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 1)

畢業歌 嚴歌苓 7457 字 1個月前

站在街頭的洪望楠深吸一口氣,這是他離彆了一年的上海,是他自小跑到大的福州路,不絕於耳的家鄉話,匆匆忙忙的小職員,花枝招展的女人們,衣冠楚楚的紳士們……他曾經以為這個城市是屬於他的,但此刻的他卻實在像是個異鄉人:亞麻色西裝,黧黑的皮膚,草編禮帽,墨鏡,南洋華僑似乎都是這種鬼樣子。洪望楠現在身份證上的名字叫江平燹,這個名字很有些詩意:以平生所學,平天下兵燹。不過旅館門房卻探究不出任何詩意,撓著後腦勺問他最後一個字念什麼,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念燹,跟‘危險’的‘險’字一個音。”旅館房間簡樸潔淨,洪望楠推開一扇朝南的窗戶,陽光和樹影不失時機地透過來,一隻蟬在樹上拚命地叫著,不遠處的樓上,有人拉胡琴吊嗓子,好像要跟鳴蟬比賽誰聲音更好聽。這些久違的場景難免勾引起洪望楠幾分思親的惆悵,不知父母是否安好,不知多穎是否也在念他……可惜眼下雖近在咫尺卻不能和他們相見,因為他此行的目的並不是探親,也不是談情說愛。不過打個電話總是可以的,他鼓勵著自己走出房間,在旅館斜對麵找到一間電話亭,拿起話筒,對接線員報出一串熟悉到無法再熟悉的數字。孫碧凝的聲音很快從話筒中傳了出來:“喂?哪一位啊?”聽到母親的聲音,洪望楠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顯然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喂,喂喂,誰啊?”孫凝碧提高了嗓門兒。洪望楠握緊話筒,極力壓抑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姆媽,是我。”“啊?”孫凝碧一聲驚叫,“望楠!兒呀,你終於來電話了!快跟媽說下,你最近好嗎,為什麼還不回來啊?姆媽真想死你了!”孫碧凝因為這意外驚喜陡然語無倫次起來。“姆媽,我在香港,暫時還不能回去。”洪望楠有些慚愧,欺騙母親的滋味並不好受,“爸爸身體還好吧?小妹還好吧?”“都好都好!哎,我說望楠,你怎麼不問問阿穎啊……”孫碧凝的笑聲穿透了電話線,接著又是一番問長問短,洪望楠的思念之苦很快被溫暖全麵包圍了。開心並未持續多久,洪望楠注意到有兩個人在旅館門口鬼鬼祟祟地轉悠,過了一會兒,一個走了進去,一個仍把守在門口,後來,進去的人出來跟門外的人會合,交頭接耳。這讓他警惕起來。孫碧凝說:“你爸過來了,讓他跟你說幾句話!”電話裡傳來洪澗琛的聲音,洪望楠卻必須掛電話了,他有秘密任務在身,一切都要小心行事。洪望楠返回到旅館門口,那兩人直勾勾盯著他,其中一個忽然開口:“洪先生!”洪望楠並不理會,依舊朝裡走。另一個男人衝到洪望楠跟前:“先生等一等。”洪望楠停下腳步,假裝一臉疑惑:“叫我?”“請問您是洪先生嗎?”“對不起,您認錯人了。”洪望楠不動聲色地自兩人之間穿行而過。他來到櫃台前,低聲招呼門房,問有沒有人給他的房間留信,門房翻了翻檔案,然後把一個小紙包遞給洪望楠。回到房間,洪望楠很仔細地解開那個茶葉行的紙包,裡麵確實是一包茶葉。他用手指在茶葉裡細細摸索,什麼也沒有找到。他又拿起那張包裝紙仔細看,燈光下,紙上印著綠色的圖案,每一個綠色的菱形中間都有草書的“永青”字樣。然後他發現紙張下麵印著小小的一行字,是茶葉行的地址。傍晚時分,洪望楠到了永青茶行。茶行頗具規模,四扇屏風隔出一片空間,透過屏風上的紗簾,能看見兩張紅木小方桌,以及圍桌的鼓形凳子,供客人品茶使用。洪望楠從口袋掏出那包茶葉,放在櫃台上。茶行老板三十來歲的年紀,身材瘦削,麵帶客氣的微笑。看到那包茶,他馬上走過來問:“先生有什麼吩咐?”洪望楠問老板:“這是貴行的茶葉吧?”老板看了眼包裝,點頭稱是。洪望楠放緩了語氣:“今天有個朋友送給我的,我喜歡,想給家裡人多買一點兒。”“好啊,就要同樣的毛峰?不嘗嘗我的猴魁?”老板眼裡透出一絲亮來。洪望楠點點頭說:“那就嘗嘗。”老板指著屏風內說:“請到那裡坐一會兒,茶馬上泡出來。”轉過屏風,老板臉上的笑容不見了,表情變得鄭重,聲音也低沉下來:“我叫季家鳴,歡迎你回上海。”洪望楠上前握住季家鳴的手:“你好!”季家鳴掃了一眼屏風外,低聲說:“本來想在茶葉包裡給你留個條子,想想還是不好,萬一多事的人打開它……滿城都是日本人雇傭的狗。”洪望楠不由得對季家鳴的細心表示佩服,這個人看上去不簡單,從他的言談舉止裡可以看出一種老練和從容。他很快沏出茶來,洪望楠端著細巧的紫砂茶杯品了一口,有些感歎地說:“上海跟我走的時候比,味道不一樣了。”