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於冰被那文怪鬼混了多半夜,天明辭了出來,日日在山溪中行走。崎崎嶇嶇,繞了四五天,方出了此山,到一大溝內,中間都是沙石,兩邊仍是層岩峭壁。東首有一山莊,問人名為輝耀堡。還是通京的大路。他買了些酒飯充饑,不敢往東去,順著溝向西走,行了數日,已到山西地界。他久聞山西有座五台山,是萬佛福祥之地,隨地問人,尋到山腳下,遇著幾個樵采的人,問上山路徑。那些人道:“你必是外方來的,不知朝台時令,徒費一番跋涉。此地名為西五台,還有個東五台。兩台俱有許多勝景,有寺院,有僧人。每年七月十五日方開廟門,到八月十五日關閉,朝台男女,成千累萬不絕。如今是九月中間,那裡還有第二個人敢上去?況裡邊蛇蟲虎豹、妖魔鬼怪最多,六月間還下極大的雪,休說你渾身都是夾衣,就便是皮衣,也包你凍死。”於冰聽了,彆的都不怕,到隻怕冷,折轉身又往西走。走了幾天,一日行到代州地方,日色已落,遠遠的看見幾家人家,及至到了跟前,不想是座泰山娘娘廟。但見:鐘樓倒壞,殿宇歪斜。山門儘長蒼苔,寶閣都生茺草。紫霄聖母,迥非金鬥默運之時;碧霞元君,大似赤羽逢劫之日。試看獨角小鬼,口中鳥雀營巢;再觀兩麵佳人,耳畔蜘蛛結網。沒頭書吏,猶捧折足之兒;斷臂奶娘,尚垂破胸之乳。正是修造未卜何年,摧崩隻在目下。於冰看了一會,止見腐草盈階,荒榛遍地,兩廊下塑著許多攜男抱女的鬼判,半是少頭沒腳。正麵大殿三間,看了看,中間塑著三位娘娘,兩邊也塑著些伺候的婦女。於冰見是女神,不好在殿中歇臥,恐怕褻瀆。他出來到東廊下一看,見一個赤發環眼大鬼,同一個婦人站在一處,那婦人兩手捧著個盤子,盤子內塑著幾個小娃兒,坐著的,睡著的,到也有點生趣。於冰看了,笑說道:“你兩個這身軀後麵,便是我的公館,今晚我同你們作伴罷。”說著,用衣襟把地下土拂了幾拂,斜坐在二鬼背後。再瞧天光,已是黃昏時分。看罷,將頭向大鬼腳上一枕。方才睡倒,隻見廟外跑入個婦人來,紫襖紅裙,走動如風。從目前一瞬,已入殿內去了。於冰驚訝道:“這時候怎麼有婦人獨來?”語未畢,隻見那婦人走出殿外,站在台階上,像個眺望的光景。於冰急忙坐起,從大鬼兩腿縫中一覷,隻見那婦人麵若死灰,無一點生人血色。東張西望,兩隻眼睛閃閃灼灼,顧盼不測。少停,隻見那婦人如飛的跑出廟外去了。於冰大為詫疑,心裡想道:“此女絕非人類,非鬼即妖。看他那般東張西望光景,或者預知我今日到此,要下手我,亦未可知。”又想了想,笑道:“隨他去,等他尋著我來,再做裁處。”正想算間,隻見那婦人又跑入廟來,先向於冰坐的廊下一望,旋即又向西廊下一望,急急的入殿內去了。於冰道:“不消說,是尋我無疑了。”少刻,那婦人又出殿來,站在台階上,向廟外望,口裡咶咶,長笑了一聲,到與母雞咶蛋相似,止是聲音連貫,不像那樣斷斷續續的叫喊,又如飛的跑出廟外去了。於冰道:“這是我生平未見未聞的怪異象,似他這樣來來往往,端的要怎麼?”須臾,隻見廟外走入個男子來,卻頭戴紫絨氈笠,身穿藍布直裰,足登布履,腰係搭膊,那婦人在後麵用兩手推著他走。