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 1)

畢業歌 嚴歌苓 7716 字 1個月前

桑霞的到來為王家帶來很不一樣的氣象,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感受。朱玉瓊的感受簡單直接,比如桑霞和她天然的血緣關係,讓她產生毫不猶豫的親切和信任,比如桑霞讓她發現家裡的浴室原來是白色的;三伯伯的感受卻是隱晦的,曲折的,他承認桑霞的表現無可挑剔,但恰恰是這樣才讓他覺得不對勁,所以他甚至希望能夠從桑霞身上發現出什麼破綻來;而對於少年王沐天來說,桑霞猶如狂風暴雨,他不知道如何去迎接這狂風暴雨,在她麵前,他的自尊總是笨拙的,而他的勇敢也總是蒼白的。此刻的上海剛進入夜晚,在一輛慢慢行駛的雪弗萊車內,三伯伯把目光聚焦在馬路前方兩個騎自行車的身影上,騎車的年輕人正是桑霞和王沐天。三伯伯對老司機打手勢,要他開得再慢一些,儘量和他們保持距離。他成了秘密跟蹤者。這是個很平常的夏天夜晚,桑霞和王沐天到了外灘公園。黃浦江上彌漫著上海租界在孤島時期特有的無恥和平,各國軍艦停泊的碼頭仍然是上海年輕男女的天堂。江邊傳來乘涼遊艇的樂聲,那是菲律賓小樂隊演奏的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軍艦、商船以及客船,都是昏昏欲睡地漂泊著。江麵一派和平溫馨的夏夜景色。桑霞遞給王沐天幾個硬幣,要他買瓶汽水喝,然後在這裡等她,便轉身而去。一個年輕男子在一盞燈下站立,桑霞朝那男子走去,他們握了握手,然後男子挽起女子的手,像任何一對情侶一樣,沿著江邊馬路漫步。和桑霞一起的年輕男子是賀曉輝,他向桑霞透露了一個消息:麻醉劑已經送走,新四軍的交通員明天就可以送到野戰醫院去。桑霞為此高興,有意提醒說:“要不是沐天,說不定還要遲兩天。”賀曉輝點點頭:“他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非常執拗,單純,有理想,而且非常勇敢。哦,可能過分勇敢了。不過,他太年輕了。”桑霞反擊:“聽說你當紅軍的時候也才十六歲。”賀曉輝深吸一口氣:“我們這樣的窮孩子,成熟得早。”“富孩子要是有了理想,更可靠。”“比如你自己?”“比如這個叫王沐天的小夥子。”桑霞笑了。賀曉輝頓了一頓,說:“可以先讓小夥子做些外圍的工作,察看一段時間再說。”兩人握手告彆。桑霞返身去找王沐天,她看到王沐天正在忙著拍打四周的蚊子。桑霞上下打量著王沐天穿著的西裝短褲,笑了起來:“以後我們再出來活動,你呢,要穿長褲;我呢,要穿旗袍。”王沐天表示不屑:“今天晚上這個也算活動?”桑霞直視著王沐天,表情漸漸嚴肅起來:“你以為隻有撒傳單、貼標語才算活動?抗戰是長期的鬥爭,需要長期地保存自己,消滅敵人。所以每一次活動都應該拿它的風險和效果做比較,奏效太小,風險太大的事,應該儘量避免。”王沐天看著桑霞,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幾個日本兵從不遠的地方經過,桑霞發出一聲輕微歎息:“看著霸占自己國家的人這樣大模大樣地在自己眼前晃,有血性的人都會受不了,都免不了衝動,但首先要想到,什麼樣的行動能最快地改變大局,或者能為大局貢獻一點什麼。”“我能貢獻什麼呢?”“你已經開始貢獻了。”桑霞的語氣帶著一絲鼓勵,“今天還想超額貢獻嗎?”王沐天激動了:“當然了!”“那好,告訴我,哪家商店賣最漂亮的旗袍,帶我去。”桑霞環顧四周來來往往的穿旗袍的女子,去開自行車的鎖。王沐天愣愣地看著她:“這也算行動?”“當然了。”桑霞拍了拍王沐天的肩膀,“組織要求我要看上去像個上海女人才行,這樣才能減少吸引注意力,才安全啊。”事先一點兒預兆也沒有,王沐天居然就在這天晚上被組織正式接受了。兩人騎車來到霓虹燈閃爍的南京路,這裡比白天要熱鬨得多,他們把自行車鎖好,並肩走進中百公司。不遠處車內的三伯伯望著他們的身影,輕聲吩咐司機:“回去吧。”三伯伯回到家中樓上客廳,看到地上鋪著巨大的氈子,氈子上麵全是點點滴滴的墨跡。朱玉瓊手抓一支超大號毛筆,正在一個巨大的硯台裡蘸墨。她看到三伯伯回來,立即求助:“墨太淡了,至少還要再研兩分鐘。”王沐天把金條交給了朱玉瓊後,朱玉瓊馬上心情大好,又開始舞文弄墨了。她也是大家閨秀,自小不愛繡花愛字畫,左手畫了三十九年畫,右手寫了四十一年字,毛筆一放到硯台上,就像舌頭舔在小菜上,是鹹還是淡馬上就嘗出來了。三伯伯微微一笑,開始研墨,裝作無意地問:“小霞呢?”朱玉瓊並未多想:“阿沐帶她出去玩了。頭一次來上海,都會眼花繚亂的,阿沐陪著她我就放心了。新加坡的京城,怎麼能跟大上海比?大上海是切了一小塊倫敦,又切了一塊巴黎,再拚湊一些東京……新加坡這一比,還不成鄉下了?”三伯伯研好墨,趁朱玉瓊寫字時的專注,悄然離開了。