季家鳴好像不喜歡說廢話,“日本人在探聽中央飛機製造廠的準確方位,他們的特務消息真靈,居然知道你回來了。”洪望楠一驚:“怎麼可能?”季家鳴目光有些冷:“在香港住旅店,你是不是用了真名?”洪望楠皺眉不言語了,季家鳴含蓄地警告說:“所以啊!日本人把筧橋的中央飛機製造廠炸了,現在美方和國民政府剛簽訂建立新廠的合約,他們就在想點子破壞,你要是落到他們手裡,苦頭可要吃大了。”洪望楠苦笑:“怪不得今天有兩個人到旅館打聽我……那些特務的耳朵怎麼這麼長?”季家鳴警覺起來:“那我馬上幫你換一家旅館。另外我會派人保護你,你自己行動也要小心再小心。”他拿出一個紙條,“原來製造廠的技術骨乾有二十多個已從杭州搬到了上海,我找到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沒找到。這是找到的人的名字和住址。”洪望楠看罷紙條,兩眼放光,激動地說:“這些技術骨乾非常重要,將來的製造廠規模比過去要大,要製造美國的新型殲擊機和轟炸機,雖然發動機直接從美國運來,但機體全都靠藍圖在廠裡生產,技術要求很高,需要大量熟練工人和技術骨乾,短時間裡來不及培養。我這次必須把原先的技工和製圖員都帶走。”季家鳴搖搖頭:“沒有找到的那一部分人可能搬出上海了。”他的眼裡忽然露出一絲不屑來,“有多少人能住得起上海?還有少數人在日偽公司裡找到了差事,也動員不動他們。”洪望楠想了想,下了決心:“我去跟他們談。報國之心人皆有之,儘量爭取他們。”兩人告辭。但很快洪望楠又退了回來,神態很不自然,季家鳴疑惑地抬起頭,他擺擺手苦笑:“看見了一個親戚。”“怕他不可靠?”洪望楠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倒不是。能不能見家人和朋友,上級還沒有給我指令。”季家鳴往門口張望一眼:“幫你叫輛黃包車吧。小丁!”車子很快就拉來了,洪望楠做賊一樣低著頭快步出來坐上車。可惜他還是沒躲過去,一聲大叫傳進了他的耳朵:“望楠!”有情人的世界總是很小,王多穎和洪望楠狹路相逢了。此刻的王多穎一身雪白,像個木偶公主,半信半疑地瞪著眼,那是她日思夜想的望楠嗎?洪望楠努力不讓自己回頭,隻是一個勁兒低聲催促車夫:“快走!快一點!”車夫撒腳如飛跑了起來。這一跑,王多穎醒悟過來,眼看著洪望楠的黃包車彙入洪流,她忽然把心一橫,脫下高跟皮涼鞋,拎在手裡,發力追了上去。夜色更濃了,白雪公主在黑夜中不顧淑女的體麵,追著她的白馬王子,隻是車上的人卻是狠心的,再也不肯回頭。前麵路口紅燈亮了,王多穎趁機追近。等趕到路口,黃包車夫已經又撒開兩腿跑了起來……王多穎停下來,喘息著,忽然感到腳有些發疼,她抬起自己的腳,看到腳掌一片血跡。這時正好一部黃包車過來,她急忙攔住跳上去。洪望楠滿頭大汗地下了車,這次久彆重逢實在談不上美妙。到了櫃台取鑰匙,值夜班的換了個年輕後生,問他房號,他似乎感覺背後有人走過來,馬上改口:“45號。”櫃台後的確有一個穿香雲紗短衫的年輕男子。那男子在二樓樓梯口叫住了他:“請洪望楠先生留步!”洪望楠衝男子聳聳肩:“對不起,我姓江。”話音未落,卻聽到樓梯下麵一聲清脆的叫聲:“望楠!”有人揭穿了洪望楠的身份,年輕男子輕聲笑了起來。王多穎劇烈地喘息著,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籠罩的臉上又是沮喪,又是憤怒,眼睛再也不肯放過洪望楠:“你為什麼要躲我?”洪望楠內心發出一聲歎息,表麵卻故作鎮定,他不理會年輕男子,對王多穎說:“我剛到上海,到這家旅店來找一個人。”年輕男子忽然又湊上前,遞上一張名片:“洪先生,你找的這個人是我嗎?”洪望楠接過名片,名片上寫著林祖安三個字,心情一下子放鬆了。原來這林祖安是受了季家鳴的囑托,來這裡是幫洪望楠換個住處的。洪望楠看到王多穎正坐在旅館藤椅上小心翼翼地用手絹擦拭著腳掌上的血跡和泥垢,不由心疼起來:“阿穎,怎麼這麼傻呢?”王多穎委屈的眼淚一下子如斷線珠子不停地掉,還把小臉扭到一邊。洪望楠更感不忍,對王多穎說:“你等下。”然後迅速到自己的房間拿出一塊繃帶,遞給王多穎,“喏,上麵有消毒藥膏。”王多穎停止了抽泣,默默地接過繃帶。洪望楠為難地看著她:“阿穎,有些事,我暫時不能告訴家裡,也不能……”王多穎搶白說:“好了,不要解釋了。我才不會多心呢。”她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畢竟兩人一年未見,所謂怨恨也是徒有其表。洪望楠故意反問:“為什麼不會多心?”王多穎抬起了頭,直視著洪望楠:“你多少天沒照過鏡子了吧?不看看你自己,麵孔曬得墨黑,活像個安南捕頭,除了我,全上海的小姐有人要你嗎?”說完這話,她陡然意識到自己的不矜持,紅了臉。這一紅,勾引得洪望楠一下子醉了。