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武則天將一摞奏章狠狠地摔在地上,厲聲罵道:“這些王公貴戚,上不能替君分憂,下不能造福黎庶,枉食君祿,無所用心,真真可恨之極!”宗正卿嚇得噤若寒蟬,顫顫巍巍地將地上的奏折撿起,雙手捧著,站在一旁。武則天道:“告訴這些人,若再不識抬舉,一旦天威降臨,他們就要大禍臨頭了。”宗正卿連聲道:“是,是。臣回去命他們儘快商量個結果出來,一定要在陛下千秋聖誕之前辦妥。”武則天重重地哼了一聲。就在此時,黃門郎唱道:“啟奏陛下,鳳閣鸞台平章事,內史狄仁傑殿外候旨!”武則天瞪了宗正卿一眼道:“退下。”宗正卿連忙離去。武則天平息了一下怒火,衝外麵道:“叫!”狄仁、李元芳、鳳凰、曾泰、王孝傑等人快步走進殿來,躬身施禮:“參見陛下。”武則天“嗯”了一聲道:“平身吧!”狄公抬起頭來,觀察了一下武皇的臉色道:“陛下,突勒太子賀魯,強項熬刑,拒不交代,在內衛重刑之下,已是五內俱損,奄奄一息。”武則天狠狠一拍龍案,怒喝道:“這個惡賊!傳旨,明日午時三刻,將此賊身送東市,斬首示眾!首級交兵部,傳首送六軍!”狄公諫道:“陛下且息雷霆之怒。”武則天抬起頭道:“懷英,你還有何話說!”狄公微笑道:“在突勒內部,賀魯久與吉利可汗分庭抗禮,二人已成仇讎,吉利可汗幾欲殺之,卻礙於咄陸貴族反對而無法下手。而今,既然從賀魯口中套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將他交與吉利可汗處置,也未始不是個上上之策……陛下,您說呢……”武則天望著狄公,良久,臉上露出了笑容:“好,狄仁傑就是狄仁傑,不愧是老謀深算。嗯,這是條妙計,將賀魯交到吉利可汗手中,不管吉利殺不殺他,都會引起擁戴賀魯的咄陸部與擁護吉利的努矢畢部之間的爭鬥。隻要突勒內訌一起,吉利可汗勢必會向天朝求救。那時候,我們出兵協助吉利可汗,徹底掃平好戰的咄陸部。”王孝傑驚喜地讚道:“就像龍朔二年,程知節、蘇定方二位大將軍平定突勒那樣!”狄公笑了:“知臣者,聖上也,一眼便看破了臣的心思。再加上孝傑這麼一說,就是想含蓄些也不可能了。”眾臣笑了起來。鳳凰由衷地欽佩道:“狄閣老,難怪朝中很多人說您是老狐狸,看起來真是不假,再為難的事情到了您手中,似乎都變得簡單了。”眾人一聞此言,登時麵麵相覷。殿中霎時鴉雀無聲。忽然,狄公“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此時,武則天臉上的陰霾已一掃而光,她忍住笑道:“鳳凰,不得無禮。怎麼能對國老如此講話。”話音剛落,她自己也笑了出來。鳳凰不好意思地道:“哎呀,閣老,我不是那個意思,您,您彆見怪呀!”狄公笑道:“你道陛下為何發笑?”鳳凰搖搖頭。狄公笑道:“聖上也經常如此叫我。無妨無妨,啊……”眾人發出一陣會心的笑聲。王孝傑道:“要說狄大帥的腦子,那真是沒得說。孫子雲:不戰而屈人之兵。此為上上之策。”武則天連連點頭,問道:“懷英,你看,如何將賀魯交與吉利可汗才能確保萬無一失呢?”狄公沉吟片刻:“臣已經想過了,首先,此事要嚴格保密,除陛下及今日在場之人,絕不能再有他人知悉。”武則天露出讚許之色:“不錯。”眾人相視頷首。“第二,將賀魯秘密放入賜婚的使團之中,由大將軍王孝傑率衛軍護送至涼州。”王孝傑點了點頭。狄公道:“幾年前,臣在涼州任行軍大總管時,知道涼州衛有一處所在非常隱秘。”王孝傑接道:“大帥說的是位於涼州大漠中的關堡?”狄公道:“正是。關堡位於涼州迤西的大漠之中,地形奇特,人跡罕至,周圍大軍環伺,應該說非常安全。”王孝傑點點頭:“大帥所言極是。”狄公接著說道:“使團到達涼州後,先將賀魯秘密關押在關堡之中,派重兵看守。待使團到達突勒,與吉利可汗結盟,再將賀魯獻出。那時,有吉利可汗的精銳虎師,與孝傑下轄右威衛主力,南北合擊,何愁咄陸不滅!”武則天重重一拍龍書案:“好,就這麼辦!”下站眾臣連連點頭稱諾。武則天道:“日前,懷英舉薦元芳、曾泰為主副和親大使,出使突勒,這兩日,朕細細地考慮過了,舉人得當,準奏。”狄公麵露欣喜之色,躬身道:“謝陛下!”李元芳與曾泰雙雙跪倒叩下頭去:“謝陛下,萬歲,萬萬歲!”武則天道:“平身。明日,曾泰向吏部卸去洛州刺史之職,由洛州牧狄仁傑暫代。”狄公、曾泰踏上一步:“臣遵旨!”武則天道:“旨意便在……後日,朕壽誕之時下達。爾等不可遷延,當儘速選錄僚屬,組建使團。”狄公道:“陛下,賜婚宗女選定了嗎?”一提此事,武則天的臉色登時陰沉下來,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日前,朕下詔在宗正府征一王侯宗室之女賜婚,剛剛宗正卿呈上奏折,這些宗室王侯說話竟是如出一轍,不是女兒已許腹婚,便說體弱多病,難禦風寒。真真可恨之極!”狄公與元芳等人對視一眼:“也就是說,賜婚的人選尚未定下?”武則天點了點頭:“我已嚴令宗正卿兩日內必須度定。”此時殿外黃門郎唱道:“南平郡王武攸德殿外候旨!”武則天看了狄公一眼道:“他來做什麼?”狄公趕忙道:“那臣等就告退了。”武則天略一沉吟,對狄仁傑道:“懷英留下,聽聽他要說些什麼。”狄公躬身道:“臣遵旨。”其餘人躬身告退。武攸德走進殿來,他年逾五旬,一身道服,麵目清朗,三綹長須胸前飄灑,來至殿中躬身道:“參見陛下。”武則天點了點頭。武攸德轉身對狄公微笑道:“國老也在這裡。”狄公拱手笑道:“南平郡王,有禮。”武攸德忙還禮道:“不敢。”武則天輕輕咳嗽一聲道:“攸德,有事嗎?”武攸德道:“臣聞陛下將征一宗室之女賜婚突勒可汗?”武則天雙眉一揚:“怎麼,你沒有接到宗正府傳諭嗎?”武攸德道:“回陛下,臣在邙山中摶煉丹藥,今日返回家中,才聽聞此事。”武則天點點頭。武攸德接著說道,“臣有一女元敏,生性開朗,活潑好動,願承聖上旨意,遠嫁突勒。不知陛下準奏否?”武則天猛地站起身來道:“哦,你願意獻女?”武攸德回稟道:“遠嫁女兒,為父母者當然難以割舍,然想到天恩浩蕩,如同再造,此時,正是為國家出力之際,怎能考慮個人得失。臣願獻出小女,與突勒和親,消弭兩國戰火,為陛下解憂。”武則天喜上眉梢:“好,攸德,難得你以國事為重,顧全大局,替朕分憂。朕準你所奏!”武攸德叩下頭去道:“臣謝陛下天恩!”一旁的狄公深吸一口氣,靜靜地思索著。武則天朗聲宣旨道:“茲封南平郡王之女武元敏為迎陽公主,賜金珠綢絹。聖旨即刻下達。”武攸德再頓首道:“謝陛下天恩。”武則天一抬手:“平身吧!”武則天望著他,麵帶微笑道,“攸德,真想不到,你是個聰明人啊,懷英。”狄公微笑頷首。武攸德道:“謝陛下誇讚,臣惶恐之至。”武則天笑道:“好了,你去吧。聖旨馬上就要到了。”武攸德行禮告退。武則天望著他的背影,起身走下丹陛:“這個武攸德的鼻子很靈啊,他一定是得知朕正在調查於他,才做出這等姿態。”狄公微笑道:“陛下聖斷。”武則天停住腳步:“他幫了朕的忙,也幫了自己,否則一旦坐實其私自買賣軍械之罪,必定落個丟官罷爵的下場。”狄公點了點頭:“是啊!”武則天道:“懷英,武攸德案到此為止,無需再查。”狄公問道:“那,與其同謀的涼州軍械局司正趙永榮呢?”武則天道:“左遷肅州司農,讓他放馬去吧!”狄公領旨。武則天又問道:“哦,對了,今日查察善金局,有何收獲?”狄公略一沉吟道:“回陛下,善金局後院總管鐵勒,為放賀魯逃離洛陽,將局內四名運土雜役殺害,盜取腰牌及馬車兩輛。事發後,鐵勒逃離善金局,不知去向。”武則天咬牙切齒地道:“這個逆賊!懷英,一定要將其抓捕歸案,明正典刑!”狄公躬身道:“是。”靜夜無光,邙山深山中大風呼嘯,梟啼狼嗥。一座廢棄的村莊孤零零地靜臥在山頂之上。靜夜中響起了馬蹄聲和車輪碾地的軋軋之聲,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停在村口。