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桑霞房間,擰亮了書桌上那盞台燈。環顧一眼,看見小床下桑霞帶來的藤條箱,大的不見了,剩下了那個小的。他把箱子輕輕拖出來,手指試探了一下,發現箱子是鎖著的。三伯伯起身到書桌前,拉開一個抽屜,翻找了一下,發現一把瑞士軍刀。他打開刀鞘裡的一把小起子,走回箱子前,開始用那小起子捅箱子上的鎖孔,小起子在鎖孔裡一點點地轉動,發出輕微的彈簧聲響。不經意的一下,鎖開了。三伯伯把藤條箱放在書桌上,翻看著裡麵擺放得很整齊的衣服、書本。他的手伸進箱子底部,慢慢地摸索著,一時摸不出異樣,抽出手,用眼睛測量箱子的深度,似乎從箱子外體看起來,它的深度和內部的深度不符,他輕輕用手敲打著箱子的幫子,似乎也沒有什麼突破性的斬獲。三伯伯拿起箱子裡的一本書,湊到台燈光亮裡,封麵的書名為《家政教養一百題》,翻到書的內容部分,卻發現是馬克思的《資本論》。這個發現使他感到吃驚。現在,他對桑霞的疑惑得到了初步證實。此刻三伯伯聽見小客廳那邊朱玉瓊的呼喚,趕緊關九-九-藏-書-網上箱蓋,把箱子放回床下,退到門後,門後掛了一件舊雨衣,他用雨衣作隱蔽。王多穎晚上也沒閒著,她要抓住分分秒秒和洪望楠在一起。如今又曉得了洪望楠的許多秘密,更讓她多出一份使命感,好像她從此要和望楠共同進退了。她挽著洪望楠的胳膊走進永青茶行,店堂內有五六個顧客,正在算賬的小丁抬起頭,對他們恭敬地微笑:“先生太太,想買茶葉?”洪望楠說:“能先品再買嗎?”小丁指著屏風後麵:“能啊!請裡麵坐吧。”到了屏風後麵,洪望楠替王多穎搬出椅子,讓她坐下。王多穎眼睛斜了一下外麵的小丁,小聲地抱怨:“十三點!劈頭就叫人家太太!”洪望楠調笑說:“要不是太太,跟我這樣相依相偎,那你該是什麼女人?”王多穎悟過來了,瞪了洪望楠一眼:“你也十三點!現在我明白了,你們那個不毛之地確實沒有女人,才去了一年就變得這麼粗俗!”洪望楠正要回應,看到季家鳴捧著茶盤和茶具走進來,便止住了,看了一眼王多穎,王多穎知趣地站起來,出去了。兩天前在茶行閣樓,洪望楠和六七名曾經在中央廠工作過的技術人員開會。他這次回上海的主要任務便是尋找和召集原來被中央廠遣散的技術骨乾。他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新廠的境況,新廠的建設已經進入尾期,職工和專家、工程師都已經到位,一切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新廠的規模要比中央廠更大,設備更好,迫切需要這些曾經的技術骨乾,避免將來再展開大麵積的技術掃盲。洪望楠誠實地告訴大家,如果決定加入,那就意味著此後要接受長期的艱苦生活,短時間內也不能和家人聯係。他要大家認真考慮。眾人經過權衡之後,相繼舉手,同意加入新廠建設。季家鳴一邊斟茶,一邊低聲跟望楠交談:“聞辛工程師找到了。他家搬到南市去了,你不會想到一個像他這麼體麵的人會住在那種嘈雜混亂的地方。看來他是有心躲國民黨這方麵的人。聞辛現在在日本人的民用電器公司做事,一個月掙一百五十塊大洋,日子過得很舒服。再說他老婆剛剛生了孩子,我去找過他一次,他態度很冷淡,希望我以後不要再登門了。你如果動員不了他,說不定還會被他出賣。依我看,拉倒吧,彆在他身上耽誤工夫,還冒風險。”洪望楠說:“聞工程師是原來中央廠最好的無線電專家,留學美國,是我芝加哥大學的老校友,後來又到日本實習過,新廠需要這樣的人去培養一批無線電技術人才。”沉思片刻,他接著說:“還是我去吧。我和他雖然年齡相差八歲,不過在美國留學的時候,有那麼幾麵之緣,我還聽過他一次精彩的演講。那時候的聞辛是地道的書生意氣,報國恨晚,三句話離不開科學救國。這次我冒風險遠道回來專程登門動員他,這片誠意,應該能說服他。”季家鳴表示懷疑:“萬一他已經死心塌地當亡國奴,掙日本人那一百五十大洋的月薪,他可能會把你去找他的事報告給日本人,那你這次的任務不但完不成,還有被捕的危險。日本人和汪偽特務正發愁找不到你,你去策動聞辛,不就等於給他們送上門去了嗎?”洪望楠不為所動:“這個風險還是值得冒的。”季家鳴又有了主意,靠近洪望楠:“依我看,乾脆來硬的,綁架聞辛。”洪望楠瞪大了眼,連連搖頭:“我是學科學的人,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假如有人綁架我,強行分開我和我的家眷,尤其是讓我和自己剛出生的親骨肉分開,我會懷恨的。科學是一種信仰,抗日也是信仰,不催發一個人的信仰,隻靠綁架,他遲早還會跑掉。我們的飛機製造廠又不是俘虜營,沒法專門派人看守他,逃跑的機會會很多。”季家鳴開始煩躁起來:“一方麵綁架聞辛,一方麵善待他的老婆孩子和老爹老媽,其實是把他的家人押做人質,你想他敢跑嗎?”洪望楠看看表,又看看季家鳴,態度不置可否:“綁架這種手段,還是留到不得已的時候吧。”王多穎看到洪望楠拿著一包茶葉走出茶行,便匆匆付過錢迎上洪望楠。