一大早朱玉瓊便帶著王沐天和管媽來到公九九藏書共租界,到公和祥碼頭去接人,朱玉瓊的南洋侄女桑霞馬上就要到了。朱玉瓊從皮包裡掏出那張壓在玻璃板上的照片,“全家福”上的八九歲女孩在她老花了的視野裡非常模糊。為了將就她的老花眼,她伸直胳膊,把照片儘量挪遠,眯起眼睛打量照片上的女孩。王沐天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張事先寫好的紙牌,上麵寫著:恭迎桑霞小姐。朱玉瓊把紙牌搶過來扔在一邊:“用這種東西乾嗎?又不是陌生人。血脈相承,氣味都聞得出來!”王沐天不以為然地反駁:“什麼氣味?是香的還是臭的?”朱玉瓊瞪了他一眼,罵他油嘴滑舌。很快,王沐天便嗅出了桑霞的氣味:那是新鮮陽光的味道。在她出現的那一刻,陽光猛然照進了他的世界,從此再也揮之不去。桑霞約莫二十二三歲,皮膚微黑,身材高挑而豐滿,頭戴寬簷草帽,身穿西洋式白襯衫,下著米色西裝褲,這身打扮顯然是標準的南洋姑娘的派頭。她拎著一大一小兩個藤條箱子走到朱玉瓊麵前,重重地把藤條箱子放下來,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臉上呈現出一個完全沒有生疏感的笑容:“娘娘!”朱玉瓊吃驚了,她沒想到麵前的女子就是桑霞,不禁有些疑惑:“你是小霞?”桑霞微笑點頭,她摟住朱玉瓊的肩膀,緊緊擁抱她。朱玉瓊驚得嘴唇也掀開了。桑霞鬆開姑媽,將目光轉向王沐天:“這是阿沐吧?”說著便親熱地握住王沐天的手,“這麼大個子,麵孔還是像小時候!”王沐天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他甚至顯得有些害羞,多麼不同於上海的女孩子!他第一次看到這位南洋姑娘,懵懂的青春忽然開竅了,原來青春除了抗日,還可以如此美好。是的,美好。一路說說笑笑,桑霞跟著到了王家,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箱子,先是拿出一塊瑰麗的印花絲綢麵料,接著又是一塊美輪美奐的絲綢麵料:“這兩塊料子是送給娘娘和表妹的。”朱玉瓊好久沒有接受過如此隆重的禮物了,誇張地說:“唉呦,這麼漂亮的料子,做出來我到哪裡去穿?穿出來人家要罵我老妖精了!真是糟蹋錢!”不過說歸說,還是拿著料子在身上比劃起來。桑霞微笑著,又從箱子裡拿出一個小盒子:“這是我爸送給娘娘的。”玉瓊打開盒子,看見裡麵一塊藍寶石,臉上立刻是夾雜著驚喜的抗議:“我自己的首飾都從來不戴!”桑霞說:“我爸去世前說,你和姑父結婚時,他就欠你一件禮物,這一欠就欠了這麼多年。他還說,娘娘住在上海十裡洋場,是什麼眼光啊?拿不出好東西就不如不送,他物色了好多年,才物色到這塊泰國寶石。”玉瓊在屋裡亮亮的光線裡欣賞著寶石,眼圈卻又不禁紅了,她想起南洋死去的哥哥,臨死都沒能見一麵。幸虧管媽過來解了圍。管媽抱著兩個枕頭,拎著一個深紅漆木小馬桶,沐天夾著一卷細草席走上樓來。桑霞上去接過管媽手裡的枕頭,瞪著漆木小馬桶問:“這是什麼?”管媽說:“馬桶啊,夜裡起夜,省得往廁所跑啦。”桑霞咯咯地笑起來:“這一點兒力氣都要省啊?我不用這個。”王沐天一直很乖的樣子,沒怎麼說話,在桑霞麵前,他好像得了失語症。不過這種情形很快被打破了,在跟桑霞單獨相處的時候,他的失語症很快就好了。朱玉瓊讓他幫忙整理桑霞的臥室,桑霞抱著枕頭進來,打量著這間充滿陳舊書籍氣味的房間。到處雜亂無章地堆著書,一張單人小床好不容易擠出點地方,支在牆角,頂上掛了一盤圓形帳子。王沐天很有些不好意思,這件事情本來在桑霞來之前就讓他做的,不過他一直忙著“抗日”,算是為了國家放棄了小家。桑霞拉開窗簾,推開窗子,抱著被單和毯子的王沐天說:“那邊朝西,開了窗簾太陽會進來的。”桑霞有些陶醉地說,“新鮮空氣也會進來的!”桑霞翻看地上的一摞舊書,王沐天忽然有些自卑,他急於切割自己和這個充滿陳舊氣息的家庭的聯係,恨恨地說:“為什麼我們家老放著一堆破爛?”桑霞有些不解:“破爛?”王沐天說:“日本人轟炸江灣,我父親家的老宅給炸塌了一半,起碼有五代人的東西都運過來了,全堆在這幢房子裡。誰也沒心思整理,誰也不敢扔掉它們,所以就當破爛堆著。”“那應該是古董啊。”王沐天的神情充滿不屑:“對我來說就是破爛,垃圾,頹敗的渣子。這張畫是唐朝的,那個瓶是宋朝的,有沒有一樣新發明?沒有。所以要被日本人轟炸。我恨不得一把火都把它們燒了。”桑霞微微一笑:“這麼憤世嫉俗?”邊說邊拿起一本線裝書,粗略地讀著。從她敞開的襯衣領口,滑出一個金項鏈墜子:一個心形的小盒。王沐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入她的因為彎腰而低垂的領口,心跳加快了。在樓下大客廳吃午飯的時候,三伯伯見到了桑霞。