車門打開,身穿黑鬥篷的北山跳下車向村裡走去。北山在土路上快步潛行,七拐八繞,走進一座廢棄的院子,緊接著便沒了蹤跡。這個院子底下有一個地洞,地洞很寬敞,能容幾十人同時居住。烏勒質等人正在此躲藏,此刻烏勒質斜靠在床板上,雙目微合,他的上身包裹著紗布。一名身穿黑袍的突勒戰士快步走來:“首領,北山來了。”烏勒質猛地睜開雙眼道:“快,請他進來!”黑袍戰士快步走了出去。不一會北山走進洞中。烏勒質坐起身,急切地道:“太子怎麼樣?”北山長歎一聲:“落入狄仁傑手中了。”烏勒質倒吸一口涼氣道:“真的是狄仁傑……完了,完了!”北山恨道:“狄仁傑的動作太快了,快的異乎尋常,快得不可思議,快得令人來不及反應。本來我覺得自己的動作已經夠快了,想不到還是晚了一步。”烏勒質霍地站起身道:“我要去救太子殿下!”九九藏書網北山冷笑一聲:“太子殿下已落入內衛之手,關押在天牢中,數千名南衙的禁軍看守。就憑你們幾個想去劫牢?這是以卵擊石。”烏勒質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床上。北山又安撫道:“你放心,我已經派人打探過了,太子殿下自被捕之後便一言不發。目前,他雖然受了些皮肉之苦,性命卻是無礙。隻要太子殿下不開口,他們就不會殺他。”烏勒質抬起頭道:“真的?”北山道:“當然是真的。我已經與南山商議過了,計劃照常進行。”烏勒質問道:“可太子殿下怎麼辦?”北山略顯急躁地道:“你怎麼還不明白,隻有我們的計劃成功,乾掉狄仁傑和吉利可汗,才能救出太子殿下。懂了嗎?”烏勒質憋了口氣緩緩點了點頭。北山又囑咐道:“記住,從今天開始,你們就呆在這裡,絕不能輕易離開,一旦再被姓狄的發現行蹤,後果不堪設想。食物和清水,我會按時派人送來。”烏勒質答道:“放心,我會的。”北山道:“我還要到南山那裡去商議行動計劃,你好好養傷。”烏勒質點了點頭。北山轉身離去。烏勒質深吸一口氣,握住了手旁的彎刀。南平郡王府中明燈高懸,鼓角聲聲,欽差前來宣旨南平郡王嫁女和親。後院的繡樓,正是郡主武元敏居住之所。閨房內四壁懸掛著刀劍、短槍短棍等各樣武器,地麵上鋪著獸皮,乍一看像是個練武人的房間,實在不像是姑娘的繡樓。外麵傳來一陣陣嘈雜之聲,丫鬟春紅趴在門前,側耳聽著。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響起了拍門聲。春紅緊張地問道:“誰?”外麵人急促地催道:“我是前院總管。春紅,傳旨力士已在正堂等候,王爺讓我來問問,郡主沐浴完畢了嗎?”春紅一陣慌亂:“還,還沒有,你回複王爺,應該是快了。”前院總管道:“姑奶奶,催催郡主,侮慢欽差,這可是要掉腦袋的!”春紅趕忙道:“啊,我知道,我這就去催。”春紅聽得管家的腳步聲下樓而去,長長地出了口氣,身子倚在了門上。忽然,窗前傳來啪的一聲,似乎是石子打在窗欞上的聲音。春紅一驚趕忙奔到窗邊,輕輕打開窗扇。說時遲,那時快,窗戶“砰”的打開,寒光閃過,一柄鋼刀從窗外伸了進來,架在春紅的脖子上,春紅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叫。外麵傳來吃吃的笑聲:“膽小鬼!”一個頭戴八角羅帽,身穿團花短打,打扮的像戲台上的武生樣的人竄進房中。春紅道:“哎呀,郡主,您可回來了……”郡主笨拙地將手中的刀挽了個刀花得意洋洋笑道:“嘿嘿,本大俠今夜又出去行俠仗義,路上行人看見我,眼中充滿了豔羨之色,好幾個人都誇我說,這家夥失心瘋了吧……哎,春紅,什麼叫失心瘋啊?”春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失心瘋就是瘋子,還誇你呢……”郡主一愣:“瘋子?敢情他們是罵我呢!”她氣惱地道,“我行俠仗義,是解民倒懸,想不到,他們竟然這樣對我……”春紅含笑哀求道:“行了郡主,彆再行俠仗義了,您救救我吧,我都快急死了!”郡主摘下頭戴的羅帽,一頭秀發登時散落在肩上,原來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她四下看了看:“哦,春紅,你怎麼了?有什麼儘管對我說。”春紅急道:“剛剛宮裡來了傳旨的力士,王爺喚你立刻前去,前院總管都來了三趟了!”郡主一哆嗦道:“我爹來了?”春紅點點頭:“嗯,來了!”郡主登時嚇得矮了半截:“你,你怎麼說的?”春紅道:“我說,您正在沐浴……”郡主鬆了口氣,奇怪地道:“宮裡來人傳旨,為什麼要我前去?”春紅推著郡主道:“好了,您就彆問那麼多了,快換裳服吧!”話音未落,外麵又響起了敲門聲:“春紅,怎麼樣,郡主好了嗎?”郡主與春紅對視一眼,衝外麵喊道:“催什麼催,告訴我爹,馬上下來!”外麵的總管連連應道:“是,是。”郡王府正堂中一片肅穆,承旨力士坐在正堂中央,顯得很不耐煩。下坐的武攸德與夫人對視一眼,沉吟片刻道:“力士,剛剛前院總管回稟,郡主的身體不適,需要再等一等……”傳旨力士略顯不快:“哦,無妨,無妨。”武攸德笑了笑:“已是子末了,再耽擱下去,攸德於心不忍,就請力士即刻傳旨,由小王轉達郡主。”力士登時麵現喜色道:“如此最好。”說著,他站起身來,手捧聖旨高聲讀道,“南平郡王接旨!”武攸德偕夫人雙膝跪倒叩下頭去:“臣武攸德接旨!”力士展開聖旨讀道:“詔曰:聖教以德,君教以行。王公忠體國,獻女輔政,殊堪嘉幸,朕甚慰之,特旨擢王女武元敏為朕養女,賜號迎陽公主。二日後於觀風殿封冊。隨賞金五十錠,銀二百錠,金珠十斛,金銀器具兩車,絹百匹。欽此。”武攸德叩下頭去:“聖上宏恩,臣感激涕零,萬死難報!萬歲,萬歲,萬萬歲!”力士遞過聖旨,武攸德起身接旨。力士一擺手,內侍省公人們將賞賜之物流水價送入正堂。力士囑道:“大王謹記,兩日後寅時,也就是聖上千秋壽誕之日,內侍省派官轎接迎陽公主入宮,辰時行冊封大禮。”武攸德道:“小王記住了。”力士點點頭:“咱家告辭。”武攸德道:“我送力士。”說著,二人向堂外走去,隨行人眾如潮水般退了出去。武攸德夫人望著二人的背影,長歎一聲,流下淚來。正在此時,後堂一陣歡快的腳步聲,郡主武元敏蹦蹦跳跳地跑進正堂,一見夫人趕忙跑了過來:“娘!”夫人忙擦去淚水道:“敏兒,你怎麼這個時候才來。”郡主笑道:“我,我沐浴後要梳妝,還要更衣……”她四下看了看輕聲道,“都走了?”夫人點了點頭。郡主做了鬼臉:“我爹呢?”夫人道:“送力士去了。”郡主拍拍心口道:“哎喲,白緊張半天。哎,娘,宮裡送來這麼多好東西,嘿,我看看!”說著,她跑了過去,抓起斛內的金珠寶石賞玩起來。夫人看著她那副無憂無慮的樣子,淚水奪眶而出。郡主抓起一塊綠寶石道:“娘,我有頂小幘,正缺塊兒帽正,我要這個……”她回過頭,發現母親正低聲啜泣,郡主愣住了,忙跑到夫人身旁蹲下身,怯怯地道,“娘,您怎麼了?”“這些都是皇帝賞賜給你的,你可以都拿去。”身後傳來了武攸德的聲音。郡主一驚,站起身,將寶石放進斛中,伸了伸舌頭。武攸德快步走進堂中,看了看夫人,重重地咳嗽一聲,夫人趕忙咽回了口中的話,擦掉了臉上的淚水。武攸德轉過身,望著郡主。武攸德緩緩走到香案前,雙手托起聖旨,遞給郡主道:“看看這個。”武元敏道:“這,這是聖旨……”武攸德點點頭道:“看吧,無妨。”武元敏接過來,打開看了一遍,登時驚呆了,顫聲道:“爹,什,什麼叫獻女輔政……”武攸德笑笑道:“皇帝欲與突勒和親,詔選一宗室之女賜予吉利可汗為妻,你被選中了……”武元敏一聲驚叫,手中聖旨落在地上,她連退幾步顫聲道:“什麼,選,選中我,嫁到突勒去……”武攸德點點頭:“聖上已擢你為養女,賜號迎陽公主。兩日後,她老人家壽誕之時,在觀風殿冊封。這樣的禮遇很高了,甚至高過了當年的文成公主。”