洪望楠挽起她的胳膊,他們就像一對夫婦那樣自然,沿著行人如織的人行道,慢慢步入一家菜館坐下。王多穎把白天家中發生的爭執原原本本告訴了洪望楠,洪望楠問:“阿沐聽你說完,怎麼說的?”王多穎:“沒說什麼。”洪望楠若有所思:“我很喜歡你弟弟。憤世嫉俗,心地純正,既然他在外麵自發地抗日,不如讓他跟我去內地,真正投入抗日運動。我們廠裡就有兩百多個從西南聯大來的大學生,自願放棄學業,來當造飛機的工人,他們知道,多製造一架戰鬥機,比多武裝一個團的兵力還重要。上海和南京的失守,跟我們空軍的劣勢有太大的關係了。”王多穎點點頭,看著洪望楠,像一個求知若渴的學生。洪望楠接著說:“一般沒有緊急情況,我不找你。有急事我會把電話打到你家。你母親和三伯伯聽得出我聲音,所以要儘量避免他們接電話。你的房間離電話最近,你爭取親自接電話。如果不是你親自接電話,我就會不出聲地把電話掛斷,一分鐘之後再打過去,那時候你一定要守在電話機旁邊。”王多穎無比鄭重地點點頭:“嗯。”洪望楠溫情地拉住她的手,輕輕地捏了捏,有些抱歉地說:“打仗真糟糕,讓你這樣的女孩子做這麼鬼鬼祟祟的事情。”王多穎搖搖頭,她看著洪望楠,雙眸要比燈光更明亮。王沐天和桑霞騎著自行車,他跟著桑霞哼唱一首旋律輕快、充滿甜蜜氣息的美國鄉村歌曲,歌名叫“Jambaya”。王沐天也受到歌中情緒的感染,朦朧的路燈下,他看到桑霞也顯得柔美起來,桑霞白天的那種英氣被夜色和燈光軟化了。桑霞忽然問:“哎,我看三伯伯跟娘娘倒是蠻合得來,他們怎麼不結婚呢?”“我父親去世還沒滿三年呢。”王沐天說,“三伯伯不願意在重喪期間娶他堂弟媳婦。”“三伯伯看起來挺新派的,還這麼守老規矩?”桑霞很好奇。“我爸爸活著的時候,特彆尊敬三伯伯,說三伯伯做事中規中矩,為人又公道得體。”王沐天可沒想到一向得體的三伯伯在今晚居然會從桑霞房間的窗台跳出去。桑霞沉默著,似乎跑神了。快到家門時,王沐天看到了三伯伯的白色雪弗萊,叫了一聲:“喲,三伯伯還沒走呢。”桑霞有些好奇:“為什麼停得離你家這麼遠啊?”王沐天笑笑:“三伯伯覺得,要是老有一部轎車停在我家門口,鄰居們會咬耳朵的。我媽守寡,名譽要緊,他一個男人常常來,最好目標小一點。”桑霞著實被三伯伯的謹慎縝密鎮住了:“天下真難得有這麼得體的人。”和朱玉瓊打過招呼,桑霞回到自己房間,她發現藤條箱的鎖沒有被鎖住,眼睛升起一絲疑惑。抬頭看見陽台上升起一縷青煙,她想了一下,從窗簾縫隙往外看,看到三伯伯正在抽雪茄,他坐在藤椅上的背影顯得那麼安泰。被三伯伯觀察的不止是王沐天和桑霞,還有王多穎。她剛從外麵回來,從她走路的姿勢可以看出她的好心情,一種人逢喜事的心理節奏就在她的步態和身姿裡。三伯伯走到門廳:“多穎,都要十二點了,你才回來呀?”王多穎毫無心機地咯咯笑著:“玩忘了!”“到哪裡去玩了?”三伯伯今天似乎顯得異常關切。“在同學家裡……開音樂會呢。”王多穎故作鎮定地撒起了謊,“那個同學跟我們就隔兩三條弄堂……三伯伯,你今晚不走了吧。”三伯伯掐滅了手中的雪茄:“司機馬上來接我。不如你陪著三伯伯到大門口等一會兒,乘乘風涼也好。”路燈昏黃的光線從濃鬱的樹蔭裡透出,照在兩雙慢慢踱步的腳上,一雙穿白色和棕色的三接頭皮鞋,一雙穿帆布半高跟涼鞋。王多穎看了一眼三伯伯:“三伯伯,你說吧。”三伯伯微微一笑:“你怎麼知道我有話跟你說?”“這我還不知道啊?我和弟弟從小就怕你要跟我們談話之前的樣子。其實你談起話來呢,又都挺溫和的。”三伯伯陡然話鋒一轉:“阿穎,望楠什麼時候回來的?”王多穎沒料到三伯伯突然有此一問,一時不知如何應付。三伯伯繼續試探:“回來有一個禮拜了吧?”王多穎這才緩過神兒來,故作驚訝:“你聽誰說的?誰說望楠回來了?”三伯伯就像沒聽見她的辯證,順著自己的判斷往下詢問:“為什麼他不住在自己家裡呢?”王多穎顯然是個不老練的撒謊者,態度的過分激烈顯然無法掩飾內裡的脆弱:“望楠他……沒有回來呀!”三伯伯意味深長地微笑著:“嗓門不要那麼高。你媽粗心,沒有注意到你戴了一塊新手表。望楠送你的這塊表不便宜啊。”王多穎本能地把左腕子往身後一藏:“這是我同學借給我戴的!”三伯伯曉之以理:“三伯伯是看著你出生、看著你長大的,最喜歡你和阿沐的誠實。阿沐現在變得我有點吃不準了。你嘛,三伯伯還是不會看錯的。一般來說,你十句話裡,有九句都是真話。不過今天你跟三伯伯說話,十句裡麵九句是假話。”王多穎臉色變了,這隻能讓她顯得越發心虛:“我說的是真話呀!”三伯伯動之以情:“我們這些長輩,常常要讓你們晚輩討厭。三伯伯最怕讓你們討厭。不過,你們的父親不在了,有些討厭的話,三伯伯還是要對你們說清楚。望楠回來,不回家,在外麵開房間和你單獨相處,這不太好,體統上說不過去。我們王家是有家規的,他們洪家也是規矩人家,既然你們已經訂了婚,趁他這次回來,索性就完了婚,省得我們這些長輩操心,對吧?”王多穎無地自容,卻不得不承認三伯伯的正確和善意,由衷地點點頭。臨上車,三伯伯壓低聲音囑托王多穎:“我希望你能把這些話轉告給望楠。