三伯伯看這姑娘挺漂亮,性格是那種大大咧咧的,似乎生來不知道什麼是拘束,一見麵就跟他大方地擁抱。她跟上海姑娘很不一樣,無論是裝束還是氣質都不一樣,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位南洋姑娘,忽然有些抗拒,她雖然是生動的,但她的到來卻顯得生硬突兀,他甚至有種預感,王家的平靜生活會因為她的到來而不再平靜。吃過午飯,三伯伯尋了個機會拉著朱玉瓊到樓梯拐角,打算發表他的想法。三伯伯一向深沉含蓄,但在朱玉瓊麵前卻不隱瞞想法,他把朱玉瓊當自己人。他也是個癡心漢,原本他先愛上朱玉瓊的,悶在心裡愛,結果朱玉瓊嫁給了他的堂弟王世輝。那時候王世輝剛從美國回來,頂著個雙重博士頭銜,朱玉瓊就嫁給他了。癡心的三伯伯就一輩子沒有成親。“八·一三”那天,王世輝過世了,朱玉瓊服喪三年,現在是第二年,三伯伯的桃花運快來了,到底把朱玉瓊等到了。三伯伯看一眼樓上樓下,拉著朱玉瓊又上了幾個台階,頗有些神秘地對著朱玉瓊耳語:“我問你啊,你這個侄女,你從來沒見過?”朱玉瓊一聽這話馬上不悅了,三伯伯這是在侮辱她的辨識力。她甩開三伯伯,瞪他一眼:“把我拉到角落裡,就問這句話?”說完,抽身向樓上客廳走去。三伯伯還是不罷休,又跟著朱玉瓊到了樓上小客廳,走到茶幾前,瞪著玻璃板下麵的全家福照片:“怎麼看怎麼不像。”朱玉瓊瞪了三伯伯一眼:“什麼不像?”三伯伯指著照片中的桑霞:“那個小霞,就是這個小霞?”朱玉瓊冷哼一聲:“外麵到處跑特務間諜,你是不是給他們鬨出特務病來了?”三伯伯堅持自己的想法,說:“我就是看她一點兒都不像你,也不像照片上這個女孩子。”朱玉瓊眼睛瞪得像雞蛋,說:“女大十八變,變漂亮了!”三伯伯說:“萬變不離其宗。”朱玉瓊誇張地打個哆嗦:“你不要嚇我好吧?講得我身上冷颼颼的!”她走到一個櫃子前,拉開一個抽屜,從裡麵拿出那個裝在盒子裡的藍寶石,“喏,你看吧,我哥哥去世前給我買的泰國藍寶石,我拿到霞飛路俄國人的珠寶行去請他們鑲個項鏈墜子,他們告訴我它至少值幾百塊美金呢!總不會是假的吧?”看著朱玉瓊一臉示威似的幸福,三伯伯無話可說了,這個女人永遠長不大,一個藍寶石就把她輕易給打發了。王多穎一大早就匆匆忙忙出門趕著和洪望楠約會,兩人搞得跟特務碰頭一樣,不過王多穎不在乎,反正有洪望楠在身邊就比什麼都好。兩人坐在外灘公園的一個麵朝浦東的涼棚下,不遠處,工部局的樂團在演奏施特勞斯的狐步舞曲。王多穎一直拉著洪望楠的手,舍不得鬆開,甜蜜在她臉上根本藏不住。洪望楠卻看上去心事重重:“現在廠房剛建造好,職工都還沒有住處,都住在帳篷裡。”王多穎的聲音卻充滿夢幻:“那多浪漫啊,住帳篷,點篝火,對了,我可以在篝火上給你燒菜吃……我跟管媽學會了燒叫花子雞,隻要有爛泥荷葉,把雞包在裡麵,扔進篝火去燒就可以了!”洪望楠苦笑:“一點兒都不浪漫,我們那裡沒有荷葉。”王多穎不以為意:“沒有荷葉也能燒熟!隻要有爛泥和鹽,燒出來的雞大概一樣的!”“可是,我們吃的鹽也要從很遠的地方運來。所以每人每月隻有二兩鹽。”王多穎有些驚訝了:“真的?那就用醬油代替好了。”洪望楠雙手一攤,無奈地說:“更沒有醬油了!”王多穎愣住了,洪望楠的生活條件如此惡劣,這是她無法想象的,不禁有些黯然,半天才說:“那算了,叫花子雞做不成了。”她站起身,沿著林蔭小徑向前慢慢走著。洪望楠跟上去,看著她瘦弱的背影,憐愛地一笑:“那你還跟我去內地嗎?”王多穎回過頭來看著洪望楠,輕輕地,卻又是堅決地說:“去。我不要留在上海,我的同學都跟著學校轉移了。”她的眼神又煥發了希望,“現在他們一定在上課,唱歌,打球,排戲,說不定也住在帳篷……”洪望楠笑了:“住帳篷可不像你想的那樣浪漫。晚上蚊子一來,黑茫茫的霧一樣,叫的聲音像個袖珍轟炸機群。第二天早上……”他用手誇張地比劃著,“頭這麼大,臉皮這麼厚,眼睛都睜不開了!”“為什麼?”“被蚊子叮腫了!”洪望楠從口袋裡拿出幾張照片,畫麵上是一片熱帶大荒地,豎著幾頂帳篷,似乎飄在豐饒的荒草上。王多穎有些驚奇:“這是什麼地方?”洪望楠的表情顯得嚴肅起來:“我隻能告訴你,這是個高度保密的地方,日本人也在尋找它。因為它是我們中國唯一的飛機製造廠。”“離上海很遠,對嗎?”洪望楠點點頭,指著最後麵一頂帳篷說:“我和另外七個工程師,就住在這頂帳篷裡。”王多穎瞪著眼睛看著這無人區一般的居住環境,也變得嚴肅起來。洪望楠說:“還想跟我去嗎?”王多穎咬咬嘴唇:“想。”洪望楠感動了,輕輕摟住她的肩膀:“等上司批準帶眷屬,我就想法子把你接過去。”王多穎用力點點頭:“我等你。”下午,季家鳴便帶著洪望楠和王多穎到了一個叫塞納公寓的地方。打開房門,公寓陳設簡單,但高檔,王多穎在房間裡麵東轉西轉,有客廳,有臥室,有衛生間,她打心裡喜歡。季家鳴問洪望楠:“還滿意吧?”洪望楠卻征詢王多穎的意見:“滿意嗎?”