他嚇得呼吸都停止了(他就像一片烏雲,飄浮在頭頂,用低沉的聲音問道:“您還好嗎?告訴我,是什麼——”),可福爾摩斯壓根說不出話,手腳也無法移動。當時,他真的很難想起自己到底置身何處,也聽不出在黑暗中說話的這個聲音到底是誰。“夏洛克,是什麼?您可以告訴我——”直到梅琦離開,福爾摩斯才恢複了知覺。梅琦靜靜地走了,他打開兩人房間之間的推拉門,然後又關上。福爾摩斯側身躺著,聽著哀怨的風聲。他摸著蒲團下麵的榻榻米,用指尖壓了壓,又閉上眼睛,想起了梅琦問的話,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告訴我,是什麼?您可以告訴我——實際上,雖然梅琦之前一直在說他們共同的旅行是多麼開心,但福爾摩斯還是知道,他早已下定決心,要打探到一些關於他失蹤父親的事,哪怕這意味著要在福爾摩斯的床邊守上一整夜(要不然他為什麼要擅闖進房間,還有什麼理由需要他非進來不可的呢?)。福爾摩斯也曾經以類似的方式對夢中的人問過話——小偷、抽鴉片的癮君子、謀殺嫌疑犯等等(在他們耳邊私語,從他們氣喘籲籲的嘟囔中收集信息,睡夢中坦白的準確性往往讓罪犯們自己都驚訝不已)。所以,他對這種方法並不反感,但他還是希望梅琦不要再對父親的謎追根究底了,至少,在他們的旅程結束前,能暫時放一放。福爾摩斯想告訴他,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很久了,現在繼續煩惱也無濟於事。鬆田離開日本也許有其合理的原因,也許確實是為了家庭著想。但即便如此,他也明白,父親一直不在梅琦身邊讓這個男人覺得自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那天晚上,福爾摩斯想了很多,但他從來不認為梅琦的尋找是毫無意義的。恰恰相反,他一直堅信,一個人人生中的謎團值得他不懈地努力調查。在鬆田的這件事上,福爾摩斯知道,就算他有可能提供什麼線索,那線索也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被毀滅在壁爐裡了。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華生醫生被燒掉的日記,最後終於筋疲力儘,很快就腦子一片空白了。他還躺在蒲團上,外麵的風呼嘯刮過大街,將方格窗上的窗紙撕裂,但他也聽不到風聲了。“該道歉的人是我,”福爾摩斯在早飯時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拍了拍梅琦的手,“昨晚我睡得很不好,天氣的原因吧,還有其他的,我今天感覺更不舒服了。”梅琦繼續低著頭,點了點頭:“我隻是有點擔心,我好像聽見您在夢中大叫,那聲音好可怕——”“當然,當然,”福爾摩斯安慰著他,“你知道嗎,我曾經在荒野中遊蕩,呼呼的風聲就像是人在遠處大喊或痛哭,或是在叫救命——風雨聲中,人很容易聽錯的,我自己就弄錯過,不用擔心。”他微笑著抽回自己的手,轉而伸向裝醃黃瓜的碗。“那您覺得是我聽錯了嗎?”“很有可能,不是嗎?”“是的,”梅琦如釋重負般地抬起頭,“是有這種可能,我猜——”“很好,”福爾摩斯把一片黃瓜拿到嘴邊,“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不如,我們開始全新的一天?今天上午有什麼安排?再去海邊散步嗎?還是應該完成我們此行的目的——去尋找那難得一見的藤山椒?”梅琦卻顯得很困惑。他們以前不是經常討論福爾摩斯來日本的原因嗎(想嘗一嘗藤山椒做成的料理,親眼看一看野生的藤山椒樹)?那天晚上,不正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指引著他們來到了海邊鄉村的居酒屋(福爾摩斯一踏進門口,就明白了,居酒屋就相當於日式的酒吧)嗎?