他比你大九歲,應該是個大哥哥,比你想得周到,不該做出對你這樣身份的姑娘不利的事情。”王多穎窩囊地沉默著,急迫地想找出反駁的話來,但她已經被擊垮了,無力地負隅頑抗:“三伯伯你為什麼不信呢?望楠他沒回來呀……”三伯伯意味深長地回過頭,已經用不著再進一步戳穿她,向她擺擺手,鑽進車內。一個神秘的電話打入了洪家,接到電話的孫碧凝大吃一驚,一個陌生男人要見她的兒子洪望楠,男人告訴她,今天在馬路上看到了洪望楠。這讓孫碧凝坐臥不寧,放下電話後,越想越不對勁,跟女兒洪望梅展開了她的分析:“大前天望楠打電話來,我就一直在想,他聲音怎麼會那麼清楚?香港打過來的長途電話,不會那麼清楚的……”洪望梅不高興地撇著嘴:“哥哥回來了,不住在家裡,也不來看看我們,算是什麼意思呢?”孫碧凝微皺著眉頭,想不出合理解釋,忍不住有些失望心寒。洪望梅的話更是雪上加霜,讓她開始難過了。洪望梅說:“這兩天我約阿穎看電影,她說沒有空,約她去吃冰淇淋,她也推脫……”洪望梅越分析越覺得自己有道理,“我覺得啊……她一定跟哥哥在一起!”孫碧凝看著女兒,瞪著眼睛,似乎也開竅了:“怪不得!今天我在王家姆媽家打了一天牌都沒見到阿穎,晚上我們吃了晚飯,都九點多了,她還沒回家。”“要不明天,你問問阿穎……”孫碧凝更加寒心:“問還有意思嗎?他回來瞞著父母和妹妹,跟女朋友黏在一起!”洪望梅觀察著母親的表情,忽然咯咯地笑起來:“人家說啊,所有兒媳婦都是婆婆的情敵!”孫碧凝沒心情開玩笑:“不要十三點!”洪望梅慢悠悠站起來,搖著扇子:“好啦,你不問,我問。”“你怎麼問?”年輕人總是殘忍的,洪望梅依舊沒心沒肺地傷害著孫碧凝,故意逗她:“睡覺去嘍。夢裡好好想想,想出個好點子。”洪家上上下下雞飛狗跳,但這一切不過是三伯伯的安排,他的目的很簡單:引洪望楠出來。這似乎是個不尋常的夜晚,在這晚,王沐天和桑霞,王多穎和洪望楠一一納入三伯伯的觀察範圍。他在順藤摸瓜,一向穩重得體的他忽然像個好奇的孩子,他要努力探尋他們身上藏著的那些不願人知的秘密。要到很久以後,王沐天才能弄清這位至親的長輩觀察他們的動機。年輕人總是天真的,即使明知道三伯伯今晚表現很不一般,但王多穎還是懶得多想,她對自己的親人是不會有絲毫懷疑的,當接到洪望楠的電話時,她還是忘不了撒嬌。洪望楠告訴她,明天不用跟他去南市了,她馬上發出抗議,她就像一個不合格的地下黨,渾身散發著積極而幼稚的衝動氣息。桑霞在樓梯扶手的空隙裡,悄悄盯著王多穎,原來王多穎也是有秘密的。似乎為了讓這個多事的夜晚顯得更加隆重,王沐天和他的夥伴們開始粉墨登場。小夥伴是小劉、小鄭和小高,他們潛行在王家圍牆外,小劉把手放在唇上,對著已經關燈的王沐天的窗口,學了一聲鳥叫。那是他們和王沐天的聯絡暗號。迷糊中的王沐天聽到“怪鳥”鳴叫,飛快地穿上衣服,本想衝出去,想了想,卻又脫下衣服,躺回床上。他現在已經是正式加入組織的人,而小劉和小鄭隻能算是業餘的,他們把抗日當成打發無聊時間的遊戲,他可不是。小劉怪叫了幾聲,沒見王沐天有動靜,著急了,乾脆從鐵柵欄大門上翻入前院,要直接去找王沐天。他看到槐樹底下的漆木馬桶,抬起腳就給踢了出去。朱玉瓊聽到聲響,急忙叫廚子老羅:“老羅啊,哪裡弄出來的聲響?你去看看!”王沐天抓起衣服就往門外跑:“姆媽,我去看看!”出門碰到匆匆上樓梯的桑霞,桑霞問他什麼事,他敷衍說沒事。廚子老羅正在前院罵罵咧咧,王沐天掃視一眼,立刻看到槐樹後藏著的小劉。他想出一個主意,縮回樓裡,拿起一個破臉盆,朝著後院扔出去:“羅叔叔,在後院!”老羅提著鏟子就往後院跑去,王沐天趁機領著小劉跑到大門口,用鑰匙打開鎖,把小劉往外推去,小劉卻掙紮著不願走,憤憤地說:“我們知道你骨頭軟了!”王沐天拉起小劉往外走,隨手帶上大門。這一幕被桑霞從窗簾縫看到,她搞不明白半夜三更他們要乾什麼。大門外的街道牆角處站著小鄭等幾個男孩,看著小劉和沐天從王家大門口跑過馬路,向他們跑來。王沐天很嚴肅地警告他們:“我已經告訴你們了,你們以後自己活動,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會參加了!”小鄭不樂意了,說:“你不參加,我們的活動經費誰給啊?”他一點兒沒不好意思,好像天經地義就該王沐天出資。王沐天也不高興:“上次給你們那麼多經費,都用光了?”小高走上前:“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花錢,所以要退出我們的隊伍!”王沐天懶得解釋:“我就是舍不得花錢。”小鄭失望地說:“有錢還那麼摳兒……”“我就是摳兒。”王沐天看著無話可說的小夥伴,“我又摳兒,又膽小,好了吧?現在我要回家睡覺了。你們該去哪裡就去哪裡。”說完轉身要走。這些昔日的戰友太不上道,他是不打算再與他們為伍了。小劉攔住了他:“阿沐,這次行動你不參加肯定會後悔的。”王沐天不以為然:“我不後悔。”