少女心事似乎被看透,王多穎臉上又飛上兩塊紅暈:“又不是我住在這裡,我滿意有什麼用?”季家鳴和洪望楠都笑了。季家鳴的笑有點兒假,他看著洪望楠,露出一絲擔憂。洪望楠會意了,對王多穎說:“現在你知道我的住處了,所以你要為我保密。”王多穎認真地說:“知道。”洪望楠強調:“連我媽都不能告訴。”王多穎用力點點頭:“嗯。”季家鳴在一邊搭話:“王小姐,我們正在請示上司,假如上司同意洪先生會見家人,當然就沒問題了。不過現在工作剛剛開始,目標越小越好。日本人和汪偽特務活躍得很,他們想從洪先生嘴裡得到,中央飛機製造廠的情報和美國即將在這個廠裡投產的飛機的技術情報。他們已經知道洪先生到上海了,一旦被他們找到,後患無窮。”王多穎神情嚴峻地看著季家鳴,又轉臉看看洪望楠,意識到原來自己的未婚夫是如此重要的角色,“他們要是捉住望楠,會對他怎樣?”洪望楠用眼色製止了正要說話的季家鳴,他不想讓王多穎擔心,拉起王多穎的手,發現她的手心裡全是汗水,心中一動,故作輕鬆地安慰她:“彆怕,他們是不會捉住我的。”初次見到桑霞,對於王沐天來說是個大大的驚喜,吃過午飯,也不打算出去找夥伴們玩耍,而是在家裡故作深沉地轉來轉去,期待引起桑霞的關注。到了下午,桑霞又給他一個驚喜,他馬上有了獻殷勤的機會。他沒有想到那個下午是他真正參與抗日的開始,這是一個富有戲劇性的開始。管媽叫桑霞接一個電話,從桑霞的對話裡,王沐天聽出是桑霞同學打來的,桑霞從南洋給同學帶了東西,要交給同學。她拎著大藤條箱從書房走出來,正在陽台上和三伯伯竊竊私語的朱玉瓊看到了她,問她要去哪裡,她笑著說:“朋友托我帶的東西,去交給人家。”朱玉瓊吃驚地叫了起來:“帶這麼多東西?這是什麼朋友,那麼好意思!”桑霞把箱子放在地上,解釋說:“很要好的同學,他父親和我爸爸又是老朋友。”三伯伯趕上來要幫桑霞提箱子,桑霞謝絕了三伯伯的好意,說:“我叫阿沐陪我一道去。”王沐天正巴不得,喜滋滋地跑了過去,桑霞說:“索性你就幫我送一趟。我人生地不熟,出了門說不定迷路了。那位先生在清風裡弄堂口的電話亭外麵等著呢,你問他貴姓,他要是說姓賀,住在小北門,就把東西交給這位賀先生。”王沐天積極性很高:“好的!清風裡就在我家隔壁的弄堂。”他拎著箱子剛要走,桑霞又叫住他。“哎,等等。箱子交給他之後,一定要請他打一張收條,帶回來給我。這是人托人的差事,交接要清楚。”王沐天有些不以為然地笑了,如此鄭重地托付這麼小一件事,難免是在小看他。他拎著藤條箱子很快來到清風裡弄堂口,向電話亭走去,東瞅西看,一個中年男人從弄堂裡出來,走向電話亭。王沐天緊盯著他的臉,男人被他盯得莫名其妙:“你在這兒乾什麼?”王沐天愣愣地問:“先生貴姓?”中年男人沒好氣地說:“你管我貴姓?站遠點兒!”王沐天生氣了:“你憑什麼讓我站遠點兒?”中年男人被氣樂了:“這你都不知道?因為我要打電話!”電話亭不遠處,一個穿對襟短袖褂子的男子坐在一個賣涼茶的攤子上,用草編禮帽給自己扇風。他一直在觀察著王沐天,看見王沐天六神無主的樣子,便從長條板凳上站起將草編禮帽扣在頭上,快步走到王沐天跟前,打招呼說:“你是來給賀先生送東西的吧?”王沐天看著麵前的男子,愣住了,他就是那天夜裡救了自己的男舞者!王沐天有些激動,這個年輕男子顯得活潑親切,如同鄰家大哥,和那天夜裡飛簷走壁的獨行俠簡直判若兩人。他咽了一口唾沫問:“先生您貴姓?”男子輕聲說:“我是來給賀先生取東西的。”“箱子我隻交給姓賀的先生。”“賀先生臨時有事,叫我代他來拿。”“請問賀先生住在哪裡?”“住在小北門。”王沐天把箱子放在地上。年輕男子拎起箱子,道了聲謝轉身要走,正好一輛黃包車迎麵過來,他攔住車。王沐天突然想起什麼,急著喊:“等一等!”年輕男子轉身看著王沐天跑上來。王沐天老老實實地說:“對不起,我表姐請先生打收條。”年輕男子眼裡露出讚許的笑意,臉上卻不露聲色:“東西還要經過賀先生點驗,才能打收條。”王沐天急了:“我表姐說了,必須要收條!”年輕男子淡淡地說:“收條明天一定送來。”王沐天冷不防出手,抓住箱子的拎手:“那你明天帶著收條,再來拿東西!”年輕男子也抓住箱子的把手,微微笑著:“不點驗東西,怎麼開收條啊?”王沐天不鬆手:“那你現在就打開箱子點驗。”兩人僵持了半天,年輕男子終於鬆口說:“那好,上車吧。”王沐天不明所以:“去哪裡?”年輕男子微笑著說:“跟我拿收條去啊。”王沐天心一橫,躍上車。半路上碰到正好坐著黃包車回來的姐姐王多穎,王多穎叫他,他懶得回應。倒是年輕男子很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王多穎。年輕男子帶王沐天來到一家茶館的樓上雅座,他背著身,將那個藤條箱子的蓋子合攏。鎖舌彈動的金屬聲響使王沐天微微眨了一下眼皮。