居酒屋裡,一口大鍋正冒著熱氣,老板娘忙著把新鮮的藤山椒葉子切碎。當他們走進屋時,所有正喝著啤酒或清酒的當地人都把頭抬起來,有些人臉上還帶著明顯不信任的表情。自從福爾摩斯來到日本後,梅琦先生有多少次說起過在居酒屋出售的一種特殊蛋糕?它用經過烘焙磨碎後的水果和藤山椒籽做成,揉進麵粉裡以增添風味。他們又有多少次提到了過去多年來往返的信件?那信件的內容總是會講到這種生長緩慢但也許能讓人延年益壽的植物(在鹽分多、日照充足、風力強勁而乾燥的地方生長最為繁茂),那就是他們都很感興趣的藤山椒。到底有多少次?似乎一次都沒有。居酒屋裡充滿了胡椒和魚的味道,他們坐在桌子旁,小口喝著茶,聽著周圍喧囂的說話聲。“那兩個是漁民,”梅琦說,“他們正在為一個女人爭吵。”就在這時,老板掀開後麵房間的門簾,走了出來。他笑著,嘴裡沒有牙齒,用誇張滑稽的語氣跟每位顧客打招呼,和熟人一起開懷大笑。最後,他走到了他們桌旁。當他看到一位年邁的英國紳士和衣著講究的日本同胞在一起時,似乎覺得很有意思。他開心地拍了拍梅琦的肩膀,又朝福爾摩斯眨眨眼睛,就好像他們都是親密無間的朋友。他在他們桌旁坐下,一邊打量著福爾摩斯,一邊用日語跟梅琦先生說著什麼,他的話讓居酒屋裡的每個人都大笑起來,除了福爾摩斯。“他說什麼?”“真好笑,”梅琦告訴他,“他謝謝我把我父親帶來光顧他的酒店。他說我們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不過覺得您比我更帥。”“我同意他的後半句。”福爾摩斯說。梅琦又把福爾摩斯的話翻譯給店主聽,店主點著頭,哈哈大笑起來。喝完茶,福爾摩斯對梅琦說:“我想看看那鍋裡煮的東西。你能不能幫忙問問我們的這位新朋友?你能不能告訴他,我很想看看藤山椒到底是什麼煮的。”梅琦轉達了他的請求,店主立刻站起身。“他很樂意讓您看一看,”梅琦先生說,“但負責煮飯的人是他妻子,她一個人就可以給您演示了。”“太好了,”福爾摩斯也站起來,“你要一起來嗎?”“我就來——我先把茶喝完。”“這個機會很難得的呀,你知道嗎。那我就不等你了,希望你不要介意。”“不會,完全不會介意。”梅琦說,但他卻用銳利的眼神盯著福爾摩斯,仿佛是被拋棄了一般。不過很快,他們就都來到了大鍋邊,手裡拿著藤山椒的葉子,看著老板娘攪動著鍋裡的湯汁。之後,老板娘告訴他們,藤山椒生長在離海更近的沙丘之間。“我們明天早上去吧?”梅琦說。“現在去也不是很晚。”“還有很遠的路程呢,福爾摩斯先生。”“要不就走一段路——至少走到日落之前?”“如果您想去,那我們就去吧。”他們帶著好奇的目光,看了居酒屋最後一眼——那大鍋,那湯汁,那些拿著酒杯的男人們——然後,他們走出店外,穿過沙灘,慢慢地走到了沙丘之中。暮色降臨,他們仍然沒有看到藤山椒的任何蹤跡,便決定先回旅店吃晚飯。兩人都因為長時間的行走而筋疲力儘,吃完晚飯後,他們沒有像往常一樣出去喝酒,而是早早上床休息了。但這個晚上——他們在下關的第二個晚上——福爾摩斯卻在半夜就醒了過來,他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安穩。一開始他覺得很驚訝,前一晚呼嘯的風聲居然消失了。然後,他想起了臨睡前幾分鐘,一直盤旋在他腦海中的場景:海邊簡陋的居酒屋,在一大鍋鯉魚湯裡沸騰的藤山椒葉子。在昏暗的光線中,他躺在被子裡,盯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他又犯困了,便閉上眼睛。但他並沒有沉沉睡去,而是想起了那位沒有牙齒的居酒屋店主——他叫和久井。他幽默的話語曾經讓梅琦那麼開心,他們還拿天皇開了個很沒品位的玩笑(“為什麼說麥克阿瑟將軍是日本的肚臍?因為他在日本的陽具上麵啊。”)。可讓梅琦最最開心的,還是和久井說福爾摩斯是梅琦父親的玩笑話。那天傍晚,他們一起在沙灘上漫步時,梅琦又提起了這個話題,他說:“想起來也奇怪,如果我父親還活著的話,應該跟您是差不多的年紀。”