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滾過郡主的臉頰,她抽咽著道:“爹,你,你要把我嫁到突勒去?”武攸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是我,是皇帝選中了你……”“不,是你,是你,你出賣了自己的女兒!”郡主絕望地喊道,“爹,我真想不到,你的心竟然這麼恨……”猛地,她衝上前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住武攸德的腿哀求道:“爹,我求求你,彆讓我去突勒,以後我再不淘氣了,你要我做什麼,我都聽,爹,求求你!”聽著女兒淒慘的悲聲,夫人再也忍不住了,痛哭失聲。武攸德看了看郡主,冷酷地道:“你在家裡,早晚也是會嫁人的,與其嫁給那些宗族公卿,還不如嫁給突勒可汗。突勒東起焉耆,西臣諸國,南接千泉,北達浩海,西域數十國都臣服於它。突勒可汗,就是突勒皇帝,威儀並不弱於我們的天子。做吉利可汗的妻子,其實就是突勒皇後。”郡主抓著他的腿痛哭道:“不,我不要做突勒皇後,我要與爹爹和娘在一起,爹,我求你,去和皇帝說,我不去,我不去……”武攸德猛地將腿收回,冷冷地道:“你沒聽說過君無戲言嗎?聖旨已下,由不得我,更由不得你!這兩日,你要呆在房中,任何地方都不許去,隻待兩日後冊封到來!”郡主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抬起一雙絕望的淚眼望著武攸德,良久,緩緩站起身,向後堂走去。望著她的背影,武攸德長長舒了口氣,夫人抽咽著道:“老爺,孩子可憐呀,您就不能想想辦法嗎?”武攸德猛地回過身,惡狠狠地盯著夫人一字一句地道:“你以為我願意將女兒嫁到突勒去,你以為我希望自己的親生女兒到沙漠中去做傀儡!啊?還不是讓狄仁傑給逼的嘛!”夫人滿心疑惑抽泣著道:“狄仁傑,這和狄仁傑有什麼關係?”武攸德深吸一口氣道:“我與趙永榮倒賣羽箭的事發了,聖上命狄仁傑負責調查,幾天的工夫,他連騙帶詐,將案子問了個九成,再查下去,就不光是箭的事了……我不獻出女兒,案子就會繼續查下去,那時,我就是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伴著夫人的驚呼,窗外響起一聲炸雷,閃電亮在武攸德的臉上,一絲獰笑緩緩在他陰鷙的麵龐綻開。又是一道閃電,武攸德輕聲道:“我獻出的不過是女兒,可狄仁傑要獻出的……”一聲霹靂炸響在窗前。窗外雷電交加,大雨傾盆。狄府正堂內點著紅燭,桌案上放著一張草紙,上麵寫著:涼州隘口——賀魯、烏勒質、神秘騎兵——進入關內——洛陽賀魯、烏勒質——逃出洛陽——賀魯、烏勒質……狄公慢慢地踱著步子,靜靜地思索著。門外大雨如注,天地之間一片濛濛。如燕端著茶盤站在門外,透過門縫向裡麵望著,堂內狄公邊踱步邊思考。如燕想了想,轉身向後麵走去,就在此時,後麵傳來一陣說話聲,如燕停住腳步,李元芳和曾泰從拐角處轉了過來,如燕趕忙迎上前去輕輕“噓”了一聲,朝堂內指了指,李元芳和曾泰趕忙閉上了嘴。如燕做了個思考的動作,李元芳和曾泰點點頭,湊到門縫前,向裡望了望,曾泰輕聲道:“怎麼辦?”元芳沉吟道:“等等吧!”曾泰點了點頭。如燕笑道:“正愁一個人無聊呢,你們來了,我也等等。”一個炸雷在如燕身旁響起,如燕發出一聲驚呼,她趕忙捂住嘴,向裡麵望去。李元芳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又指了指她。“吱呀”一聲,正堂門打開了,狄仁傑站在門前向他們笑道:“好了,進來吧!”元芳三人對視一眼,笑了出來。元芳道:“大人,如燕是成心弄出響動。”如燕狠狠給他一拳道:“你才成心呢,叔父,彆聽他的。”狄公道:“來來來,我正愁沒人說話呢,都進來。”三人笑著走了進去。狄公笑道:“這麼晚了,還都沒有睡,看起來,不光是我一個人難以入眠呀。”曾泰道:“恩師,剛剛我和元芳閒談,說起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可以說是突起突落,甚是詭異。”狄公轉過頭頗有興味地道:“哦,說說看。”曾泰邊想邊說道:“查柳條巷命案,竟然抓住了突勒太子賀魯;詐突勒人,竟詐出了善金局的內奸;正當案情勢如破竹向前發展之時,隨著鐵勒的失蹤,賀魯熬刑,一切戛然而止,所有線索全部中斷……恩師,不覺得這有些奇怪嗎?”狄公點頭道:“這個問題非常尖銳。有兩點你們想到過沒有,第一,鐵勒為什麼會失蹤?第二,賀魯為什麼要熬刑?”此言一出,元芳、曾泰和如燕麵麵相覷。曾泰不解道:“恩師,這,這是什麼意思?”狄公笑道:“怎麼,不明白?”三人都搖搖頭。狄公道:“據沙爾汗講,鐵勒是今天淩晨逃離善金局的。”元芳和曾泰點了點頭。“他為什麼要逃走?在今天下午之前,沒有任何人查過善金局,也沒有任何人查過馬車出城的事情。不要說鐵勒,就連善金局的主管,將作大監沙爾汗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鐵勒是怎麼知道的?”元芳衝口答道:“是北山告訴他的!”狄公頷首笑道:“不光如此,北山還將鐵勒藏匿起來或殺死滅口,於是第一條線索就此斷絕。”元芳和曾泰、如燕對視一眼,緩緩點了點頭。狄公分析道:“我們再說第二點,賀魯為什麼熬刑?”曾泰道:“這,恩師,也許這廝是個硬骨頭吧,難道這也有可疑之處?”狄公輕輕把手一揮:“我們且不說賀魯是不是硬骨頭,還是說說這個北山吧。賀魯被俘,就意味著北山暴露,因此,最驚慌的應該是他才對。如果昨夜或今晨,我聽到朝中哪一位大員棄家逃匿,那此人一定就是北山。如果事情是這樣,我會感到很正常,因為這是人的正常反應。”元芳、曾泰看著狄公點了點頭。狄公接著道:“可現在你們看到了,北山安如磐石,隻拋出了一個誘餌——‘假北山’鐵勒,想將我們的視線引開。而真北山自己卻沒有絲毫動靜,試問,他是怎麼知道賀魯不會吐露他的身份?又怎麼能夠斷定賀魯會熬刑呢?這難道不奇怪嗎?”曾泰歎道:“有道理。”狄公繼續分析道:“從北山的態度又可以反射到賀魯,人要有希望支撐才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明知自己死路一條,又為什麼要替彆人頂缸?這種道理是說不通的。”曾泰吃驚地道:“恩師,您的意思是,北山已經與被俘的賀魯通過氣,要他熬刑忍耐,不要開口!”狄公點頭道:“這一點可以肯定。”李元芳倒抽一口涼氣:“賀魯從被捕到移交給內衛,沒有任何外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難道,難道說內衛當中,有北山的眼線?”狄公並不回答元芳:“目前,我們不做推測,隻分析已經存在的事實。就這樣,第二條線索也斷絕了。北山利用自己在朝中及各衙口的關係網,在幾個時辰之間,簡潔有效地將所有線索全部切斷,這就是曾泰覺得此案突起突落的原因。”曾泰疑道:“關係網?”狄公笑了笑:“當然,你們以為,這件事是北山一個人就能夠完成的嗎?北山的動作之所以如此快捷有效,就是因為他動用的是一張大網,而不是一兩個人。”曾泰、元芳也跟著狄公的思緒沉思起來。狄公解釋道:“此類事件在本朝並不鮮見,幾年前的宰相宗楚客、西北道行軍副大總管王文度等人都是接受突勒貴族的賄賂,暗中替他們賣命。”如燕補充道:“很多年前在崇州,那個出賣王孝傑的右威衛將軍蘇宏暉不也是這樣嗎?”狄公點頭嘉許如燕:“不錯。因此,曾泰才會覺得突兀,覺得虎頭蛇尾。”曾泰道:“是呀,恩師,不光是學生,元芳也與我的感受相同。”狄公踱了兩步,點了點頭。元芳道:“大人,難道我們真的放棄追查?”狄公輕輕地笑了:“元芳啊,對付這些人,要有耐心,是狐狸總會露出尾巴。”