那男子垂頭喪氣,一直到正殿台階上坐下,眼望著西北,長歎了一聲。隻見那婦人取出個白棍兒來,長不過七八寸,在那男子麵上亂圈;圈罷,便扒倒地下跪拜;拜罷,將嘴對著那男子耳朵內說話。說罷話,又在那男子麵上用口吹;吹罷又圈,忙亂不一。那男子任他作弄,就和看不見的一般,瞪著眼,朝著天,想算他的事件。那婦人又如飛的跑出廟外,瞬目間,又跑入廟來,照前做作。隻見那男子站起來,向那廟殿窗槅上看視,像個尋什麼東西的光景。那婦人到此,越發著急的了不得,連圈,連拜,連說,連吹,忙亂的沒入腳處,又不住的回頭向廟外看視。隻見那男子麵對著窗槅看了一會,搖了幾下頭,複回身坐在台階上。急的那婦人吹了圈,圈了拜,拜了說,說了吹,顛倒不已。少刻,隻見那男子雙睛緊閉,聲息俱無,打猛哩大聲說道:“罷了!”隨即站起,將腰間搭膊解下,向那大窗槅眼內入進一半去,又拉出一半來。隻見那婦人,連忙用手替他挽成個套兒,將男子的頭搬住,向套兒裡亂塞。那男子兩手捉住套兒,麵朝廟外又想。那婦人此時更忙亂百倍,急圈,急說,急拜,急吹,恨不得那男子登時身死方快。於冰看了多時,心裡說道:“眼見這婦人是個吊死鬼,隻怕我力量對他不過,該怎處?”又想道:“我若不救此人,我還出什麼家,訪什麼道?”想罷,從那大鬼背後走出,用儘生平氣力,喊叫了一聲。隻見那婦人吃一大驚,那男子隨聲蹲在大殿窗槅下。那婦人急回頭,看見於冰,將頭搖了兩搖,頭發披拂下來,用手在臉上一摸,兩眼角鮮血淋漓,口中吐出長舌,又咶咶咶了一聲,如飛的向於冰撲來。於冰此時又沒個東西打他,瞧見那泥婦人盤子內,有幾個泥娃子,急忙用手搬起一個來。卻好那婦人剛跑到麵前,於冰對準麵門,兩手用力一擲,喜得端端正正,打在那婦人臉上,那婦人便應手而倒。於冰即忙看視,見他一倒即化為烏有,急急向四下一望,形影全無,止見那男子還蹲在階上。於冰起先到毫無怕意,今將此婦打無,不由的身冷發豎,有些疑懼起來。於是又搬了個泥娃子,提在手內,先入殿中,次到西廊,都細看了,仍是一無所有。隨將那泥娃子放在階上,到那男子麵前,也蹲在槅子下,問道:“你這漢子,為著何事,卻行此短見?”問了幾聲,那男子總不言語。於冰道:“你這人好癡愚,你既肯舍命上吊,你到不肯向我一說麼?”那人道:“說也無益,不如死休。”又道:“你既這般諄諄問我,我隻得要說了。離此廟五裡,有一範村,就是我的祖居。我父母俱無,止有一個妻房,到生了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十二三歲的也有,六七歲的也有。一家兒六七口,都指我一人養活。我又沒有田地耕種,不過與人家傭工度日,今日有人用我,我便得幾個錢養家,明日沒人用我,我一家就得忍饑。本村有個張二爺,是個仗義好男子,我也常與他家做活。他見我為人勤謹,又知我家口眾多,情願借與我二十兩銀子,不要利錢,三年後還他,著我拿去做一小生意。我承他的情,便去雁門關外販賣燒酒。行至東大峪,山水陡至,可惜七馱酒、七個驢,都被水衝去。我與驢夫上了樹,才留得性命。二十兩本銀全丟,還害了人家七個驢的性命,回家沒麵目與張二爺相見。