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最難受的時期,身體狀況卻仍然不見好轉。我昏昏沉沉地幫“老大”整理書庫,她無視於我的情況,指東指西地命令我工作。感冒如果拖得太久,就得不到彆人的同情了。“得了感冒,出出汗就好了。要是太過自我保護,反而好不了。”“如果是這樣,好不了也無所謂。”我抱著沉重的書提高了嗓音。“我想過了,連感冒都能嚴重成這樣。看來,對社會人士來說,壓力才是百病的根源吧!”“是這樣嗎?”“你也是累積太多的壓力了。”猛然一看,“老大”又在撕書了。“消除壓力,這個最管用。”“你做這種事,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的。”“好痛!”才剛說完,“老大”突然大叫一聲,手裡拿著的一本書“咚”地一聲掉在地板上。她按著手,看起來很痛的樣子。“你看,說中了吧!”然而,“老大”一動也不動地按著手。“你沒事吧?”“我覺得好痛……”話一說完,“老大”看著自己的手,整個人呆住了。整個手掌都不見了,還滿是鮮血。“啊!”“老大”尖叫起來,一看地板上,剛掉落的那本書正“喀滋喀滋”地咬著斷掌。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裡。“老大”一直拚命地瘋狂大叫。我發覺旁邊有什麼東西在動,猛然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發現手上抱著的書,最上麵那本正張大了嘴巴要咬我的手腕,從那張大的嘴巴裡可以看見無數的利牙排成好幾列。我慌忙地想甩掉那本書,身體卻像被緊緊地綁住一樣,動彈不得。連想“完蛋了”的時間都沒有,書早已像蛇一樣纏住了我的手腕。“啊啊啊……”這當然隻是個夢。我睜開眼睛,汗流浹背,明知道是夢,還是確認了一下手掌還在,才鬆了一口氣。從圖書館被送回來以後;直到剛才,我都昏睡不醒。以為不過睡了半天,沒想到已經過了一天半。聽到我的喊叫聲,媽媽跑過來。“多虧這場感冒,好像治好了我的失眠。”聽到我的強詞奪理,媽媽愣了一下,然後“啪”地打在我的額頭上。“你怎麼這樣對待病人?”“既然是病人,就拜託你去醫院。”“盧梭說過,懼怕疾病與痛苦是人的弱點。”“……好像還沒有退燒。”媽媽把濕答答的毛巾敷在我剛剛被她打過的額頭上,就走出房間。“等一下……”毛巾滲出來的水一直流到脖子,但我卻沒有力氣對付它。“等等……水一直滴……媽嘛!”第二天傍晚,綾子和阿綠來探望我。她們兩個把我這個病人丟在一旁隻顧著聊天,還吃光了買給我的蛋糕。如果是平常,這個香草蛋糕的香味早就讓我飛奔過去;但今天卻完全沒有胃口。綾子喝茶潤了潤喉嚨,想起了甚麼似的,回頭看著我。“對了,老大要我們問候你。”“是嗎?”“她今天在書庫裡受傷了。”“手腕?”“你怎麼知道?”我想,這恐怕也是個夢吧,但卻還是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老大果真是個怪人。今天大家商量著帶什麼來看望阿樹時,你猜她說帶什麼?”“什麼?”“猜猜看啊!”“……不知道。”“蝮蛇酒,而且是把一條真的蝮蛇捲成一團一團,浸泡在瓶子裡的那種。”突然一陣毛骨悚然,我從床上跳了起來。“她真的不正常。”“很奇怪吧?”綾子和阿綠也“奇怪”、“很怪”地附和著。“……對了……你們在說什麼奇怪啊?”我說著,轉頭一看,兩人已經不知去向。從遺留下來的蛋糕殘渣看來,應該不是作夢吧!可能是我不知何時睡著,兩人就悄悄地走了。房間裡籠罩著淡淡的黑暗,我因想喝水而往枕邊一看,有一封信和水瓶、藥瓶放在一起。那已經很熟悉的信封是渡邊博子寄來的。於是我看了那封信。※藤井樹君:謝謝你的來信。下個月我要去小樽。你有時間嗎?已經幾年沒見了呢?能見到阿樹,真讓人期待。你的髮型變了嗎?到了之後我再打電話給你。渡邊博子※“博子要來了。”我很開心地回信給她。※渡邊博子小姐:真是好久不見了。你會在這裡待多久呢?如果不介意,就住在我家吧!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我覺得隻有一、兩個晚上是絕對不夠的。※寫到這裡,我就醒來了。已經是半夜了,我渾身被汗濕透。到底從哪個部分開始是夢呢?我真的搞不清楚了。我起床下樓去上廁所。上完廁所,正要上樓,媽媽探出頭來。“沒事吧?”“嗯,現在很好,最後一回合了。”“你在說什麼啊?不是又流了很多汗嗎?快去換件睡衣。”“嗯。”我搖搖晃晃地走上樓,回到房間;從衣櫃裡拿出新的睡衣,想把手套進袖子,但是太暗了,找不到袖子在哪兒。