說著,他走到桌前,拿起那張紙遞了過去,元芳接過,曾泰和如燕湊上前來,三人看了幾遍,元芳道:“大人,這,是什麼意思?”狄公朝紙條努努嘴:“看看,這上麵缺了什麼?”元芳一愣,又仔細看了兩遍,猛地,他一拍額頭道:“啊,是神秘騎兵!”如燕道:“什麼神秘騎兵?”元芳點著手中的紙道:“你看,賀魯闖涼州隘口時,帶了一支能夠將人剔成白骨的神秘騎兵,然而,自從到達洛陽,直至其被俘,這支騎兵始終沒有再出現過。”如燕和曾泰此時才恍然大悟。狄公道:“孝傑說,振遠隘口那名幸存軍士親眼看到,這支五十人組成的騎兵向關內方向而去,然而,除了賀魯和烏勒質外,其他人卻銷聲匿跡了。他們在哪裡呢?”三人覺得狄公說得極是,都等著他的答案。狄公繼續分析道:“我想,他們絕不會離主人太遠,一定就在洛陽周邊。”元芳三人一驚:“哦?”狄公轉過身來:“還有一點你們想到了嗎,賀魯為什麼要帶這支騎兵進關?”曾泰答道:“為保護他的安全。”李元芳搖搖頭道:“不對。對於準備悄悄潛入洛陽的賀魯來說,隨行之人越少,越不引人注目,才越安全。”狄公道:“非常正確。”曾泰道:“恩師,那您說是為什麼?”“據我多年斷案經驗來判斷,他們一定會在神都有所動作,而且,定然與北山有關。”曾泰猛吃一驚,與元芳如燕對視一眼道:“可憑這五十人能做什麼呢?”狄公搖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啊!今日,我還看到了一件怪事。”元芳不解道:“哦,什麼怪事?”狄公道:“武攸德……”元芳追問道:“武攸德怎麼了?”狄公道:“他居然向皇帝請旨,自願將女兒獻出。”元芳看了看曾泰:“哦,有這等事?”狄公蹙眉道:“武攸德奸佞之徒,素懷不軌之心,此次,他竟會變得忠君體國,此乃其怪一也。”李元芳道:“南平郡王與趙永榮倒賣羽箭,為大人所查,他一定是害怕露出狐狸尾巴,才會主動獻女。”狄公搖了搖頭笑道:“你所說與聖上相同,但你想到沒有,挑選宗女的聖旨下達給各王侯公卿已有十多天了,如果他想表現,應該早出頭才對,為什麼直到今天才跳出來?”元芳聽罷點了點頭也陷入沉思。狄公道:“昨天夜裡,我們抓住了賀魯;今天晚上,武攸德便要獻出女兒遠嫁突勒,雖然兩件事情互不相乾,但其內在的關聯,卻耐人尋味呀!”元芳倒吸一口涼氣,驚道:“武攸德是北山!”曾泰、如燕吃驚地道:“哦!”三人齊齊望向狄公。狄公深吸一口氣道:“現在還不可說。但從今日起,我們要睜大眼睛,密切注視周圍的一切,我想,他們就要跳出來了。”南平王府各院的風燈已經熄滅,隻有繡樓上還亮著燈。郡主武元敏呆呆地坐在鏡前,一動不動。丫鬟春紅站在一旁憂心地望著她,良久,春紅輕輕叫了聲:“郡主……”郡主沒有動,春紅又叫了一聲:“郡主……”郡主猛醒過來,輕聲問道:“春紅,什麼時候了?”“四更了,郡主,您該休息了。”郡主沒有說話,望著鏡中的自己,眼中閃過一絲寒光。窗前滾過轟隆隆的悶雷。已是深夜,王府中一片寂靜。繡樓的窗戶輕輕打開,一條黑影竄了出來,轉眼消失在夜色中。洛洲刺史府門前,一雙手擎著鼓槌兒拚命敲擊著堂鼓,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數十名老弱婦孺跪在刺史府大門前,手舉訴狀,高聲喊冤。府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名掌固快步走了出來,看了看這些婦女道:“哎呀,怎麼又是你們呀。幾天前對你們說過了,刺史府出差全城查找,銀匠們不在城中。你們,你們怎麼又來了……”一位老婦人跪爬兩步道:“上下,已經兩個月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難道衙門不管?”周圍婦女紛紛喊道:“就是,連走失人口都不管,你們算什麼衙門!”“我丈夫離家幾個月了,家裡有老有小,已經揭不開鍋了!”掌固一臉無辜地道:“我說各位大娘、大嬸、大姐、大嫂、大妹子,你們各家各戶都接了人家雇主的銀子,也知道男人是外出做活兒,這晚回來幾天有什麼了不起的,您告什麼呀?”一名年輕女子喊道:“幾天?當時雇主與我們講好的,三天便回,可現在已經兩個月了,怎麼能說是幾天呢!”說話的人正是銀匠李永的妻子樂氏。掌固看了她一眼,不耐煩地道:“那你們說,想怎麼辦吧?”樂氏道:“收下訴狀,替我們找回丈夫!”掌固道:“我不是說過了嗎,銀匠們不在洛陽城中,你們讓衙門到哪兒找去!”樂氏氣憤地道:“可我們的男人是在洛陽城中被人騙走的,衙門憑什麼不管?”掌固怒氣衝衝地道:“你這女人真是豈有此理……”“怎麼回事呀!”一個渾厚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掌固暗驚,抬頭望去。隻見狄仁傑、曾泰、李元芳在眾衛士的簇擁下立馬道旁。掌固趕忙跑上前來,雙膝跪倒,叩下頭去:“參見國老刺史大人、李大將軍!”狄公三人翻身下馬,看了看府門前的情形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掌固趕忙回道:“回國老,是這樣的,這些婦女都是洛陽城中銀匠們的家眷。兩個月前,這些銀匠被人雇用外出做活兒,到現在還沒回來。前些日子,府裡陸陸續續收到家眷們的訴狀,司馬大人立刻出差遍查了全城製作金銀器的大作坊,沒有一家雇用過這些銀匠。於是卑職便寫下回帖,將此情告訴了銀匠的家眷們。想不到,今天她們聚到一起又來呈狀……”狄公點點頭道:“哦,是這樣。”一旁的曾泰道:“是的,恩師,此事學生也知道。”狄公問道:“失蹤的銀匠有多少人?”掌固答道:“二十三人。”狄公驚道:“二十三人!”掌固點點頭:“正是。”狄公眉頭一皺問道:“雇用這二十三名銀匠的是同一個雇主嗎?”掌固答道:“不是。”狄公吃驚地問道:“不是?也就是說,每一位銀匠都是被不同的雇主請去,卻都失蹤了?”掌固道:“是的。”狄公緩緩搖搖頭道:“這可真是奇了。”他沉吟片刻,對掌固道,“你去將婦女們的訴狀收上來,找個說話利索的,我有話問。”掌固領命,轉身奔到府門前喊道:“大娘、嬸子、大姐們,嘿,這回你們的案子可有著落了,來來來,把狀子呈上來。”婦女們圍上前來,七嘴八舌地道:“怎麼,準了我們的狀子?”“剛才你不還說不能再遞了嗎?”掌固壓低聲音道:“你們碰上斷案如神的狄國老了,這回你們的案子就算見了天了!”一老婦茫然問道:“狄鍋老是賣什麼的,還能斷案……”掌固“噓”了一聲,四下看看道:“說話小心!什麼鍋老呀,是國老,不是賣東西的,是管我們刺史大人的。懂了嗎?”一旁的樂氏吃驚地道:“比刺史大人還大的官?”掌固點了點頭:“連皇帝都聽他老人家的。”婦女們道:“哎呀,可算是見著青天大老爺了……”掌固大聲喊道:“哎,對了,你找出一個會說話的,隨我到裡麵,國老要問話。”婦女們七嘴八舌地商議著。最終,一名老婦對樂氏道:“孩子,我看還是你去吧,你腦子清楚,嘴也跟得上。”眾婦女都道:“對,對。就是你吧!”樂氏點點頭:“好,我去。”狄公坐在二堂上仔細看著訴狀,元芳、曾泰侍立一旁。良久,狄公抬起頭道:“二十三名銀匠被不同的雇主雇用,其結果卻完全相同,都失去了蹤跡,這可真是有些離奇,難道會是巧合……”一旁的元芳和曾泰相視答道:“這兩天咱們是跟金銀乾上了,昨天才搜查了善金局,今兒又出了銀匠失蹤案。”狄公抬起頭道:“嗯,這話說得有些意思。”李元芳一愣:“啊……大人,您是說,我說的話有點兒意思?”狄公笑道:“是啊。”李元芳撓撓頭,看了看曾泰。狄公深吸一口氣,又陷入了沉思。掌固引領樂氏來到後堂,輕聲道:“國老……”狄公抬起頭。掌固指了身旁的婦人道:“這是失蹤銀匠李永的妻子樂氏,前來回話。”狄公道:“哦……”樂氏跪下叩頭道:“參見大人!”狄公輕聲道:“起來吧。不要害怕,我有幾句話要問問你。”樂氏起身答:“是。”狄公問道:“你丈夫李永是銀匠?”