年輕男子接著又轉向王沐天,拎起茶壺給兩人的杯子裡各倒了一杯茶,王沐天裝腔作勢:“謝謝,不過我還要馬上走,我表姐在家等著收條呢。”年輕男子微笑著說:“你不在外麵忙著撒傳單、貼漫畫了?”王沐天對他語氣裡的揶揄有些反感,他的表情又顯得很神秘的樣子,“你現在肯定在拚命動腦筋,猜想我是什麼人,和你表姐是什麼關係。”王沐天彆過頭:“我沒有猜想。”年輕男子啜了口茶,慢慢地說:“其實你表姐也不知道我是什麼人。”他看著王沐天的眼睛,“你不信?……不信就算了吧。來,我給你開收條。”說著從身上摸出一支自來水鋼筆。王沐天:“我信。”這一下年輕男子反而意外了。王沐天做出一副成年人口吻:“對共產黨的人我都信。”年輕男子毫無表情地看著王沐天,忽然閃電一般出手,揪住王沐天的上衣領口:“你相信共產黨?”他此刻看起來冷酷得很,王沐天雖然表麵假裝鎮定,心裡卻忍不住有些後悔和懼怕。年輕男子揪住王沐天的衣領,把他從椅子上提起來,推向牆角:“我問你話呢!”王沐天沉默著,他也的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年輕男子雙眼似刀,壓著嗓門說:“憑你剛才的話,我就可以把你送到巡捕房去。”他的手使著一股力,王沐天的衣領被越發揪緊。王沐天麵孔漲紅,被受辱的感覺給激怒了:“我看錯你了!”年輕男子冷笑:“看錯了什麼?”王沐天快要喘不過氣來:“你不是共產黨……”年輕男子手上更用勁了:“為什麼?”“因為……共產黨依靠群眾,愛護百姓,不會像你這樣對待進步青年……”年輕男子哼了一聲:“走,我們去巡捕房。”他揪著王沐天轉了個身,向雅間門口走去。王沐天在這節骨眼上還沒忘記自己的使命:“彆忘了把收條送到我家。我表姐在等著。”年輕男子一下子被逗樂了:“好,好小子。看來不隻是撒撒傳單,貼貼漫畫,還真是有點信仰。”他鬆開手,王沐天被憋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深吸一口氣,忍住喉嚨的不適和被捉弄的屈辱,問:“你可以開收條了嗎?”他看了眼字條,記住了,這個男子名叫賀曉輝。回家路上他一直回味著剛才的情形,然後長出一口氣,也有些害臊,為自己的幼稚表現,太丟人了。卻沒想到還有一樁要命的事等著他:他偷金條的事情暴露了。朱玉瓊本來打算把金條交給精誠銀行做投機生意的,挖開陽台的花盆,卻發現六根金條少了一根。朱玉瓊也是會分析的,如果是外邊的小偷,不會隻偷一根,那就隻能是家賊了,家賊隻能是她的寶貝兒子啊!當即就掉下眼淚來:“養出這種混賬兒子,拿了那根條子,不是送到賭場裡了就是糟蹋在哪個窯子裡了!”三伯伯噓了一聲,提醒朱玉瓊:“你可彆讓人家聽到了……再說,也不一定就是阿沐……”王多穎從樓梯上來,聽到樓上客廳母親壓抑的抽泣,輕手輕腳地湊到虛掩的門口。王沐天全然忘了這檔子事,他的腦袋瓜裡裝的全是抗日、共產黨之類的問號。當然最重要的,還有他神秘的表姐桑霞。他一時半會兒還搞不明白這個表姐到底是乾什麼的。正在屋內彈鋼琴的王多穎一直悄悄地觀察窗外,看到弟弟回來,趕緊打開窗戶,探出半邊身子,猛打手勢,讓王沐天轉身快跑。王沐天感到莫名其妙,這是我家啊,我乾嗎要跑呢?王多穎用兩隻手做成小喇叭狀:“你做的壞事姆媽知道了!”王沐天哼了一聲:“我能做什麼壞事?”王多穎瞪他:“你就等著吃生活吧。”說著指了指陽台上的花盆。王沐天恍然大悟,暗叫一聲不好,轉身撒腿便跑。朱玉瓊和女眷們正在打麻將,她對麵坐的是洪太太孫碧凝,左邊坐的是三伯伯。孫碧凝無意間回頭,看見樓下院子裡正向大門口跑去的王沐天:“哎,阿沐剛回來,怎麼又要出去?”朱玉瓊一聽便扭過頭,正好看見王沐天溜出鐵柵欄大門。她站起身就往客廳門口走。三伯伯看著她:“玉瓊你去哪裡?”朱玉瓊回過頭:“三哥,你跟我一道來!”旋風一般衝下樓,撐著一把洋傘,趿拉著拖鞋,小跑到門外街道。王沐天看到母親從後麵追來,又加快了腳步。朱玉瓊威脅說:“你馬上給我停住,不然我鑽到汽車輪子下麵去!”王沐天不回頭地往前跑,跟母親的距離迅速拉開,眼看要跑上大馬路。朱玉瓊的拖鞋跑掉了一隻。她停下扶著牆,劇烈地喘息,突然“哎喲”一聲,往地上坐去。王沐天聽見母親的喊聲,回過頭,朱玉瓊已經倒下去了。他有些疑惑,轉回身試探著往母親身邊靠近,走了兩步,看見母親的花洋傘滾到了街道上,一飄一飄的,一輛轎車疾駛過來,撞在洋傘上,傘變形了。他緊張了,飛奔回來,抱住母親,晃了晃:“姆媽!”朱玉瓊一反手,抓住王沐天的胳膊,“我不是你姆媽!我要是你姆媽,你會偷我東西嗎?我要是你姆媽,你逃什麼逃?”王沐天還是敗給了朱玉瓊,被關在王多穎隔壁的客房,在王沐天看來,那是個堆破爛的地方,他死活不願意進去,但三伯伯心平氣和說了句“阿沐,進去吧”,他便像聽到一聲命令一樣挨進門去了。這一幕被在浴室洗刷的桑霞從鎖孔裡看到了,她明顯感覺到三伯伯在王家的威望。