小劉說:“這兩天,我一直盯著弄堂裡那個日本女人的家,有個日本軍官天天晚上來找她,是開摩托車來的。”王沐天本來漠然的眼睛突然出現了凝聚力。他還是忍不住心動了。很快他們便出現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弄堂口。王沐天看到一輛三輪摩托停在一間石庫門樓房的門口。小劉對他耳語:“因為你會開摩托車,我才來拉你參加。把日本鬼子打死,開了他的摩托就跑。”王沐天走到摩托旁邊,小高遞給他幾件工具,他把工具放在車座上,用一根銅絲捅進鑰匙眼兒。他顯然要比小夥伴想得周全:“這裡是日租界,弄堂裡住了一窩一窩的日本人,所以巡捕多得要命,馬路上走三步路就會碰到兩個巡捕……”話音未落,便看到兩個頭上包著纏頭布的錫克巡捕(印度人。)從路口拐過來。小夥子們飛快地藏進一並排的幾個門洞裡。錫克巡捕看見停泊的摩托車,其中一個擰亮手電筒照了照車牌。看到是日本守備司令部的車。王沐天和小劉同藏在一個門洞,屏住呼吸,胸部和腹部都儘力收緊,脊梁恨不得融化在背後的門扉裡。偏在此時,日本軍官也從樓梯走了下來。王沐天和小劉腹背受敵,這個時候他們才感到恐懼,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錫克巡捕關掉手電筒,慢慢離去。從樓梯下來的日本軍官和一個日本女子在樓梯上用日語調情。鬆了口氣的王沐天和小鄭躥上摩托車,蹲下身,接著鼓搗車鎖。他們完全沒意識到月光已經把他們出賣了:日本軍官從門上的小塊玻璃窗往外看,看見月光把摩托車旁邊的小鄭和沐天的身影投到地上,他吃了一驚。石庫門房的門兩邊站著小劉和小高,各自端著一塊磚頭,躍躍欲試。王沐天突然問小劉:“我們冒這麼大風險卻隻打死一個,到底有多大意義?”小劉把磚頭舉向王沐天:“膽小鬼,再廢話我先打死你!”話剛說完,就聽到門“咚”的一聲打開了,接著就是一顆子彈射出來。小劉大吃一驚,本能地拔腿便跑。小鄭、小高緊跟著小劉箭一般飛出去。日本軍官舉著手槍,一邊在後麵追一邊連續射擊,卻沒注意到躲在門內的王沐天。王沐天撿起那塊被小劉丟棄的磚頭,竄到日本軍官身後,朝他的腦袋就是一下。日本軍官身體晃了晃,倒了下去。王沐天奪過軍官手裡的手槍,一隻手伸進軍官的軍裝口袋,掏出一把鑰匙,他把鑰匙捅進摩托車的開關,然後跨上車座。“轟隆”一聲,摩托車啟動了。聞聲而至的錫克巡捕看到一輛摩托車從街道儘頭衝來,迅速拔出槍,企圖阻擋摩托車和騎手。王沐天把頭一埋,從他們之間衝過去。槍聲響成一片,追著王沐天和摩托車。王沐天低下身體,專注駕車,這次他是跟子彈賽跑了。到了一處拐角,又衝出兩個巡捕,王沐天斜著身,不顧一切地闖過去,車的一側幾乎擦著地皮轉過彎去……小劉瘋了一樣在大街上飛奔,前麵是一個十字路口,他扭過頭,對緊跟在他後麵的夥伴叫喊著:“笨蛋!彆跟著我!分開跑!”小高和小鄭卻好似沒聽見,依然跟著小劉向左邊跑去。他們身後,傳來摩托的馬達聲——小劉回過頭,見王沐天騎著摩托向右邊馳去。從馬路對麵衝過來兩個騎馬的巡捕,追蹤摩托而去。小劉慢下腳步,回過頭,王沐天已經把巡捕們引開了,他再次回過頭,看看仍在瘋狂逃命的同伴,大口喘息:“不用跑了,沒人追了。”王沐天消失的方向,響起兩三聲槍響。小高、小鄭都猛地眨了眨眼皮。馬當然跑不過摩托車,王沐天很快把騎馬的巡捕遠遠地甩在了後麵。他穿過一條剛剛鋪滿瀝青的路麵,正在鋪瀝青的養路工驚呆了……王沐天脫險了。他把摩托車藏了起來,赤腳悄無聲息地穿過前院,卻不知,桑霞正在注意著他。朱玉瓊也被摩托車的聲音驚醒,在陽台站了一會兒,走回小客廳,她看到了桑霞。桑霞問她:“娘娘,你怎麼起來了?”朱玉瓊失魂落魄地說:“每次都是這樣,一聽見摩托車聲音,我就以為電報局來送電報……擔心我的宇風出了什麼事,打電報來……我也知道,宇風的大學轉移到貴州去了,沒法兒打電報給我……你是不是也是被摩托車弄醒的?”桑霞點點頭:“嗯。”朱玉瓊歎息一聲:“隻有在這種深更半夜一下子醒了,才會想到這是打仗的年月,哪裡都不太平……”王沐天已經走上了小客廳,他站在門外,聽到朱玉瓊和桑霞的對話。朱玉瓊繼續說:“夢裡不知身是客……我呢,白天都在做夢,夜裡才是清醒的,風吹草動,都會讓我想起阿宇……做娘的也真是難啊,又不能變成一隻老母雞,張開兩隻翅膀,把小雞藏在下麵……”“真不知怎樣才是最為他好:讓他留在這種中國人被看得比狗還賤的上海灘吧,覺得委屈他了;讓他遠遠離開,又是夜夜想他,為他過意不去。在貴州那種窮地方,有的吃嗎?吃得慣嗎?生了病到哪裡看醫生呢……所以,一聽到摩托車聲音就心驚肉跳,怕電報裝著壞消息來了……”王沐天悄悄走進臥室,躺到床上,閉上眼睛。驚濤駭浪之後,我們的小英雄反而出奇地平靜和舒坦,頃刻間便沉入睡眠。門被輕輕推開,桑霞在門口看著這個已經睡熟的男孩,她的目光停在他熟睡的臉上,似乎想探出他剛剛經曆的驚濤駭浪。月光柔和地灑在大地,於是夜晚獲得了寧靜的假象。月亮是健忘的,但是街道卻有著極好的記憶。