“是嗎?”福爾摩斯看著前方的沙丘,在沙質的土壤中尋找著藤山椒生長的痕跡。“要不,您就當我在英國的父親吧,怎樣?”梅琦突然出乎意料地抓起福爾摩斯的手臂,他們往前走時,他仍然牢牢牽著,“和久井是個很有意思的家夥,我明天還想去找他。”就在這時,福爾摩斯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梅琦選中做了鬆田的替身。也許他並不是有意的,但很明顯,在梅琦成熟周到的外表之下,還潛伏著童年的心理創傷。他一再重提和久井的玩笑話,又在沙灘上緊緊牽住福爾摩斯的手,一切都再明顯不過了。福爾摩斯想,你最後一次聽到父親的消息正是你第一次聽到我的名字的時候。鬆田從你的生命中消失了,我卻以一本書的形式出現——一個取代了另一個,如此而已。所以,才有了那些蓋著亞洲郵戳的信件,有了在幾個月愉快的書信往來後誠摯的邀請,有了橫跨日本鄉野的旅行,有了朝夕相處的這些日子——他們就像一對父子,在經曆了多年的疏遠之後,靜靜地彌補著過去。就算福爾摩斯不能給梅琦確切的回答,可他遠渡重洋來與他會麵,留宿在他們位於神戶的房子裡,並最終一起踏上向西的旅程,還去了梅琦小時候鬆田曾經帶他去過的廣島景觀園,這一切也足以讓梅琦稍稍釋懷了吧。現在,福爾摩斯也發現了,梅琦對藤山椒、蜂王漿以及他們在信裡詳細討論過的那些東西其實都沒有什麼興趣。他想,這就是一個簡單的誘惑詭計,但很有效——他認真研究了和我聊的每一個話題,在信裡大書特書,把我騙來以後,又假裝統統忘記。福爾摩斯在走向沙丘的路上,默默地想起了梅琦和羅傑。當梅琦牽著他手臂的手越來越緊時,他想,這些失去了父親的孩子到了這個年紀,靈魂仍然在孤獨的探索中。與梅琦先生不同,羅傑對自己父親的命運是理解的,他堅信,父親的死雖然對個人而言是悲劇,但從更宏大的角度來看,卻是充滿英雄主義色彩的。梅琦卻無法說出這樣的話來,他隻能靠眼前這位年老體弱的英國人尋找答案。他陪著他走到海邊的沙丘,緊緊抓住他瘦骨嶙峋的手臂,與其說是牽引著他,倒不如說是依賴著他。“我們回去嗎?”“你已經找累了嗎?”“不,我更擔心的是您。”“我覺得我們已經很接近目標了,現在回去——”“可天色已經很暗了——”福爾摩斯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掂量著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如果要安撫梅琦先生,那就要事先想好一個可以以假亂真的答案(他想,就像華生醫生在構思故事情節時一樣吧,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和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混合在一起,創造出一個讓人無法否認的結論):是的,他確有可能和鬆田打過交道;是的,他可以對鬆田的失蹤作出解釋。但他必須要精心構思好。他們第一次見麵是在哪裡?也許是由麥考夫介紹的,就在第歐根尼俱樂部的會客室裡?但見麵的原因呢?“麥考夫,如果偵探藝術的開始和終結都隻需要坐在這個房間裡思考,那你一定會是有史以來最厲害的罪案探員。但你顯然不能解決很多實際的問題,而它們又是在做決定前必須深入研究的——我猜,這就是你又把我叫到這裡來的原因吧。”他想象著麥考夫坐在扶手椅上的樣子。旁邊還坐著T.R.拉蒙特(還是R.T.拉蒙?)——他是個嚴厲陰沉、野心勃勃的波利尼西亞裔人,倫敦傳教會成員,曾居住在太平洋上的曼加利亞島,實際身份是秘密情報機關的探員,以維護社會道德為名,對當地的居民進行嚴密的監視。後來,英國當局為了幫助新西蘭擴張,又開始考慮把拉蒙特(或拉蒙)安排到更重要的位置,即擔任英國公使,與庫克群島上的酋長們談判,為新西蘭吞並這些島嶼鋪平道路。或者他是叫J.R.拉本?