朱玉瓊走進王沐天的臥室,氣呼呼地四處張望:一幅畫架上擱著的未完成的寫生,四壁掛著素描、速寫、油畫,整個房間淩亂不堪。她拉開書桌的抽屜,滿抽屜的紙張、雜物幾乎要漫出來。她翻檢了一下,拿起一個筆記本,打開,心浮氣躁,似乎一時讀不出什麼名堂。孫碧凝走到門口,輕輕敲了敲半開的門扉。朱玉瓊馬上把筆記本放回抽屜,又把抽屜關上。孫碧凝好奇地打探:“到底怎麼了?”朱玉瓊猶豫了一下,轉過身,微微一笑:“女孩子長大了,爹娘為她擔心;男孩子大了呢,爹娘擔心彆人,怕他在外麵欺負彆人家的女兒。”孫碧凝說:“我才不為人家的女兒擔心。我要是有個女兒跟阿沐年紀相當,我一定是跟你親上加親,喜上加喜,做雙重親家!”朱玉瓊埋怨說:“阿沐就是你寵出來的!”孫碧凝笑嘻嘻地說:“好像你不寵他?我兒子快三十了,又不在眼前,想寵也不得,總要有個孩子給我寵一寵吧?”“寵得他出去軋壞道,你就開心了!”孫碧凝越發好奇:“出去軋什麼壞道了?”朱玉瓊剛要說什麼,卻又改口:“沒軋壞道,反正也沒軋什麼好道。拿家裡的錢到外麵去花,花起來比他爺爺、比他爸爸還要闊氣!”孫碧凝心裡驚動了,表麵還是淡定地微笑:“現在我們這個歲數,還有什麼大開銷?想開點吧!留兩個小錢,打打小麻將就夠了,錢還不都是給他們年輕人花?就是現在不給他們,將來連房子帶地皮,不都是他們的?”朱玉瓊說:“現在不幫他們捏緊點,以後他們還有什麼房子地皮?”孫碧凝突然咯咯地笑起來:“笑死人了!玉瓊啊,你四十五歲總算念起銅錢經了!你們王家、朱家兩份大家底,還能讓阿沐一個小鬼頭花窮了?”朱玉瓊本來就是憋不住事的人,乾脆攤牌了:“老話說,一座金山都能吃空,何況朱家王家加在一塊兒也沒有一座金山啊。家裡是存了點金子,我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他是一整條一整條金子從家裡拿出去花!十七歲的孩子,沒軋壞道,怎麼能花那麼多錢?”孫碧凝猛然恍悟,心裡大大震驚,原來王沐天前兩天向她借金條是為這個。她看了一眼未來的親家,有心想說,最終還是沉默了。失去自由的王沐天頗感百無聊賴,忽然聽到一個女子渾厚的嗓音在哼英文歌曲,是非常獨特的音色,純正的英文發音。他被歌聲吸引了:那是一個自由的靈魂才能發出的聲音。為了表示對自由靈魂的尊重,王沐天從房門上的透氣窗很自由地爬了出去,門鎖對於他來說形同虛設,根本難不住他。他把臉上的汗水在襯衫肩膀上胡亂一擦,順著歌聲來到浴室門口。看到刻花玻璃門的上方碎裂了一塊,他踮起腳尖,眼睛夠不著那個高度,回頭看到一個小竹凳,便搬過來踮起腳尖。腳下的小竹凳子發出不堪重負的抖顫,搖搖欲墜,凳子腿也變形了。王沐天的瞳孔收縮了。他看到穿著胸罩和三角褲的桑霞一邊哼著歌一邊猛力攻擊牆上的黴斑苔蘚,整個後背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她似乎非常享受這份勞動,放下拿鬃刷的手,退後幾步,拎起一個小桶,嘩啦一下把桶裡的清水潑上去,肮臟的肥皂沫被衝走,露出一塊塊瓷磚原有的潔白晶瑩。她滿足地一笑,抬起手臂擦了一把臉頰上和脖子上的汗水。王沐天看到一個日曬色的女性身體的各個局部:肩膀、手臂、脊梁、腰肢……每個局部都汗水淋漓,如同塗了一層油一般發亮,又像是會動的金屬塑像。由於日曬色和汗水,這個女性軀體顯得無比健康和青春,充滿力量,不像王多穎這樣的上海姑娘那樣細弱纖柔。這是一個完整的人體,比例、形態和膚色接近完美,他被這種不熟悉的美麗驚呆了。三伯伯從樓梯口走出來,看見了靈魂出竅的王沐天,卻並不驚動他,輕手輕腳地走到王沐天身邊,低聲說:“午安,先生。”王沐天正看得陶醉上癮,被三伯伯一句輕聲招呼嚇得從竹凳上跌下來。小竹凳子在刹那間散架。浴室裡哼唱的歌戛然而止,桑霞的聲音從浴室傳來:“誰?”三伯伯把王沐天拉起來,這個時候,浴室的門已經打開,身上裹著鮮豔海濱浴巾的桑霞出現在門口。她那種機敏和迅捷不是一般人可以達到的。她一眼看到門口散了架的小竹凳子,什麼都明白了。三伯伯鎮定地說:“阿沐在修電燈,摔了一跤。”桑霞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沒摔傷吧,阿沐?”王沐天無地自容地耷拉著腦袋,使勁搖頭。倒是桑霞對自己裸露的一部分胸脯和肩膀,以及大腿十分坦蕩,笑著說:“阿沐你當心點啊。”又把眼光轉向三伯伯,“我在刷洗浴室。多好的浴室,至少十年沒人刷過它。”三伯伯讚許地點點頭,轉身:“你繼續洗吧。”扯起王沐天的胳膊,“阿沐,跟我來。”王沐天逃一樣地隨三伯伯離開,三伯伯扯著王沐天到了樓下大客廳。他坐在大圓桌一頭,王沐天坐在另一頭,遙遙相望,他問王沐天:“想好了嗎?”王沐天:“想好什麼?”三伯伯平靜地看著王沐天:“你到底把金條拿出去做什麼了?”王沐天不語。三伯伯接著說:“你知道那一根條子值多少錢嗎?