一大早,一輛裝載著瀝青的卡車旁,一個穿對襟短袖衫、中式褲子的男人用折扇攔住兩個養路工。養路工打量著他,此男人並不掩飾他巡捕房便衣的特彆風貌。便衣用折扇指著地上觸目的瀝青車轍:“今天淩晨兩三點鐘,你們看見一個騎摩托的人從這裡過去嗎?”一個年輕養路工回答:“好像是有輛摩托車過去。”“記得他的樣子嗎?”疲倦的年輕養路工無精打采地說:“車速那麼快,怎麼看得清?”便衣從街角轉彎來到王家大門外的街道,他兩眼盯著馬路的路麵,似乎丟失了什麼貴重東西,正在沿途尋找。他突然停下來,彎下腰,看著路麵上不太清晰的瀝青車轍,然後抬起頭,看著右前方的鐵柵欄門,以及門內那座洋房。他站起身,審視著洋房,又回過頭,審視著車轍。乾他們這行的需要靈敏的嗅覺,現在他似乎已經嗅到這道車轍和前麵洋房之間的某種氣味。洪望楠和小丁一大早便來到南市區的居民區,居民區的情形正如季家鳴所說,嘈雜混亂。他看到這裡街邊多是鋪板房,一些店鋪正在下門板。有些店鋪門口支起攤子,賣粢飯油條、賣老虎腳爪、賣糖粥,油鍋裡刺刺啦啦的響聲和馬桶刷子上拴著的螺絲刮在馬桶上的噪音交融。賣早點攤子的附近,就停著倒馬桶的木頭糞車。拉糞車的人也許正坐在早點攤子上吃飯。穿著西褲白襯衫,打著領帶的洪望楠,站在這個不起眼的屬於上海貧民階級的街道,未免顯得突兀,他的紳士裝扮簡直是對這裡居民的示威和炫耀。作為高級工程師的聞辛似乎也不應該屬於這裡,但是他的確在這裡居住。他們來到一個小巷口,看了一下巷子的號碼:1303弄。小丁留下來,洪望楠走進巷子,找到聞辛的住處。聞辛的住處毫不起眼,是那種帶閣樓和天井的老式居民房。開門的是聞家女傭,女傭告訴他,聞先生到弄堂口的茅房排隊去了。所以,洪望楠隻好到臭氣熏天的茅房去找聞辛。他沿著小巷朝前走,漸漸看見一隊男人和一隊女人,有的女人用手絹捂著鼻子,有的女人腳邊放著木質馬桶。他順著兩支隊伍往前看,看到一幢灰磚建築物,那就是這條巷子唯一的廁所了。找了半天他也沒有找到聞辛,有人以為他要插隊,衝他大聲嚷嚷起來,洪望楠解釋也沒人聽。這一嚷,被準備從廁所出來的聞辛聽到了,聞辛吃了一驚,他沒想到洪望楠居然能跑到這裡來找他。情急之下,他從口袋掏出一個硬幣,對一個正在蹲坑的一個男人說:“我買你這份報紙!”男人像看一個精神病一樣看著他,接過硬幣,忽然又反悔了:“唉,你買走報紙,我用什麼擦屁股?”聞辛一愣,撕下一小半報紙,遞給男人。此刻洪望楠進來了,聞辛立刻裝作看報紙,把那大半張舊報紙遮在麵孔前麵。洪望楠打量著廁所裡一個個蹲著的、站著的男人,卻讓一個“過於專注”讀報的人從他身邊擠了過去。聞辛用報紙擋著臉,匆匆出了男廁所的門,飛快地向自己家門跑去,算是逃過一劫。回到家,他呼喚女傭:“四好婆!”女傭抱著一個嬰兒從狹窄的木頭樓梯上下來。聞辛問女傭剛才是不是有人找他,果然洪望楠找過他,聞辛不由心煩意亂:“以後隨便誰找我,都不準他進門。”女傭對主人的過分小心有些不以為然:“這個你已經交代我幾遍了……”聞辛拿起衣帽架上的衣服帽子,想到自己像個耗子一樣東躲西藏,就更來氣:“那我就再交代你一遍!”看見八仙桌上擺好的早飯,拿起盤子裡的粢飯團就朝門口走去,想了想,又站住了,“四好婆,你出去看看,假如那個先生回來了,你就告訴他,我一般都是上了廁所直接上班。”女傭“哦”了一聲,抱著孩子出去,聞辛趴在破舊的木頭門縫隙上往外看,洪望楠正急匆匆地朝他家門走過來。聞辛看到洪望楠問了女傭幾句話,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紙包來,他湊近繈褓,看著孩子柔嫩的小臉,說:“剛滿月吧?真可愛!這是我帶的一份滿月禮。”說著便把紅紙包遞給女傭。女傭不敢拿,往後退縮,洪望楠不由分說地把紅紙包塞進繈褓,“請你轉告聞先生,一個跟他一起在美國念過書、聽過他演講的洪先生希望能跟他見麵。拜托你了。”說完便轉身而去。在閣樓上的聞太太看到趴在門縫上窺視的聞辛,不由奇怪:“你在做什麼?跟誰藏貓貓呢?”聞辛慌忙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噓……”一臉喜氣的女傭直接往天井裡走,朝著閣樓上的聞太太搖搖手裡的紅紙包:“太太,一早就有個好先生給我們毛頭送滿月禮!”聞太太是見錢眼開的主兒,驚喜起來:“真的?我下來看看!”站在門後的聞辛趕緊把門關嚴實,閂上門說:“誰讓你隨隨便便拿陌生人的東西?”女傭辯白:“他不是陌生人!”聞辛不耐煩地說:“你四好婆眼裡,全世界都是熟人!”“他是你美國的同學!怎麼是生人?”“你就給我記好了,這年頭兒,生人不會成熟人,熟人倒會變生人!”聞太太從梯子上下來,接過女傭手裡的紅包,打開,一疊鈔票露了出來。鈔票旁邊是一個信封:“哦喲,你哪個同學這麼大方,送這麼多禮金!”“你就看得到禮金。”聞辛拿起那個信封,“還有這個呢?我就知道他們會來麻煩我!”聞太太和女傭都把目光轉向那個被她們忽略得乾乾淨淨的信封,一時間都安靜下來。聞辛把信封裡的信箋抽出,馬上就愣住了。