樂氏道:“正是。”狄公道:“剛剛大門外那些老弱婦孺,都是銀匠的家人?”樂氏道:“是。”狄公又道:“之前,你們相識嗎?”樂氏道:“有幾個是我丈夫朋友的家眷,因此相識,但大部分都是不認識的。”狄公道:“那你們怎麼會聚在一起,前來告狀呢?”樂氏答道:“開始是各告各的,在衙門裡見麵多了,就熟識起來,這才知道原來他們也都是銀匠的家眷,他們的丈夫也都失蹤了。第一次告狀,衙門準了狀子,派人四處查找,卻連個人影兒也沒找到。我們再遞狀子,衙門就不收了。大家不甘心,聚在一起商量,這才決定到刺史府擊鼓告狀。”狄公點了點頭:“是這樣。好了,樂氏,你將丈夫李永失蹤的全過程對我詳細說上一遍。”樂氏憶道:“是。那是兩個月前,九月初三的深夜……”樂氏把當時那位陌生人雇用李永的詳情向狄公訴說了一遍,狄公不時皺皺眉又細細聽來。“就這樣,我丈夫跟隨那個小胡子離開了家,從此便杳無音信。而今已經兩月有餘,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狄公點了點頭道:“大門外那些銀匠的家眷也都是這種情況?”樂氏道:“正是。”狄公站起身道:“你剛剛說到,那個雇主小胡子的銀袋是掛在手腕上的?”樂氏道:“哦,對。”狄公道:“你給我演示一下,他是怎樣取出銀袋,放在桌子上的。”樂氏想了想,她五指伸直,伸出袖子外麵,她指著右手的手腕道:“銀袋就掛在手腕上……”而後,她的手臂向下一放,“就這樣,將銀袋放在了桌上。”狄公問道:“自始至終,他的手指都沒有彎曲過?”樂氏邊想邊說:“沒有。哎,大人,您這麼一說還真是的,那個小胡子的手,似乎有點兒毛病。”狄公點了點頭道:“那個小胡子長得什麼樣子?”樂氏回憶了一下道:“個子很矮,約摸五尺不到,高顴骨,眼窩深陷,有點兒胡人的樣子。”狄公暗自錯愕,緩緩踱了起來。曾泰問道:“小胡子沒有提到,要你丈夫到哪裡去做活嗎?”樂氏搖了搖頭:“沒有。”曾泰走到狄公身旁低聲道:“恩師,這案子可難查了,沒頭沒腦,又過去了幾個月……”狄公一擺手,打斷了他,轉過身道:“曾泰、元芳,我三人分頭詢問所有銀匠的家眷,尤其是對雇主所有細節要不厭其詳。明白嗎?”二人道:“明白了。”狄公吩咐道:“結束後回府詳議。”天已向晚,狄府中燈火次第亮起。正堂上紅燭高照,桌案上擺著幾份訴狀。狄公在堂中緩緩地踱著,李元芳和曾泰快步走了進來。狄公停住腳步道:“啊,元芳、曾泰,有什麼收獲嗎?”李元芳讓道:“曾兄,你先說吧!”曾泰點了點頭:“學生詢問了八名銀匠的家眷,都是兩個月前,九月初三夜裡,被人從家中花十兩銀子雇走的。對雇主的長相及衣著的描述各不相同,有的說是絡腮胡子,有的說沒胡子,有的說是小胡子。有的說雇主身穿圓領袍,有的說穿著胡服。但有一點卻很接近……”狄公眼前一亮,追問道:“是什麼?”曾泰道:“個頭兒。幾乎所有苦主都說,雇主是個不到五尺的矮個子。”狄公點了點頭:“還有什麼?”曾泰搖搖頭:“沒有了。”狄公道:“手呢?”曾泰一拍腦袋道:“您看我這記性,還有手。我特意問了她們雇主手的情況,但她們都記不清了。”狄公點了點頭,轉身問元芳道:“元芳,你呢?”元芳答道:“我也詢問了八名苦主,也都是九月初三夜裡,被雇主花十兩銀子雇走。對長相與衣著的敘述與曾兄所說完全相同,矮個子,但有的說是小胡子,有的說大胡子。當卑職問起雇主的手時,八名苦主裡,有五名記不清了,有三名還有點兒印象,他們說那個雇主確實是將錢袋掛在手腕上的。”狄公道:“我詢問的結果,與你二人基本相同。目前看來,有一點可以確定。”元芳接道:“失蹤的二十三位銀匠,是被同一個雇主帶走的。”曾泰道:“不錯,學生也是這麼認為。”狄公微笑著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好,非常好。透過煙幕,直達本質,這才是斷案之道的精髓。你們說的完全正確,雇主隻有一個,那就是樂氏所說的那個將錢袋掛在手腕上的中年人。”元芳、曾泰眼睛一亮,點了點頭。狄公道:“大胡子也好,小胡子也罷,也不管他穿著什麼樣的裝束,這些都是可以通過易容、換裝達到的。然而,最本質的東西卻無法掩飾,那就是此人是個不滿五尺的矮子,而且他的雙手都有殘疾。”元芳與曾泰一驚,異口同聲地道:“殘疾!”狄公轉過身來:“記得吧,李樂氏曾經說過,雇主將錢袋掛在手腕之上,而後手臂下沉,將錢袋放在桌上,自始至終他的手指都沒有彎曲,並且,他讓李永自己打開錢袋。這種說法,也同樣得到了其他幾位苦主的證實。試問,一個正常人會這樣做嗎?”元芳二人對視一眼道:“不錯。正常人的錢袋應是放在懷裡或籠於袖中,取錢時用手將錢袋拿出,打開袋口,取出金銀。”曾泰接道:“而且,此人的手指自始至終沒有彎曲過,這就更不正常了。恩師,您說得對,此人的雙手定有殘疾。”狄公點點頭道:“你們再想一想,這個雇主到每一位銀匠家中都以不同的麵孔出現,這是為什麼?”曾泰答道:“為混淆視聽,令辦案人員無從查起。”“不錯。他易容換裝的目的,就是為了讓銀匠們的家眷無法認出他的真麵目。可他又為什麼這樣做呢?”曾泰愣了,目光望向元芳,元芳沉吟著也緩緩搖了搖頭。狄公解釋道:“因為他從沒想過讓這些銀匠活著回來!”元芳和曾泰呆住了:“什麼,您是說他,他早就想好,要殺害這些銀匠!”狄公道:“否則,他為什麼要不厭其煩地更換胡須和裝束,以遮掩自己的真實麵目?”元芳看了看曾泰點頭道:“有道理。”狄公分析道:“還有,樂氏在描述雇主長相時,有幾句話頗耐人尋味……你們還記得我問李樂氏那個小胡子長得什麼樣子,李樂氏說的那幾句話嗎?”元芳答說:“記得,她說個子很矮,約莫五尺不到,高顴骨,眼窩深陷,有點胡人的樣子。”曾泰不解:“可,可這能說明什麼呢?”狄公走到李元芳身邊:“元芳啊,今天下午,你說了一句話,令我很受觸動。”元芳一愣:“什麼話?”狄公笑道:“當時你說此話時可能無心,卻恰恰說中了幾起案件之中這一線機巧……”曾泰問道:“大人,元芳說的什麼話?”狄公朗聲笑了起來:“他說這兩天咱們是跟金銀乾上了,昨天搜查了善金局,今兒又出了銀匠失蹤案。”狄公轉向李元芳道,“元芳,還記得吧?”李元芳笑道:“記是記得,您還說這話有點兒意思。但卑職還是不明白,我究竟說中了什麼?”狄公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一想,搜查善金局時,將作大監沙爾汗提到鐵勒時,是怎樣說的……”曾泰回憶道:“沙爾汗說鐵勒是突勒人,個子不到五尺,身體不魁梧,您問他是不是個身材矮小的瘦子,沙爾汗說正是。”狄公又衝元芳問道:“你還記得那日沙爾汗跟我說起鐵勒如何做了善金局後巷總管嗎?”元芳答道:“鐵勒歸降後,因諳熟金銀製器之法被留在了善金局。然幾年前,範鑄中的一次失誤,他的雙手被範鑄爐中流出的金水燙成傷殘。這才做了後巷總管。”狄公滿意地笑道:“怎麼樣,明白了嗎?”李元芳脫口驚呼:“大人,您是說那個雙手殘疾的神秘雇主就是鐵勒!”曾泰也驚道:“什麼,是他?!”狄公循循誘導道:“你們想一想,樂氏形容雇主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像個胡人,恰恰鐵勒就是個突勒人。雇主是個五尺不到的矮個子,而鐵勒的身高也不過五尺。雇主雙手殘疾,而鐵勒偏偏也是如此。再加上兩案都與金銀器有關,你們想一想,世間真的會有如此眾多的巧合嗎?”元芳和曾泰對狄公無比佩服:“大人這一橫向比對,確實大有道理。”狄公正色道:“目前一切還都處在推論階段,並無確實證據。然,一旦這個假設成立,那就證明,銀匠失蹤案與突勒太子賀魯進京及善金局盜車案必有緊密關聯。”元芳和曾泰連連點頭。