不意人將折了本錢的話,向他說知,那張二爺將我叫去,備細問了原由,反大笑起來,說道:’這是你的運尚未通。我今再與你二十兩,還與你一句放心話:日後發了財還我,沒了也罷了。’我又收他銀兩,開了個豆腐鋪兒,半年來,到也有點利息。又不合聽了老婆話,說磨豆腐必須養豬,方有大利。我一時沒主見,就去代州販豬。走了兩天,都不吃食水,到第三天,死了兩個,昨日又死了一個。我見事已大壞,將剩下這兩口豬要出賣於人,人家說是病豬,不買,沒奈何減下價錢,方得出脫乾淨。連死的並活的,止落下五兩九錢銀子,到折了十三兩九錢本兒。我原要回家,將這五兩多銀子交與妻子,再尋死路。不期走到這廟前,越想越無生趣,不但羞見張二爺,連妻子也見不得。”說罷,拍手頓足,大哭起來。於冰道:“你且莫哭,這十三四兩銀子,我如數還你。”那男子道:“我此時什麼時候,你還要打趣我。”於冰道:“你道世上隻有個姓張的幫人麼?”隨向身邊取出銀包,揀了三錠道:“這每錠是五兩,夠你本錢有餘。”說著,將銀子向那男子袖中一塞。那男子見銀入袖中,心下大驚,一邊止住淚痕,一邊用眼角偷視於冰,口裡哽哽咽咽的說道:“隻怕使不得,隻怕天下無此事,隻怕我不好收他。”於冰笑道:“你隻管放心拿去,有什麼使不得?有什麼不好收處?”那男子一蹶劣站起來道:“又是個重生父母了。”連忙跳下殿階,扒倒地下,就是十七八個頭,碰的地亂響。於冰扶他起來。那男子問於冰道:“爺台何處人?因何黃昏時分在這廟中?”於冰道:“我是北直隸人,姓冷。我還沒有問你的名姓。”那男子道:“小人叫段祥,這廟西北五裡,就是小人的住家。冷爺此時在這廟中,有何營乾?”於冰道:“我因趕不上宿頭,在此住一宿。“段祥道:“小人家中實不乾淨之至,還比這廟內暖些,請冷爺到小人家中。”於冰道:“我還要問你,你到這廟中,可曾看見個婦人麼?”段祥道:“小人沒有看見。”於冰道:“你來這廟中,就是為上吊麼?”段祥道:“此廟係小人回家必由之路。隻因走到廟前,心內就有些糊塗,自己原不打算入廟,不知怎麼就到廟中。及至到了廟內,心緒不寧,隻覺得死了好。適才被冷爺大喝了一聲,我才看見了,覺得心上才略略有點清爽。”於冰道:“你可聽見有人在你耳中說話麼?”段祥道:“我沒聽見,我到覺得耳中嘗有些冷氣貫入。冷爺問這話必有因。”於冰笑道:“我也不過白問問罷了。”段祥又急急問道:“冷爺頭前問我看見婦人沒有,冷爺可曾看見麼?“於冰笑道:”我沒見。“段祥大叫道:”不好了!此地係有名的鬼窩,獨行人白天還不敢來,快走罷。“於冰笑道:”就是走,你也該將搭膊解下來。“段祥連忙解下來係在腰間,將於冰與他的銀子。分握在兩手內,讓於冰先出廟去。到了廟外,偏又走在於冰前麵,東張西望,不住的催於冰快走。到了家門首叫門,裡邊一個婦人問道:”可是買豬回來麼?段祥道:“還說豬哩,我幾乎被你送了命。快開門,大恩人到了。”待了一會,婦人將門兒開放,段祥將於冰讓入房內,於冰見是內外兩間,外房內有些磨子、鬥盆、木槽、碗罐之類,又讓於冰坐在炕上,隨入內房好半晌。少刻,見一婦人,領出四五個小男女,與於冰叩頭。於冰跳下炕來還禮。