這並不是預期的洪望楠的信箋,而是一張黃舊的演講稿,題目是《從科學救國到科學治國》,落款是他的名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放下自己曾經的演講稿。聞太太觀察著他:“怎麼了?”聞辛麵無表情:“肚子餓了。”說著將演講稿揉成一團,扔在地上,“吃早飯。”從聞家走出來,洪望楠給季家鳴打了個電話,大致說了下剛才發生的情況,季家鳴回應說:“對我來說,就是一次最簡單的行動,先把他綁來,之後呢,你想跟他敘舊也好,暢談也好,辯論也好,都隨你。”洪望楠還不打算放棄努力:“先禮後兵,仁至義儘以後再說。”從電話亭走出來,洪望楠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然後招呼小丁:“他叫聞辛,記住了。這條巷子那頭,也有一個電車站,可能聞辛今天會改變路線從那裡上電車,你把守那個巷子口,我把守這邊。快!”小丁接過照片,匆匆穿過馬路,跑進巷子。洪望楠還是失算了,聞辛今天不坐電車,他花錢坐轎車。聞太太看他坐轎車很不滿意:“你一個月才掙多少錢?要養兩個小人三個大人,乘轎車上班,我們天天吃鹹菜啊?”聞辛拉開門走出去:“鹹菜已經蠻好了,要是他們把我拖到內地,你們鹹菜都沒得吃!”汽車啟動了,在小巷裡一寸一寸地移,坐在車後座的聞辛從紗簾內向外看去,洪望楠正和吃早點的苦力們擠坐在一條長板凳上,他看到了轎車,站起身來。這個學弟實在太執著了。他想起八年前的那個演講的自己,那時候的洪望楠更年輕,演講剛結束,洪望楠便走向他,和他緊緊擁抱。看著洪望楠在轎車後麵追逐,漸漸被轎車落下,聞辛輕輕放下紗簾,垂下眼簾,有些過意不去,又有些內疚。洪望楠在緊盯聞辛,有人在緊盯洪望楠。平野穀川對洪望楠很有興趣。平野穀川雖是日本人,但是他的中國話卻說得相當好,他也的確希望自己看上去像個中國人,這樣對情報資訊的搜集當然是很有好處的。現在是早晨,平野坐在一家咖啡簡餐館一份《大公報》,他看得很貪婪,好像要把報紙上的每個字都當點心給吃了。老唐從門外快步走過來,坐在平野對麵的椅子上。老唐四十多歲年紀,大背頭,看上去頗為精明能乾。從現在起,老唐將不時地出現在我們的故事裡,作為故事的反派,老唐肩負著跟蹤和破壞的使命,他負責讓我們的主角多遭遇一些意外,從而讓故事變得更加曲折。老唐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紙,很恭敬地推到平野麵前:“從昨天夜裡到今天上午,王家所有人的通話記錄,都在這裡。”平野眼裡露出讚賞之意,他吩咐女服務生:“給這位先生來一客古拉士湯。”老唐問:“這古拉士湯是什麼湯?”平野扶了一下眼鏡,拿起紙,說:“波蘭的一道名菜,就是牛肉辣湯。解餓過癮。”他指著紙上的一處問:“這裡記漏了沒有?”“電話局為我們監聽的人,速記技巧很好,不會漏記的。”平野分析說:“昨晚十一點四十一分的那個電話裡,洪望楠說‘明天南市區你不要去了’,一定是他們原先說好是兩人一塊兒去,洪望楠突然決定不帶王多穎去了,這是他在十一點多冒險往王家打電話的原因……”“為什麼呢?”“為什麼?王多穎也是這麼問的。不過下麵洪望楠給王多穎的答複顯然在敷衍她。他說:太早了,你是個懶丫頭,起不來。就是說,去南市區的這件事,有一定的危險,洪望楠不願意王多穎跟他一塊兒冒險。多穎畢竟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望楠舍不得她冒一點風險……”老唐點頭。“那麼,他們去南市乾什麼呢?”“無非是跟什麼人接頭。”“跟誰?”老唐喝了一口咖啡,接著說:“找到洪望楠的住處,跟蹤他,就明白了。”平野思忖著。老唐繼續說:“隻要找到洪的住處,什麼都好辦,把他抓起來一審,彆說南市的接頭人,全上海的接頭人就都有了……”平野輕輕搖頭:“你知道這件事我為什麼找你而不找我自己組織上的人嗎?就因為你既不為日本人乾,也不為汪精衛乾,更不為共產黨和國民黨乾,你隻為……”他撚了撚手指頭,“鈔票乾。要是一上來就把洪望楠抓起來,我需要你嗎?上海有多少部抓人審人的機器?”老唐對平野的理解表示欣慰,不過他還是不解:“為什麼不能抓他?”平野似笑非笑地說:“現在不能抓。隻有讓洪望楠到處走動,我們才能發現所有中央飛機製造廠的老員工和現在正在為他提供保護的國民黨地下組織。”洪家也在打聽洪望楠的消息。洪望梅背負著尋找洪望楠的重要任務,她一大早便跑到王家,對王多穎嚷嚷著要找洪望楠,她埋怨洪望楠,說是姆媽中風了洪望楠也不回家看一眼,心太狠了。王多穎一聽便著急起來,這可是大事。洪望梅欣賞著亂作一團的王多穎,心中暗笑,這是她想出的好點子。她是最輕鬆的一個,因為她什麼都不曉得,所以總是無知的人最快樂。王多穎和洪望梅在門外一直吵吵鬨鬨,打掃完天花板的桑霞卻走到王沐天的臥室。王沐天正睡得不知今夕何夕,桑霞一句話讓他一下子睡意全無,桑霞說:“我問你一句話,你回答了,隨便你睡到什麼時候。