狄公深吸一口氣:“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此案令我想起了多年前發生在湖州的蜜蜂案,還記得吧,那就是由一件件似乎並不起眼的民間鬥訟,最終演變成構陷太子的驚天大案,而我們也險些葬身其間……”元芳和曾泰對視一眼點點頭,曾泰道:“記得,當然記得。當時恩師曾說過,此案就像是個無底的黑洞,會將所有人卷入其中……”狄公心有餘悸地歎道:“是啊,有時在夢中,我都會突然驚醒。還有,雖然現在無法得知這個雇主集中了如此眾多的銀匠究竟要做什麼。但有一點卻非常清晰,那就是,銀匠們的處境不妙啊。因此,我們要馬上行動起來。”曾泰疑惑道:“可恩師,目前既無明顯線索,又無確切目標,鐵勒也失去了蹤跡,我們從何入手呢?”狄公道:“首先要確定,銀匠們究竟在不在洛陽城中。”曾泰回道:“恩師,刺史府的差役們已經搜遍了城中的大小金銀器作坊,沒有人雇用過那些銀匠。”狄公搖搖頭:“這並不能說明問題。這些銀匠也很有可能被帶入王公大臣或富商大賈的家中做活兒。”曾泰為難地問道:“可恩師,這怎麼查呀?無憑無據,總不能挨府搜吧!”狄公笑了笑:“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但你想一想,需要二十三名銀匠共同完成的,會是個小活兒嗎?”曾泰搖搖頭:“他們要做的肯定是樁大買賣。”狄公又啟發道:“那你們想一想,他們都需要什麼呢?”曾泰答:“製作金銀器,首先需要大量的金銀。”狄公拍手讚道:“一語中的。金銀價值極高,且異常沉重,不可能長途運輸而來,那樣既不安全又耗時費力。因此,如果銀匠們是在洛陽城中做活,就一定會就近取材。”曾泰道:“不錯,不錯!”狄公吩咐曾泰:“曾泰,明天你親自督率下屬,遍查全城的金銀商號及飛錢櫃坊,看看城中有沒有哪個王公貴戚、富商大賈購進過大量金銀。”曾泰道:“是!”狄公又問道:“再想想,他們還需要什麼……”元芳道:“木炭!製作金銀器首先要將金銀料放入熔爐之中,熔化成水,這就需要大量的炭。”曾泰一拍額頭道:“對呀!恩師,學生明白了,明日再派另一班衙役遍查周圍的炭場,看看哪家購進了大批木炭。”狄公笑道:“嗯,舉一反三,孺子可教。”曾泰笑了。狄公又吩咐道:“元芳,明日我們去拜訪將作大監沙大人,再詳細詢問一下鐵勒的情況。”元芳道:“是。”狄公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朱雀大街位於神都洛陽中心,是最寬闊、最威嚴,也是最繁華的街道。寬闊的街道兩旁金銀商號及櫃坊鱗次櫛比,往來商賈絡繹不絕。時值辰牌,洛州刺史府兩頂大官轎在眾差役的簇擁下來到一家銀號門前,長史、司馬走下轎來。早已等在門前的銀號、櫃坊的掌櫃、老板們一擁上前,跪倒一片。長史、司馬帶著手下查看各個銀號、櫃坊的賬目,詢問近日有否大金主。曾泰則親自帶人坐鎮炭場。巨大的炭場被刺史府的衙役圍了個水泄不通。刺史曾泰坐在賬房中,詳細查看賬目,炭場老板一旁侍立。曾泰合上手中的賬本,拿過另一冊,問老板道:“最近兩月之內,洛陽城中有沒有哪座王公府第大量購進過木炭?”老板道:“回大人的話,現在已經入冬,各府取暖所用的木炭都很多。”曾泰一邊問一邊翻看賬本:“一般情況下,王侯之第每月取暖所費木炭幾何呀?”老板道:“約八百斤。”曾泰點點頭:“那麼,有沒有哪個府第,月進炭超過八百斤的。”老板仔細想了想:“那就隻有善金局了。”曾泰抬頭問道:“善金局月進炭幾何?”老板賠笑道:“嗬,那可就多了,這兩個月,光善金局用炭,我們幾家炭場都供不過來。”曾泰又低頭翻檢賬冊:“善金局用炭量大,這本州是知道的。本州問的是洛陽城中的個人府第。”老板想了想:“超過八百斤的好像沒有。”曾泰翻賬本的手忽然停住了,他抬起頭道:“你能肯定?”老板道:“能。”曾泰重重一拍桌子,厲聲喝道:“你這狗頭,真是少打!本州問話,爾就該據實回稟,怎的在此貪懶耍滑,信口開河,真真豈有此理!”老板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頭道:“大人在上,小的不曾信口開河……”曾泰將手中的賬本擲過去道:“你看看這賬本上寫的什麼?”老板哆裡哆嗦地撿起賬本,定睛看去。果然,賬本第二行用小字寫著,送沙大人府炭五千斤,價同善金局。他趕忙抬起頭道:“大人,這炭是兩個月前送給善金局的,隻是一半送到局裡,另一半是沙爾汗大人府裡派馬車自行拉走。”曾泰雙眉一揚:“哦?”老板忙道:“絕對沒錯。”曾泰點頭問道:“最近幾個月,沙大人府中來拉過多少次炭呀?”老板回道:“回大人,給善金局送過多少次,沙府的馬車就拉了多少次。這賬本中記得清清楚楚。”曾泰道:“也就是說,每次送炭都是局裡一半,沙大人一半?”老板道:“正是。”曾泰似乎從這個賬本裡嗅出了什麼:“你馬上將所有送善金局的賬目全部挑選出來,本州要仔細查看。”老板連連應聲,忙著叫人檢取賬冊。狄府正堂裡,洛州長史和司馬正向狄公回稟。狄公聽完道:“也就是說,最近幾個月,城中並沒有人購進大量金銀。”長答史道:“正是。國老,我與司馬大人遍查城中所有銀號、錢莊及櫃坊,沒有一家平銀超過百兩的。”狄公站起身,緩緩點了點頭:“你們辛苦了,下去休息吧!”二人行禮告退。狄公對身旁的李元芳道:“看起來,銀匠們已被帶出了洛陽城。”李元芳道:“卑職也是這麼想的。兩個月的時間不能算短,如果銀匠們還在神都,定會透出風來。”狄公緩緩點了點頭:“等等曾泰那邊的消息吧!”正說著,隻見曾泰走了進來:“恩師,元芳。”狄公笑道:“來得正好。長史和司馬剛從我這裡走,從銀號和櫃坊並無發現。你調查炭場有何收獲呀?”曾泰興奮地答道:“恩師,有些收獲。”狄公和元芳對視一眼道:“哦,說說看。”曾泰道:“兩個月來,沙爾汗家中從城外的幾家炭場共拉走了將近六萬斤木炭!”李元芳驚道:“六萬斤!”曾泰道:“正是。”說著,他將手裡的賬本遞與狄公道,“恩師,您看看吧!”狄公接過賬本仔細看了一遍,長長出了口氣:“沙爾汗是金銀器大家,若說他家中有些存炭倒也在情理之中,然六萬斤是不是太多了?”曾泰和元芳對視一眼道:“炭場老板說,一個王侯之家,每月取暖也就用八百斤炭。”狄公緩緩點了點頭,起身踱起步來。良久,他停住腳步轉身道:“曾泰,你立刻前往洛陽各城門,詳細查問南衙守軍有沒有人看到過銀匠出城。”曾泰道:“是,學生立刻就辦。”狄公點了點頭,曾泰快步走出門去。狄公深吸一口氣道:“元芳,我們到沙府走一遭。”沙府位於承福坊內,正值辰牌,狄公的官轎在衛士簇擁下向沙府而來,大將軍李元芳跨下烏騅馬跟隨在轎旁。轉眼之間,官轎來到大門前,管家向門房遞了帖子。轎簾打開,狄公走下轎來,元芳翻身下馬。狄公四下看了看笑道:“好個幽靜的坊裡呀!”李元芳點了點頭,四下看了看道:“是。大人,好像牆的那一邊就是善金局呀。”狄公辨認了一下方向道:“哦,果然。”話音未落,沙爾汗奔出府來,躬身迎道:“哎呀,國老光降,寒舍蓬蓽生輝呀!”狄公笑道:“沙大人太客氣了,老夫來得唐突,還望見諒啊!”沙爾汗趕忙道:“國老哪裡話來。大將軍,下官有禮。”李元芳忙還禮道:“沙大人,有禮。”狄公指著承福坊的大牆笑道:“沙大人的府第距治所隻有一牆之隔,真是方便得很呀!”沙爾汗笑道:“隻是不能直接過去,還要繞道坊左什字,過漕渠橋,進承福門,卻是越發的麻煩了!”二人大笑。沙爾汗伸手讓道:“國老,大將軍,請到正堂奉茶。”狄公、元芳道:“有勞了。”狄公、元芳在正堂落座,沙爾汗在下首相陪,家人獻上茶來。狄公笑道:“老夫來得唐突,沙大人莫怪呀!”沙爾汗賠笑道:“國老說哪裡話來,卑職迎迓不及,還請國老寬宥。”狄公端起蓋碗,抿了一口茶,餘光瞥向沙爾汗,隻見他神情似乎有些局促。狄公放下茶碗微笑道:“是老夫的不是了,看起來沙大人正忙著……”沙爾汗趕忙道:“哪裡,哪裡,國老言重了。卑職正在後堂準備行裝。”狄公一愣道:“哦,沙大人要出門?”沙爾汗解釋道:“啊不,是這樣。盂蘭盆節將至,聖上準備捐給法門寺金銀法器三百件。