婦人道:“今日若不是客爺,他的性命不保。”說了這兩句。便滿麵羞澀,領上娃子們入去。段祥複讓於冰坐下,又聽得內房風匣響。須臾,段祥拿出一大碗滾白水來,說道:“連個茶葉也沒有。”於冰接在手內道:“極好。”段祥又頓出一大沙壺燒酒,兩碟鹹菜,出去買了二十個小饅頭,配了一碗炒豆腐,一碗調豆腐皮,擺列在一小木桌上,與於冰斟了酒,又叩謝了。於冰讓他同坐。兩人吃著酒,段祥又問起那婦人的話,於冰備細說了一遍,段祥嚇的毛骨悚然,又在炕上叩頭,直話談到三鼓已過方歇。次早於冰要去,段祥那裡肯放,於冰又絕意要行,嚷鬨了好半晌,於冰吃了早飯,問明去向,又親送了十五六裡,流著眼淚回家。於冰離了範村,走了兩天,隻走了九十餘裡。第三日從早間走至交午,走了二十裡,見有兩座飯鋪。於冰見路北鋪中人少,走去坐下,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小夥計道:“這叫八裡鋪,前麵就是保德州。”於冰要了四兩燒酒,吃了一杯,出鋪外小便,猛聽得一人說道:“冷爺在這裡了。”於冰回頭一看,卻是段祥,拉著一個騾子,後麵相隨著一人,騎著個極大極肥的黑驢,也跳下來,交與段祥牽祝於冰將那人一看,但見:熊腰猿臂,河目星瞳。紫麵長須,包藏著吞牛殺氣;方頤海口,宣露出叱日威風。頭戴魚白卷簷氈巾,身穿寶藍箭袖皮襖。雖無弓矢,三岔路口,自應喝斷人魂;若有刀槍,千軍隊裡,也須驚破敵膽。於冰看罷,心裡說道:“這人好個大漢仗,又配了紫麵長須,真要算個雄偉壯士。”隻見段祥笑說道:“冷爺走了三天,被我們一天半就趕上了。”又見那大漢問段祥道:“這就是那冷先生麼?”段祥道:“正是。”那大漢向於冰舉手道:“昨日段祥說先生送他銀子,救他性命,我心上甚是佩服,因此同他來追趕,要會會先生。”於冰道:“偶爾相遭,原非義舉,此須銀數,何足掛齒?”說畢,兩人一揖,同入飯館內坐下。於冰道:“敢問老長兄尊姓大名?”那漢子道:“小弟姓張,名仲彥,與段祥同住在範村。先生尊諱可是於冰麼?”於冰道:“正是賤名。”仲彥道:“先生若不棄嫌我,請到小弟家中暫歇幾天,不知道肯去不肯去?”於冰道:“小弟係飄蓬斷梗之人,無地不可佇足,何況尊府。既承雲誼,就請同行。”仲彥拍桌大笑道:“爽快爽快。”又叫走堂的吩咐道:“你這館中也未必有什麼好酒菜,可將吃得過的,不拘葷素,儘數拿來,不必問我。再將頂好酒拿幾壺來,我們吃了還要走路,快著快著。”於冰道:“小弟近月總隻吃素,長兄不可過於費心。”少刻,酒菜齊至,仲顏一邊說著話兒,一邊大飲大嚼。於冰見他是個情性爽直人,將棄家訪道大概一說,仲彥甚是歎服。酒飯畢,段祥會了帳。於冰騎騾子,仲彥騎了驢兒,段祥跟在後麵,一路說說笑笑,談論段祥遇鬼的話。說到用泥娃子打倒鬼處,仲彥掀髯大笑道:“弟生平不知鬼為何物,偏這樣有趣的鬼,被先生遇著,張某未得一見,想來今生再不能有此奇遇也,罷了。”於是三人一同入範村。正是:從古未聞人打鬼,相傳此事足驚奇。貧兒戴德喧名譽,引得英雄策蹇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