不,不,福爾摩斯記得,他是叫拉蒙特,絕對是拉蒙特。不管怎樣,在一八九八年——還是在一八九九年,又或者是一八九七年?——麥考夫叫福爾摩斯去對拉蒙特的性格做些評價(哥哥在電報中寫道:你知道,我也可以給出很好的專業意見,但觀察一個人真實本性的細節,實在不是我的長項)。“我們手上必須握有籌碼。”麥考夫解釋,他很清楚法國在大溪地島和社會群島的影響力。“自然,瑪琪亞·塔克女王希望她的島嶼能夠附屬於我國,但我們的政府並不願意接手管理。另一方麵,新西蘭總理已經表明了堅定的立場,所以,我們必須儘量提供幫助。拉蒙特先生跟當地人非常熟悉,又與他們有很多共同點,所以,我們相信,他對於我們達成目標會非常有幫助。”福爾摩斯瞥了一眼坐在哥哥右邊的人,他個子矮小,不善言辭(此刻正盯著自己的眼鏡下方,膝蓋上放著一頂帽子,在左邊身形巨大的麥考夫襯托之下,顯得格外矮小)。“麥考夫,你說的我們,除了你,還包括誰?”“這個嘛,親愛的福爾摩斯,就像我提過的其他事情一樣,是絕對的機密,也不是現在的重點。我們現在所需要的,是你對我們這位同事的意見。”“我明白了。”可福爾摩斯現在看見坐在麥考夫身邊的,並不是拉蒙特,也不是什麼拉蒙或拉本,而是身材高大、臉龐細長、留著山羊胡的鬆田梅琦。他們在那間私密的會客室裡首次見麵,而福爾摩斯幾乎立馬就能看得出來,他完全符合那個職位的條件。從麥考夫給他的檔案資料來看,鬆田顯然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他寫了好幾本著名的書,其中一本講的就是秘密外交),作為特使相當有能力(他曾在日本外交部工作的背景就能說明這一點),而作為親英派的代表人物,他又對自己的國家並不抱任何幻想(在需要他的時候,他願意隨時從日本前往庫克群島或歐洲)。“你覺得他適合這份工作嗎?”麥考夫問。“很適合,”福爾摩斯微笑著回答,“我們認為,他就是最完美的人選。”鬆田和拉蒙特一樣,在運籌帷幄、開展各種政治活動時,會非常謹慎——他會在庫克群島合並一事中進行斡旋,而他的家人還以為他在倫敦正潛心研究憲法呢。“祝您好運,先生,”問話結束以後,福爾摩斯握著鬆田的手說,“我確定您一定能順利完成任務。”他們後來又見了一麵——在一九〇二年的冬天,或者,是一九〇三年初(新西蘭開始正式合並群島後的兩年左右),當時,鬆田就紐埃島的問題九*九*藏*書*網向福爾摩斯尋求建議,那座島原本是和薩摩亞群島、湯加王國聯盟的,但在新西蘭合並庫克群島一年後被新西蘭占據了。鬆田此時還麵臨著是否要接受另一個重要職位的選擇,但這次他代表的不是英格蘭,而是新西蘭。“我必須承認,這是一個相當誘人的機會,夏洛克先生。我可以永遠待在庫克群島,處理好紐埃島人的抗議,並幫助這座叛亂的小島建立獨立的管轄機構,同時,還能改進其他島嶼上的公共設施。”他們坐在福爾摩斯位於貝克街上的客廳裡,一邊喝著乾紅葡萄酒,一邊談著。“可你害怕你這樣的行為會被看作是對英國政府的背叛?”福爾摩斯說。“差不多吧,是有這樣的擔心。”“如果我是你,我才不會擔心呢,我的好兄弟。你已經完成了你的任務,而且還完成得相當出色。我想,你現在終於可以自由地把你的才華運用到彆的地方了,為什麼不去呢?”“你真是這麼想的嗎?”“當然,當然。”然後,鬆田跟拉蒙特一樣,向福爾摩斯道了謝,又請求他對這段談話保密。他在離開前,喝完了杯裡的紅酒,鞠了一躬,才跨出前門,走到大街上。他很快就回到了庫克群島,開始頻繁往返於島嶼與島嶼之間,與五位主要的島嶼大酋長和七位地位稍低的酋長會麵,闡述他對未來島上立法機構的設想。最終,他甚至去了新赫布裡底的埃羅芒奧島,最後一次有人看見他時,他正要深入那裡最偏遠的地區(那個地方極少有外人進入,與世隔絕,叢林茂密,最出名的是當地人用頭骨豎立起來的巨大圖騰柱和用人骨頭做成的項鏈)。當然,這個故事還遠遠算不上無懈可擊。如果梅琦先生追問下去,福爾摩斯擔心自己很可能把各種細節、人名、日期或曆史事實弄混。