今夜醜時,製器用的金銀將由府庫運往善金局,自即日起,卑職便不能再邁出作坊一步,直至禦器打造完畢。因此才要收拾行裝。”狄公點點頭道:“是這樣。不知製器用的金銀共有多少?”沙爾汗答道:“黃金十萬兩,白銀一百萬兩。”狄公笑道:“嗬,可真是不少啊!”沙爾汗連忙道:“是啊。聖上篤信佛法,心誠之極。恐盂蘭盆節之日,國老也少不了要領班前赴法門寺參拜。”狄公笑道:“這是當然。屆時,還要瞻仰沙大人的禦製法寶啊。”沙爾汗笑道:“國老謬讚,卑職慚愧。”二人笑了起來。狄公的目光不經意地向沙爾汗腳下望去,隻見他的腳也粘著一小塊紅色的膠泥。沙爾汗似乎也發現了狄公的目光,趕忙把腳向回收了收,不自然地道:“國老,今日光降,有何教誨?”狄公收回目光道:“教誨是沒有,實不相瞞,老夫今日造訪,乃為鐵勒之事而來。”沙爾汗一愣:“鐵勒,國老找到他了?”狄公搖搖頭:“還沒有,然洛陽又發一案,恐也與這個鐵勒有關。”沙爾汗吃驚地道:“哦,不知是什麼案子?”狄公講道:“兩個月前,城中二十餘名銀匠被人雇用外出做活,說好三日即回,今已兩月有餘,仍不見回轉。據苦主描述,雇用銀匠的人,眼窩深陷,顴骨突出,長相不像中土之人,身材不過五尺,雙手殘疾。據老夫推斷,除鐵勒外,恐怕再也沒有這樣一個從麵貌、身材到傷殘部位,所有特征都如此相符,又與金銀器有關的人了。”沙爾汗倒吸一口涼氣道:“不錯,鐵勒確實身材矮小,雙手殘疾,狀貌西域胡人。”狄公點了點頭:“這就是了。由此老夫懷疑,那位雇主即是鐵勒。”沙爾汗目露凶光,恨道:“真想不到,這廝竟然如此作惡多端,真是罪大惡極!”狄公道:“目前案情尚不明朗,一切也隻是推斷。沙大人,你能不能將鐵勒的情形,對老夫詳細說上一說。”說罷,他衝李元芳使了個眼色。元芳起身道:“啊……沙大人,不敢動問,府中西閣在於何處?”沙爾汗起身道:“哦,請大將軍隨我來,下官叫家人引你前去。”說著,他與李元芳走出大堂。狄公起身,快步走到沙爾汗的座位旁,定睛向地麵看去。地麵上粘著一塊小小的紅泥。狄公彎腰拾起紅泥,放入衣袖,又快速坐回榻上。沙爾汗走了進來:“讓國老久等了。”狄公道:“哎,哪裡,剛剛我們說到哪兒了……”沙爾汗道:“說到鐵勒。實不瞞國老,卑職對他也不太熟悉,隻能知道多少就說多少了。”狄公點點頭:“那就有勞沙大人了。”沙爾汗說道:“這個鐵勒本來也是善金局的巧匠,範鑄鑲嵌、鏨刻鈒鏤無一不精。然幾年前,在一次範鑄中,鑄爐角度過大,金水湧出,鐵勒躲閃不及……就這樣,雙手為金水所澆,徹底殘廢。”狄公應和著:“是這樣。”沙爾汗又道:“雙手傷殘後,鐵勒性情大變,終日沉默不語。省內本欲將其除名,是卑職見他可憐,才將他留下,做了後巷總管,負責局內日常雜務。”狄公點點頭:“難怪。”沙爾汗繼續向狄公說道:“鐵勒是咄陸部貴族,國老可能知道,這個咄陸部是突勒各部族中最好戰,也是最頑固的。顯慶四年,大將軍蘇定方將咄陸部合圍在處木昆,一場惡戰全殲其主力。咄陸部向鷹娑川潰逃,遇到了當時的流沙道安撫使阿史那社步真,鐵勒遂率其部眾投降。”狄公插方問道:“阿史那社步真?”“是的。聽說也是突勒人。”狄公一拍腦門道:“哦,老夫記起了。阿史那社家族在前隋文帝初,投順了當時的朝廷。後因平定東突勒有功,龍朔年間,被封為左屯衛大將軍。顯慶初,步真擢流沙道安撫大使,招降了突勒咄陸部。”沙爾汗讚道:“大人真是好記性,正是。”狄公追問道:“是步真招降了鐵勒?”沙爾汗道:“是的。”狄公點了點頭:“鐵勒在洛陽有親戚嗎?”沙爾汗答道:“聽說他的親族家人都在處木昆一役中戰死了。”狄公又問道:“平素鐵勒接觸的都是些什麼人?”沙爾汗想了想:“他很少出去。隻知道他有一些朋友,都是突勒降人,具體的卑職也不太清楚。”“那麼,鐵勒除了善金局後班房這一處住所外,還有其他住處嗎?”“據卑職所知是沒有了。”狄公點了點頭。李元芳在仆人的引領下,來到東廁門前。仆人道:“大將軍,這便是茅廁了。”李元芳四下看了看:“啊,好吧。你先回去。”仆人道:“我等大將軍。”李元芳笑道:“不用了,有人等著,我不自在。”仆人也笑道:“那好吧,小的就先行告退了”。說完轉身離去。李元芳如大鳥一般掠出東廁後牆,辨彆了一下方向,知道自己處身的位置是偏院,他四下觀察了一下,縱身而起躍上對麵的房頂,在四周樹木的掩護下,向後堂方向奔去。後園中靜悄悄的。人影一閃,李元芳從後堂的屋頂縱身而起,幾個起縱便來到了後花園裡。這是座不大的園子,半截小橋,一汪荷塘,兩處假山,幾竿翠竹。不遠處是一大片柳林,隱隱露出一點飛簷。李元芳剛想過去看個究竟,小橋那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元芳一側身,閃在假山後,探頭向外望去。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身穿越青色圓領袍的人快步向小橋走來,此人身高不到五尺,身材十分瘦小。李元芳屏住呼吸,縮回頭來,躲在假山之後,外麵腳步聲響,矮個子走過小橋,穿向假山。元芳再次探出身來。隻見矮個子向不遠處的柳林走去。李元芳縱身而起,隨後跟上。矮個子走得很快,不時回頭觀察。李元芳不遠不近地小心跟著。矮個子走進柳林,轉眼間便不見了蹤跡。李元芳從樹後探出身來,眼前是一道圍牆,正中一座月亮門,大門緊緊關閉。李元芳躍上身旁的一棵大樹,向圍牆內望去。牆裡是座很大的院子,院正中是一座六排鬥拱的大堂,堂門緊閉。門前並排放著五輛馬車,十幾名木匠圍在馬車旁忙碌著。那個矮個子已經不見了蹤跡。李元芳沉吟片刻,縱身而起,踩踏著院外的柳樹神不知鬼不覺地掠進院中,他躥上房頂,雙腳勾著飛簷,身體倒掛下來,捅破窗紙,向堂內望去。堂內的空間很大,東山牆下堆放著大量木炭,似有幾萬斤之多。西山牆下堆放著一堆堆紅色的泥土。矮個子背對窗戶和另外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說著什麼。矮個子問:“辦妥了嗎?”管家點點頭:“還差幾座,但天黑就能完工,剛剛老爺已經來看過了。”矮個子催道:“抓緊點兒,今夜就要開工。”管家點了點頭:“放心吧,沒問題。”矮個子轉身向堂外走去。李元芳翻身躍下房簷,躡手躡腳地走到大堂左山牆後,露出頭向大門前望去。隻見木工們仍舊圍著五輛馬車忙著。矮個子從打堂裡走出來,回手關閉堂門,走到馬車前,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麼。元芳定睛向馬車望去,隻見這五輛馬車的車型很怪異,車壁是雙層的,兩層之間有近一寸的縫隙。李元芳深吸一口氣,轉身離去。正堂裡狄公還在聽沙爾汗說著:“卑職所知的,大致也就是這麼多了。”狄公微笑道:“有勞沙大人。”沙爾汗賠笑道:“國老說哪裡話來,這都是卑職應該做的。善金局出了這等敗類,卑職實在是汗顏無地呀!”狄公假意寬慰道:“唉,一頃之苗,良莠不齊,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沙大人不必自責。”沙爾汗拱手道:“謝國老寬宥。”狄公似想起什麼問道:“哦,對了,還有一事要請教沙大人。”沙爾汗趕忙道:“不敢,國老請講。”狄公笑道:“日前在觀風殿看到海獸戲波純金大盤,真可謂是神乎其技呀。這也令老夫對金銀製器之法甚感興味,沙大人能不能給老夫說說這範鑄之法。”沙爾汗頗有些得意地說道:“範鑄法其實很簡單,首先根據器型需要,砌起一座熔爐,內置炭火,而後以銅勺盛金銀放於爐內燒灼,直至成水。之後,將金銀水慢慢傾入青銅鑄模之中,待金銀水凝固後,此器便成。”狄公問道:“不知熔一爐金銀之水要費炭幾何呀?”沙爾汗侃侃而談:“那就要看所熔金銀量有多大了。一般情況下,將一百兩白銀熔化成水,需炭五斤。百兩黃金,需炭三斤。”狄公點點頭:“哦,是這樣。”