你把東西藏到哪裡去了?”王沐天抓著頭皮,臉上是小孩耍賴的表情:“我沒拿過你的東西啊!”“那我點穿了啊,你把今天淩晨弄回來的贓物藏到哪裡去了?”桑霞發出詭秘的微笑,“你媽可是在客廳裡呢。”看來昨晚的行動還是不夠成功,王沐天隻好乖乖聽命於桑霞,向後院走去。桑霞跟在他後麵,像押解著一個俘虜。後院跟前院有很大的區彆,首先是窄小,其次是雜亂荒蕪。靠後牆搭了一座油毛氈棚子,裡麵堆著進一步淘汰出來的雜物。假如按照沐天的說法,房子裡堆放的大部分東西叫“破爛”,那麼棚子裡堆放的,應該是“破爛的破爛”。王沐天進了棚子,桑霞回頭看了一眼,也進了棚子。一張爛蘆席蓋在一個與棚子相比顯得非常龐大的物體上,王沐天將蘆席撩開。桑霞吃了一驚,蘆席下是一輛三輪摩托。王沐天的語氣有些得意:“車牌照我已經埋了,可以做一個假車牌掛上去。做假車牌很簡單,我做過好幾個……”桑霞圍著摩托轉了半圈,蹲下來,手指摸著挎鬥尾部的一個彈孔,顯然在昨晚遭遇的槍戰中挎鬥成了盾牌,“我看你是瘋了。”王沐天回避話題,說:“你看多好的車!”桑霞目光緊緊逼視著王沐天:“連個招呼都不跟我打?你要是丟了命,我怎麼向組織交代?你知道你已經是我們組織的成員了嗎?”王沐天理屈了:“是他們把我硬拉去的……”老老實實把事情的經過和盤托出。桑霞的想象力被沐天輕描淡寫的描述進一步刺激了:騎馬的巡捕,槍彈的追擊……她更火了:“什麼叫組織你懂嗎?組織就是一部組裝科學的機器,每個部件都隻能安裝在它自己的位置上,發揮它自己的功能。一個部件擅自跳出,發揮出意外的功能,這功能也許很精彩,但對整個組織毫無用處,說不定還是破壞作用,組織還需要這個部件乾什麼?”說完這些桑霞扭頭就走。王沐天委屈又無助:“小霞姐姐……”桑霞轉過身,目光冷硬:“你被開除了。”王沐天愣住了:“為……為什麼?”桑霞就像沒聽見,飛快地離去。這邊王沐天失魂落魄,那邊樓上小客廳卻熱鬨無比。夜裡那個內心敏感多愁的朱玉瓊又還原了會玩會鬨的本色。沈太太和另一個女牌友說是打完牌就走,朱玉瓊不肯放過她們,要她們一定留下吃飯。王沐天看到洪望梅,並不理會,隻是無望地跟在桑霞身後,要為自己討個說法,桑霞卻極不耐煩,一直冷冷地板著臉。王沐天第一次見到桑霞如此嚴厲,他實在想不通,忍不住要絕望了。洪望梅受到王沐天的冷落,她遠遠地看看桑霞,又看看身邊的王沐天,酸溜溜地說了一句:“沒必要吧,都十七歲了,還要找那麼凶的娘姨來服侍你?”王沐天滿腔愁悶正無處發泄,看到洪望梅這個靶子,不由惡聲惡氣起來:“瞎說什麼?”洪望梅撇撇嘴,變本加厲地挖苦:“哦,她不是你的大腳娘姨啊?那就是個女丘八,凶得來!”王沐天不再理會洪望梅,獨自往門口走去。洪望梅使出了殺手鐧:“告訴你哦,我和我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最歡喜你的人,所以那天你偷了家裡金條,又到我家撒謊去借錢,這些惡劣事情我媽才幫你瞞下來……”王沐天又是懊惱又是心虛,對洪望梅的態度立刻軟下來:“我下月一定會把洪家姆媽的錢還給她的。”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忽然聽到一聲尖叫,是桑霞的叫聲。二人撲到朝著大門口的落地窗前,隔著帶破洞的紗簾,看見巡捕和便衣用手槍逼著桑霞退回大門內。王沐天拔腿就往外跑。洪望梅拉住了他:“阿沐!你乾什麼去?”王沐天不理睬洪望梅,甩開她,衝出客廳。洪望梅又跟著跑到大廳:“你是不是當上抗日分子了?”“你讓開!”洪望梅的臉忽然變得熱情而瘋狂:“你當上我也不怕!我跟你一塊兒抗日!”王沐天愣住了。洪望梅伸出四根手指頭:“你是這個?”又比劃一個“八”字:“還是這個?”王沐天心虛了:“胡說!”洪望梅滿不在乎地說:“隨便你是老四,還是老八,要麼是老蔣,我都不在乎!阿沐,真的,隻要你抗日,我就跟你抗日!”王沐天一推,洪望梅被他推得老遠,差點跌倒。王沐天顧不上她,衝出客廳的門。朱玉瓊立在二樓陽台,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有什麼急事啊?”那巡捕是班長,他站在王家院中央,衝著朱玉瓊說:“一個日本少佐今天早上兩點在舟山路受到偷襲,現在腦震蕩躺在醫院,他的摩托車被偷襲者騎跑了……有人檢舉,說摩托車被開到這個院子裡來了。”朱玉瓊的笑本就勉強,現在這笑結成了冰渣子,緩了半天才撲簌簌掉到地上,她重新聚合笑臉,揚起嗓子叫管媽:“給客人倒點冷飲,搬兩把椅子到院子裡,讓他們在樹蔭裡坐著喝。”桑霞慢慢地往樓裡走來,這樣可以給自己多贏得一點思考時間和周旋空間。她以一個極小的動作伸出手腕,看了一眼表:九點三十分。今天她要和賀曉輝到碼頭提貨,看眼下這情形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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