再說,他也無法合理解釋為什麼鬆田必須要拋棄自己的家人住到庫克群島上去。但梅琦是那麼迫切地想要找到答案,福爾摩斯覺得這個故事應該能夠滿足他的要求了。他想,無論是什麼未知的原因促使鬆田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對梅琦而言,都已經不重要了(毫無疑問,這些原因應該都是基於個人或隱私的考慮,是他不可能知曉的)。但梅琦還是能知道一些關於父親的重要事實:他曾經在阻止法國入侵庫克群島時扮演過重要的角色,他平息了紐埃島的叛亂,在他消失在叢林之前,還曾經號召島民有朝一日建立起屬於自己的政府。“你的父親,”他將如是告訴梅琦,“受到了英國政府的高度尊敬,而對於拉羅湯加島上的老人,以及周圍島嶼上上了年紀的人們來說,他的名字就是一個傳奇。”借著蒲團旁邊一盞燈籠的微弱光線,福爾摩斯抓起拐杖,站了起來。他穿上和服,走過房間,非常小心地不讓自己被絆倒。當他走到牆板前時,站了一會兒。對麵就是梅琦先生的房間了,他能聽到打呼的聲音。他盯著牆板,用一根拐杖輕輕地敲了敲地板。然後,他聽到裡麵像是傳來一聲咳嗽,接著是輕微動作的窸窸窣窣聲(翻身的聲音,掀開被單的聲音)。他聽了一會兒,但又什麼都聽不到了。最後,他摸索著想找門把手,結果隻找到一道凹槽,他摳住凹槽,拉開了推拉門。隔壁房間完全是福爾摩斯所睡房間的翻版——燈籠發出暗淡而昏黃的光線,地板中央擺著一張蒲團,桌子是固定在地上的,靠牆擺著用來坐或跪的墊子。他走到蒲團邊。被子被踢開了,勉強能看到梅琦先生半裸著身體,仰麵睡著,一動不動,非常安靜,看上去甚至連呼吸都停止了。蒲團的左邊,燈籠旁邊,是一雙拖鞋,擺得整整齊齊。福爾摩斯彎下腰時,梅琦突然醒了,他用日語驚恐地說著什麼,盯著在麵前不斷逼近的黑影。“我有話必須對你說。”福爾摩斯把拐杖橫放在自己膝蓋上。梅琦仍然直盯前方,他坐起來,伸手去拿燈籠,又把燈籠舉起,照亮福爾摩斯嚴肅的臉龐。“夏洛克先生?您還好吧?”福爾摩斯在燈籠的照耀下,眯起了眼睛。他用手掌摁著梅琦抬起的手,輕輕地把燈籠往下壓。然後,他在暗處開口了:“我要求你,隻需要聽我說就好,等我說完以後,請你不要再追問有關這件事的任何問題了。”梅琦沒有回答,於是福爾摩斯繼續說,“過去這麼多年,我一直嚴格恪守著一條原則,那就是,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對不能談論那些必須嚴格保密或涉及國家機密的事件。我希望你能夠理解,因為破壞這條原則很可能會危及很多人的性命,也會讓我的名譽毀於一旦。但我現在意識到,我已垂垂老矣。我想,我的名譽早已有定論,而我保守了幾十年的秘密中所涉及的人,也恐怕不在人世了。換句話說,造就了我的一切都已不在這個世界上,而我還活著——”“不是這樣的,”梅琦先生說。“請你千萬不要說話,如果你什麼都不說,我會把關於你父親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你。你看,我希望能趁著我忘記他之前,把對他的了解跟你解釋清楚——我希望你隻要認真聽就好——等我說完以後,我會走的,我請求你再也不要和我討論這件事了,因為今天晚上,我的朋友,這是我第一次違背自己堅守一輩子的原則。現在,就讓我儘我所能,讓我們倆的心緒都能得到一些平靜吧。”說完,福爾摩斯開始講述他的故事,他的聲音低沉而含糊,仿佛是在夢中。當他悄聲說完以後,他們麵對麵坐了一會兒,都沒有動,也沒有說一個字,隻有兩個模糊的身影坐在那裡,彼此像是對方的倒影。他們的頭隱藏在黑暗中,腳下的地板反射著微微的光線。最後,福爾摩斯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搖晃著走向自己的房間,疲倦地上了床,拐杖砰然掉到了蒲團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