沙爾汗笑道:“怎麼,國老也要親手製作金銀器?”狄公笑道:“老夫不過是葉公好龍,好奇而已。”二人笑了起來。沙爾汗向門外望去道:“哎,李大將軍怎麼還沒有回來?”話音未落,腳步聲響,李元芳快步走進來笑道:“哎呀,沙大人,不好意思,走迷了路,七拐八繞才回到這裡。”沙爾汗略顯詫異道:“怎麼,仆人沒有引領大將軍?”李元芳忙道:“是我讓他先回去了。”沙爾汗道:“哦,我說呢。原來是這樣。”狄公抬起頭:“沙大人,非常感謝。那老夫二人就告辭了。”沙爾汗道:“怎麼,這就要走?”狄公拱手道:“貿然前來,已是於心不安,不敢再多所打擾。”沙爾汗道:“國老哪裡話來。”狄公起身道:“元芳,我們走吧。”李元芳點了點頭。沙爾汗也一同起身道:“我送二位。”狄公、李元芳走出沙府大門,狄公回頭看了看,對身旁的李元芳低聲道:“有什麼收獲?”元芳湊到狄公耳旁,輕輕說了兩句什麼。狄公猛地停住腳步道:“哦?”李元芳道:“那個人身高不到五尺,身材瘦削。”狄公深吸一口氣:“你看到他的臉了嗎?”李元芳搖搖頭:“他一直背向我,沒有看清麵目。”狄公點了點頭,看了看身後道:“走吧!”管家狄福一聲“起轎!”,一行車馬向坊外而去。狄公掀開轎簾衝元芳招了招手,元芳策馬來到轎旁。狄公問道:“後來呢?”李元芳道:“卑職一路跟隨,那人走進柳林中一座隱秘的院落,進入一座大堂。”“哦,堂中有什麼?”李元芳道:“東牆根下堆放著大量木炭,確如曾兄所說,看樣子,足有數萬斤之多。西牆根下堆放著一堆堆紅色的泥土。”“紅色泥土?”李元芳點了點頭:“正是。不知是做什麼用的。”狄公從袖中拿出那塊紅色的膠泥,遞給元芳道:“你看看,是不是這種泥土。”李元芳接過來仔細辨認了一下:“好像是的。大人,您是從哪兒得來的?”狄公接過膠泥道:“它粘在沙爾汗的腳下……啊,你繼續說吧。”李元芳道:“大堂門外,一字排著五輛馬車,十幾個木匠在忙活。”狄公低低沉吟道:“馬車……木匠?”李元芳接著說道:“是。那馬車挺奇怪,車壁是雙層的,中間有一寸厚的縫隙。”狄公仍自沉吟:“馬車,木匠……有沒有與銀匠有關的線索?”李元芳搖搖頭:“我特意觀察了,還真沒有。就是那個矮子很可疑,您說,他會不會就是鐵勒?”狄公搖搖頭:“身高不過五尺的大有人在,光憑個頭兒,無法確定此人的身份。”李元芳點點頭:“那倒是。”狄公沉吟著道:“我剛剛問過沙爾汗,熔一百兩白銀,費炭五斤,如此算來,六萬斤木炭可熔銀一百多萬兩,這點確實很可疑,他家中為什麼要存放如此大量的木炭?”李元芳點頭道:“嗯,是呀。”狄公繼續道:“然而,今日,洛州長史、司馬遍查全城銀號,卻又無人購進大量金銀,而且,在沙府中也沒有發現失蹤銀匠們的蹤跡。光有木炭,卻沒有大量金銀和銀匠是不能說明什麼的……”李元芳點點頭:“這倒是。”狄公道:“這個沙爾汗有些意思,似乎每件案子都與他有涉,但查察之下,又都與其無關……”他回過神來問元芳道,“啊,元芳,你繼續說吧,還有什麼?”元芳道:“那個矮子走進後堂,裡麵有個管家模樣的人在等他,矮子說‘辦妥了嗎?’管家說‘還差幾個,但天黑前就能完工。剛剛老爺來看過了。’矮子說‘抓緊點兒,今夜就要開工。’”狄公雙眉一揚道:“開工?”元芳道:“是,那個矮子是這樣說的。”狄公喃喃道:“完工,開工……”李元芳道:“從金銀和木炭上麵都沒有找到有力的證據。大人,下麵我們該怎麼辦?”狄公道:“至少目前有一點可以肯定,銀匠們已經不在城中。”李元芳道:“不錯。”“看起來,下麵我們要將追查的焦點放在城外了。不知曾泰那邊有什麼進展。”此時巷口處響起急促的馬蹄聲,一名捕快班頭飛馬而來,奔到轎前,翻身下馬,高聲稟道:“洛州刺史府衙下捕快,有要事回稟狄國老!”狄福道:“等著。”說著,轉身跑到官轎旁。狄公問道:“狄福,怎麼了?”“老爺,洛州刺史府的捕快有要事回稟。”狄公道:“叫。”狄福衝捕快招了招手,捕快跑到轎旁,雙膝跪倒。狄公道:“不必多禮。有何要事?”捕快奏道:“刺史大人請國老立刻前往洛陽北門,就是徽安門。他讓我轉告國老,說查到了一些端倪。”狄公雙眉一揚,與元芳對視一眼道:“備馬,去北門!”徽安門是神都洛陽的北門,出北門便是邙山了。曾泰率一乾官役站在門前,焦急地等待著。遠遠的,幾匹馬飛馳而來,為首的正是狄公,身後跟著幾名衛士。曾泰趕忙迎上前去,狄公跳下馬道:“曾泰,是不是有人看到了銀匠出城?”曾泰道:“正是。今日午後,受恩師之命遍查洛陽八門,徽安門的夜值火長對學生說,大約兩個月前的一個深夜,大約二三十人在北門前的空場集合,上了五輛馬車,用通禁令叫開城門後,出城而去。”狄公雙眉一揚:“哦?叫火長來。”曾泰回身,招了招手道:“王三……”火長快步走了過來,雙膝跪倒,叩下頭去。狄公道:“起來說話。”王三站起身來。曾泰衝王三道:“將詳情稟來。”王三道:“是。那是兩個月前,大概是九月三號吧,深夜裡,小的在城頭值守,隱隱約約看到大概有二三十人、五六輛馬車,在不遠處的空場上聚集,而後那些人上了馬車,用通禁令叫開城門,出北門而去。”狄公對曾泰道:“九月三號正是雇主將銀匠騙出家門的日子。”曾泰道:“正是。”狄公道:“王三,他們的通禁令是閣部所發嗎?”王三答道:“不是。他們用的是內侍省善金局的通禁令。”狄公與曾泰對視一眼,曾泰道:“恩師,那個雇主一定就是鐵勒,否則怎麼會有善金局的通禁令。”狄公點了點頭:“王三,你說的空場在哪裡?”王三指著不遠處幾家買賣鋪戶圍成的一個小空場道:“就是那兒。”狄公點了點頭,對曾泰道:“走,去看看。”說著二人向空場走去。空場周圍有四五家小店鋪,有的賣小吃,有的賣雜貨。狄公沿著店鋪緩緩走著,一雙鷹眼在地麵、牆壁間搜尋……忽然,一個彎曲的小黑點兒跳入眼簾。狄公上前一步,定睛看去。隻見牆縫裡插著一個小小的黑片,黑片被撾的彎曲過來,尖頭指向北門。狄公深吸一口氣,伸出手,輕輕將黑片從牆縫中起了下來。曾泰走到身旁輕聲問道:“恩師,這是什麼?”狄公緩緩搖了搖頭,將黑片在衣服上擦了擦,黑片下露出一點銀白色。狄公一愣,趕忙撩起袍襟用力擦拭黑片。轉眼之間,黑色的小片變成了銀色,竟然是一塊銀片。曾泰吃驚地道:“是銀的!”狄公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曾泰,立刻傳銀匠們的家眷前來辨認。”刺史府二堂內,樂氏看見那個銀片失驚喊道:“這是我夫之物!”狄公站起身道:“你能確定?”樂氏眼泛淚光道:“絕無差錯,他臨走那天夜裡,還拿出來要給我打一枚戒指,沒想到……”說到這兒,她輕聲啜泣起來。堂中的銀匠家眷們也觸景生情,登時哭聲一片。狄公和曾泰對視一眼,心中惻然。狄公安撫眾人道:“大家不要哭,而今已經可以確定,銀匠們被雇主帶出城外。本閣在此承諾,一定儘快破案,將你們的親人找回來!”一眾老弱婦女在樂氏的帶領下齊齊跪倒,叩下頭去:“多謝大人!”狄公站起身道:“好了,好了,快起來吧。曾泰,命衙門出差,將她們送回家中。”曾泰答應著,對身旁的掌固低語幾句。掌固連連點頭,對苦主們喊道:“請大家跟我來吧!”婦女們跟隨掌固走出門去。曾泰道:“恩師,可以肯定,出北門的定是失蹤的銀匠。”狄公點了點頭:“是的。”曾泰略顯釋然道:“太好了,總算是見到了曙光。”狄公長長舒了口氣道:“徽安門是洛陽北門,出北門後,便進入邙山之中。刺史大人,我說得不錯吧!”曾泰笑道:“正是。”狄公道:“取地圖來。”元芳趕忙從桌案上拿起地圖,鋪展開來。狄公的手指點在徽安門上,向北劃去,進入邙山之中,一路上儘是鎮甸村落,最終,手指停在了儘頭“五柳鎮”上。狄公抬起頭道:“一路向北,沒有彆的岔路,一直通到路儘頭——五柳鎮。”曾泰微笑道:“恩師的意思是,我們微服出巡,一路查察……”狄公點點頭道:“人命關天,刻不容緩,我們明日一早出發。”元芳和曾泰對視一眼,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