……那麼一根,就是一個五口之家半年的夥食錢。”王沐天還是不語。朱玉瓊匆匆忙忙走進了客廳,看到三伯伯和王沐天,心放下了,埋怨三伯伯:“你怎麼不跟我打個招呼,就把他放出來了?他再跑出去軋壞道怎麼辦?”王沐天終於說話了,顯得很不服氣:“我軋什麼壞道了?”朱玉瓊氣呼呼地點著王沐天的腦門兒:“那你把家裡的錢偷出去那麼多,做什麼去了?除了窯子、賭場、大煙館,哪裡用得掉那麼多錢?”王沐天繼續抵抗:“我什麼時候偷你的錢了?”朱玉瓊聲音有些發抖:“你沒有偷我的錢,你偷的是你自己的錢,曉得嗎?你現在吃的,穿的,用的,還有你上大學的學費,都靠那幾根條子!從現在到你成家立業,找到飯碗之前,全都要靠那幾根條子!你偷掉的是你一年的飯錢!你們以為我一個寡婦頂著這麼一個大家,好玩是嗎?”朱玉瓊還沒說完就“哇”的一聲哭起來,哭得像個孩子。三伯伯不動聲色地掏出自己潔白的、折疊得方方正正的手絹,遞給朱玉瓊。朱玉瓊抹了把眼淚,繼續質問王沐天:“你說啊,你是不是用那根條子去做壞事去了?”王沐天一聽這話又來勁了,叫喊著往門口走:“我沒有做壞事!我做的都是好事!”朱玉瓊衝到王沐天麵前,攔住他:“你做了什麼好事,說出來我聽聽!是不是吃喝嫖賭那種好事!”一直在門廳偷聽的王多穎及時地插在母親和弟弟中間:“阿沐不是拿錢去軋壞道的,他用錢去抗日了!”聽到這,朱玉瓊更是五雷轟頂,她剛才的力氣全沒了,連眼淚都沒了。三伯伯迅速關上客廳的門,掃視著在場所有人,低聲而又嚴肅地說:“阿穎,這種話不可以瞎說!萬一傭人聽見,傳出去,都要給日本人捉進去坐牢殺頭的!”朱玉瓊無力地坐在椅子上。一直溫和的三伯伯,此刻顯得異常嚴厲:“阿沐,你娘問你話呢。你姐姐剛才說的,是不是真的?”王沐天繼續以沉默抗拒。朱玉瓊又絕望地哭起來:“你不要命了?你知道那有多危險嗎?日本人殺人比割草還容易,1937年從上海到南京,一路殺過去,殺了幾十萬人,你不是不曉得……你這個小冤家要害死我們啊?”洗得煥然一新的桑霞,一邊梳頭,一邊走出浴室。躲在廚房門口偷聽的傭人們,聽到桑霞的腳步刹那間散開。桑霞正要上樓梯,聽見大客廳裡傳出的朱玉瓊的哭聲,站住了。王多穎勸慰母親:“你們不用擔心,也不要怕,阿沐他們那種抗日沒什麼危險的,就是跟日本人搗搗蛋,捉捉迷藏,要不就是到法國公墓的花園裡開開會……”三伯伯警惕地說:“開什麼會?日本人對聚會的人都要抓的!”王沐天對王多穎的描述很不滿意,他感覺到自己被羞辱了:“你懂什麼?胡說八道!”王多穎揶揄王沐天:“是的呀,我親眼看見的!他們幾個人在公墓的花園裡開會,也沒什麼危險,開會也就是吃幾聽罐頭,喝幾瓶汽水,就完了。”客廳門外偷聽的桑霞聽到王多穎的解釋,幾乎笑出聲來。王沐天憤怒地瞪著姐姐:“你把我們的行動理解得這麼幼稚可笑,庸俗不堪!”王多穎不以為然:“這還用理解?本來就幼稚可笑。”王沐天這下找到了發泄的靶子:“你也算個年輕人,麻木不仁的亡國奴,活著還不如一條蟲呢!就跟這個家一樣,到處都蛀滿了蟲!”三伯伯臉色沉了下來:“放肆,怎麼跟你姐姐說話的?”王多穎被弟弟激怒了:“你以為就你抗日?你們那種小兒遊戲就叫抗日?你懂得真的抗日是什麼樣子嗎?連飛機大炮都不碰,還抗日呢!你會造飛機嗎?你知道望楠為了抗日,有家都不能回嗎?”三伯伯盯著王多穎激動得一揮一揮的手臂——手腕上,一塊極小的手表,這是個陌生東西。他輕咳一聲:“好了,阿穎,隔牆有耳。”朱玉瓊感到驚訝:“阿穎……望楠回上海了?”王多穎一個哆嗦,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口,趕緊轉移話題:“反正你們沒必要為阿沐擔心,吃兩聽罐頭,喝幾瓶汽水,會有什麼危險?”王沐天吼起來:“吃罐頭怎麼了?吃罐頭就不能抗日?”朱玉瓊又想起她的金條了:“那也不對呀!就算你這兩天天天吃罐頭,喝汽水,還能吃掉我一根金條?”王沐天一跺腳:“誰吃掉你一根金條了?”憤憤地推開姐姐,走向樓梯口,奔了上去。桑霞看著他奔上樓梯,隨後跟上。王沐天衝進書房,從一個書架的頂上摸出孫碧凝借給他的金條,外麵包著孫碧凝的一塊舊的繡花手絹。他把金條塞進褲兜,轉過身,發現桑霞站在他身後,微笑著看著他,他不禁一愣。桑霞說:“現在這裡是我的臥室,你應該得到我的同意才能進來。”王沐天垂下頭:“對不起。”桑霞瞟了一眼王沐天的褲兜,問:“你剛才拿的是什麼?”王沐天看著她,不回答。桑霞忽然輕聲說:“那根金條要是換成錢,用去買槍,可以武裝一支小隊伍了。”王沐天驚訝地看著桑霞,從她身邊走過去,他感覺到她的目光像個釘子一樣盯在他脊背上,快要將他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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