我就這樣把睡衣套在頭上,打開檯燈。當我探出頭找袖子時,發現桌上有一件奇怪的東西。那是一瓶一升裝的蝮蛇酒,裡麵泡著一條很大的蝮蛇。就這樣,我又醒來了。我遊走在半夢半醒的邊緣,迎接清晨的到來。即使坐在餐桌前麵對著眼前的稀飯,總覺得自己仍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早安!”一大早,門口就傳來了很有精神的聲音。“阿部粕姑丈?”“是,我們要一起去看新房子。”“啊,太好了!我也想去。”“胡說什麼!你是病人啊。”“看看房子又沒關係。”媽媽不理我,逕自走出房間,旋即又轉過頭問我:“你可以馬上準備好嗎?”我急忙換了衣服。阿部粕是已過世的爸爸的妹夫,經營房屋仲介公司。以前隻要一提起換房子,這個人肯定會出現。如果不是因為換房子這件事,他和姑姑也不可能結婚。所以兩人相識也是因為這間房子的關係。因為這個原因,阿部粕曾經大言不慚地說,我們家搬家的事就是他畢生的工作。雖然爺爺責問他,是不是打算毀掉帶給他姻緣的房子,阿部粕姑丈則是反駁說,即使要毀掉,也要毀在自己手裡。因此,爺爺就一直很討厭這個女婿。正在院子裡修剪花草樹木的爺爺,不滿地瞪著我們三個人走出大門。他心裡一定想:你們這些叛徒!“爺爺還是反對嗎?”阿部粕姑丈邊開車邊說。“因為他從一大早就在翻土,不知道種了什麼東西下去,畢竟是住了那麼久的房子了,應該會依依不捨吧。”“阿部粕姑丈,沒想到缺德的房屋仲介公司也會說出這種話。”“又來了,阿樹,誰說缺德的房屋仲介公司?”“不過也不能陪著老人家一直念舊吧?你不是說再過五年,屋頂就要塌了嗎?”媽媽說。“這是千真萬確的。老實說,陷在這種狀態,你們竟然還能安穩地住在那裏。”“沒有必要講得這麼白。”“啊,不是啦,隻是打個比方而已……哈哈哈哈哈哈!”狒狒般的笑聲,迴蕩在狹窄的車子裡。“不過,如果大舅子還健在,也會想辦法處理這房子的。這房子已經有六十年了吧?戰前蓋的吧?過去的建築,蓋的時候太過精細,現在重新蓋一棟還比修繕便宜呢!”這話我已經聽過幾百遍了。姑且不說這些,車裡的暖氣也開得太熱了,我還用從家裡帶出來的毛毯把自己裹得像隻蓑蛾。“啊,有點熱。”我說著,打算把毛毯掀開,媽媽從副駕駛座上回頭瞪了我一眼。“給我好好蓋著!”我對這種命令向來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不過今天為了看房子,隻得老老實實地照她說的去做。阿部粕姑丈插嘴說:“阿樹,可彆小看感冒喲,你知道麻裡莫電器行嗎?”“丸商公司對麵那家?”“沒錯,那兒的老闆是我們的大客戶,前不久得了感冒,一直好不了。他是那種平常幾乎不會感冒的人,就是所謂百病不侵的那種人,誰知道這種人生起病才危險,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變得很嚴重……聽說是肺炎。”“死了嗎?”“怎麼可能!肺炎死不了的。好像在醫院住了差不多一個月。”“我爸爸不就是得肺炎死的嗎?”“是嗎?大舅子是肺炎嗎?”媽媽冷冷地看著他。“你已經忘了?”“怎麼會?我可沒忘。”“你這個人,怎麼說他也是你老婆的大哥啊!”“我說我沒忘!”“反正死掉的人,會被大家都忘記。”“大嫂……”阿部粕姑丈被窮追猛打地顯得有點反常,我不由得笑了出來。不過,就在我笑出來之前,媽媽說了一句話,讓我的笑聲變得很尷尬。“居然有這種父親死於感冒還不知警惕的女兒。”“噗哧……”媽媽回頭問:“有什麼不對嗎?”因為沒必要解釋,於是我默不作聲。“哈哈哈!”表情僵硬的狒狒用笑聲填補了那段沉默。本來應該先去看房子,車卻開到了市中心的紅十字醫院。簡單來說,我上當了。“你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吧!”媽媽丟下這句討人厭的話,就和阿部粕姑丈看房子去了。我到底多少年沒來過醫院了?雖然不太確定,不過,國中三年級以後,我就沒踏進過這個紅十字醫院。我怎麼可能忘記!爸爸就是在這家醫院嚥下最後一口氣的。一想到這件事,就能理解媽媽突然把我丟在這裡,且要我待在這個地方,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對於大家公認討厭醫院的我來說,這裡正是會造成我心靈受創的地方。然而,媽媽卻完全缺乏這種感性,連治療鼻塞這種小毛病,她也能毫不在乎地來這裡看醫生。相反地,有時不過因為連續劇出現有人病逝的場麵,她就熱淚盈眶地不敢看,便把電視關了。而我就沒有那種感性。爸爸的驟逝,並沒有帶給當時的我應有的悲傷,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哭過。有生以來第一次麵對親人的死亡,當時我還在思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好像一切就這麼結束了。之後,隻留下一種沉重、黯淡、莫名其妙的落寞印象。醫院特有的味道毫不留情地刺激著當時的回憶,於是我的心情完全陷入沉重、黯淡和莫名其妙的落寞裡。候診室書架上的那套《海螺小姐》漫畫,和當時一樣從第一集開始排成一排。我隨便抽出一本,坐在長椅上。我的候診號碼在液晶顯示板最後的位置閃著,卻一直不向前移動。在這段時間,我已經讀完了五本《海螺小姐》。看膩了《海螺小姐》,就換成《週刊新潮》,不過裡麵沒什麼好看的,我胡亂地翻著,不知不覺開始打瞌睡。在這短暫時間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是國中時代的我、媽媽、還有爺爺。我在路上發現了一個結冰的大水窪,就助跑幾步,順勢滑過去。“很危險啊!”身後傳來媽媽的叫聲。這或許不能說是夢。因為這是現實中發生的事,是爸爸去世那天,從醫院回來的路上發生的情景。我可能是在朦朧的睡夢中才想起了這件事。“藤井小姐!”突然的叫喚聲把我拉回現實。“藤井樹小姐!”“是!”在我還沒完全清醒過來的腦子哩,有人和我一起應了一聲“是”。(咦?剛剛的……)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在我的腦海裡浮現了一個少年的身影,那個身穿學生製服的少年正用一種凜然的目光注視著我。◎小樽是北方的一個小小港口城市,道路兩旁排列著很多保持原貌的古老建築。正如秋葉所說,其中有幾家相鄰的玻璃工藝品店。秋葉帶博子去了朋友的玻璃工房。秋葉向她說明,那家工房比自己的工房更大而且更氣派。“這些都是為了觀光客而規劃的吧?”的確,這裡還設計了觀光客專用的通道。秋葉的朋友是個大塊頭男人,用“豪邁”來形容再合適不過。博子覺得這樣的男人從事玻璃這種細緻的工藝,實在有點不相稱。“這是吉田!”“請多指教!”吉田向博子伸出了讓人望而生畏的毛茸茸大手。握上去很粗糙,感覺和秋葉的手有點像。可能這就是玻璃工匠的手吧!吉田問秋葉:“是你的女朋友嗎?”“藤井原本的未婚妻。”“什麼?噢,是這樣啊!”吉田有點訝異。“你認識他嗎?”“我們是同一所大學的。”秋葉說。“因為學校很小,所以大家都是好朋友。”“……這樣啊。”“對了,吉田,展覽會在哪兒舉辦?”“哈哈哈哈!可沒有展覽會那麼大場麵。”本來還以為他是謙虛,事實上,比他的謙虛更誇張,兩人被帶到一樓的店麵裡,還在想展覽會到底在哪兒,原來不過是在一塊榻榻米大小的地方,擺放著十個左右的花瓶,這就是展覽會了。的確,旁邊貼了一張寫著“小樽新銳藝術家五人聯展”的海報。“就是這個?”“哈哈哈哈!”“專程把我從神戶叫來,就隻有這些?吉田,你這是詐欺!”“哈哈哈!如果一開始說實話,你就不會來了。好了,晚上請你喝好酒,向你賠罪吧!”吉田說著,拍拍秋葉的肩膀。那天晚上,吉田和那些夥伴們一起在當地的居酒屋聚會,談的全是些關於玻璃的話題,博子隻能在一旁聽著。“藤井樹?知道啊!”博子突然側耳傾聽。這才發現已經聊到這個話題了。“什麼?真的?”秋葉興奮地反問。“嗯,小學時我們同年級,經常一起玩。”吉田的夥伴,一個叫大友的男人這樣說。“這地方實在太小了。”吉田也深有同感地說道。“那家夥的家在哪邊?”秋葉問。“怎麼了?”“有個叫錢函的地方,是在那邊吧?”“不是錢函。他住的地方叫奧塔摩。”“奧塔摩?”難道這個聽起來很陌生的地方是他從前的住址?兩人請大友第二天帶他們去那個地方。一到那裡,大友立刻大叫。“對了,這裡在修建五號國道時就已經拆了。”正如安代所言,國道五號線橫貫眼前的土地。即便如此,三人仍搜尋著他家曾經所在的位置。“應該就在這裡。”大友對照著周圍的環境,指著一個地方。果然是馬路中央。往來穿梭的車輛都用不解的眼光看著,站在馬路中央盯著地麵看的這三個人。“連小屋也沒有。”秋葉對博子耳語,又問大友:“你認識和那家夥同名同姓的人嗎?都叫藤井的?”“藤井?這我就不知道了。”“大友也是讀色內中學嗎?”“不是,學區不一樣,我上的是長橋中學。”“這樣啊!”無論如何,證明了安代說得沒錯。那個住址果然不是阿樹的家。秋葉回過頭,看著博子一直盯著腳底下。“怎麼了?”博子隻是低頭苦笑。“我……”“嗯?”“第一封信,就是寄到這裡的。”博子指著路麵。
第6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