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之後,我有了假期,離開了陣地,到西貢去度假。那時候的西貢,有著畸形的繁華,那種畸形的繁華,是世紀末式的。當時,我就有一種感覺,這種情形是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的。“到了西貢的第二天,我就根據傑西所講的地址,去找他愛的那位越南少女。一路上,我盤算著,見到那位少女之後,該如何開口才好?我是自己駕駛著吉普車前去的,停車問了兩次路,才找到那家雜貨店。我一走進去,就有一個中年人,怒容滿麵向我迎上來。“當時的西貢,所有的商人,對於美軍,都大表歡迎,繁榮的市麵,可以說全是由美軍的消費而來的。那中年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敵意使我愕然間,他已經用十分粗暴的聲音道:‘滾!我們這裡,不接待美國人,滾,越快越好!’“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一麵呼喝著,一麵還作出趕人的動作。我不想和他打架,隻好隨著他的動作後退,一直退到了店門口。“到了店門口,我再向這家雜貨店的招牌看了一眼,肯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一家。我站定,那中年人仍然聲勢洶洶,雙手叉著腰。我耐著性子道:‘對不起,我來找一個人,一位小姐,阮秀珍小姐。’那中年人一聽,雙眼瞪得極大,青筋暴綻,樣子更凶狠了,他大叫一聲:‘滾!’“這時,已有不少看熱鬨的人聚攏過來。“我又好氣又吃驚,忙又道:‘我有一個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她,阮秀珍小姐在不在?’我說的是標準的越南話,對方一定聽得懂的,可是他的反應,奇特之極,竟然一個轉身,就雙手捧起一個大瓦罐,向我直摔過來!“我一躍避開,瓦罐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這時,我也不禁生氣,那中年人卻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甚麽不對,又捧了一隻瓦罐在手,一麵大聲罵著,罵的話粗俗不堪,一麵又叫著:‘彆以為我不會殺你們,滾,滾得越遠越好!’“越南人有反美的情緒,這一點我很清楚,可是看那中年人的情形,又不像是甚麽激烈的反美份子。我正準備向他理論之際,忽然有人在我身後,拉我的衣袖,同時,有一個十分動聽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先生,秀珍的爸爸生起氣來,根本不講理的,你快走吧!’我回頭看去,看到一個圓臉大眼,很淘氣靈活的少女,就是她在對我說話。“我忙問她:‘你認識秀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訴她!’那少女咬了咬下唇:‘我們找一個地方說話好不好?你看,秀珍的爸爸要衝出來了,我在下條街街口等你!’“這時我才知道,那中年人是阮秀珍的父親,他已拿著一條十分粗大的木棍,凶神惡煞般衝了出來。我知道事情一定有曲折,連忙跳上了車子。雖然立即發動了車子逃走,車頭燈還是給那瘋子的木棍打碎了!“我駕著車,到了下一條街,那少女已經在那裡等我。我伸手拉她上了車,她道:‘我叫彩雲,是秀珍的好朋友。’“我有點驚魂甫定之感,隻好道:‘彩雲,你好,我叫萊恩。’出乎我意料之外,彩雲抿著嘴,笑了一下,她笑起來……極其動人,我不由自主有點發怔地望著她。她道:‘是,我知道一定是你,傑西向秀珍說起過你,秀珍告訴了我。’“我聽得她提起了傑西,不禁長歎一聲,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彩雲顯然是個很活潑爽朗的女孩子,她在不斷說著話,她的話,令我呆住了,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彩雲在說著:‘秀珍和傑西私奔了,所以秀珍的爸爸惱怒到了極點,一見到美國人,尤其是美國軍官,就要罵要打!’“我真正呆住了,甚麽話?秀珍和傑西私奔了?這……這是甚麽時候的事?好家夥,傑西隻告訴我,他瘋狂地愛上了一個越南女孩子,並沒有說,他原來已經和那女孩私奔了!“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居然連我都瞞著,這未免太不夠意思了。所以,我顯得十分氣憤:‘有這樣的事?哼,我竟然不知道!’在講了之後,我想起傑西已經陣亡了,心中又不禁一陣難過。“彩雲靈活的眼光一直在留意我,我難過的神情一定十分顯著,她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她笑嘻嘻地道:‘他們互相愛著對方,私奔是必然的事,你應替你的好朋友高興才是,就像我替秀珍高興一樣!’“我聽了之後,更加難過,找了一個地方,停了車,握住她的雙手,真是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她被我握住了雙手,雙頰現出一片紅暈來,更加嬌秀動人。我當時隻是哀傷傑西的去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舉動,對一個陌生少女來說,實在是太唐突了一些!”萊恩講到這裡,停了一會,現出十分向往的神情來。聽他敘述的人,也都設想當時的情景——一個英俊高大的美國軍官,一個美麗動人的越南少女,這情形,充滿了異國情調。再加上是在戰爭的動亂時期,自然更增強浪漫的氣息,分明又是傑西和阮秀珍相戀的翻版了。萊恩向各人看了一眼,神情有點腆:“在動亂中,男女之間的感情,特彆容易發展……和一般人想像不同,美軍在越南,有很多值得記述的愛情故事,不隻是酒吧舞廳中相遇,就開始性交易那麽簡單!”各人都點頭,有的還發出長長喟歎聲。萊恩沉聲道:“當時……是在後來……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忘記彩雲,我變得和傑西一樣,東方女孩子,有莫名的吸引力……”萊恩的聲音中充滿了回憶,沒有人知道他和彩雲之間,後來發展成甚麽樣,也沒有人問他。萊恩又停了一會,才道:“我當時握住了她的雙手,她柔順地任我握著,過了好一會,一定是相當久,她才道:‘你……想說甚麽?’“我又歎了一聲,才道:‘彩雲,你彆難過……或許,我們都應該替秀珍難過……’彩雲睜大了眼,用一種十分奇訝的神情望著我。我終於鼓起了勇氣:‘彩雲,傑西陣亡了,我們怎樣告訴秀珍才好?’“彩雲聽得我這樣說,先是怔了一怔。接著,突然咯咯笑了起來……雖然我對她聽到了傑西的死訊之後這種反應,感到十分驚愕,但是,我還是覺得她的笑聲動聽之極。這……小女孩……這少女她十分大膽,一麵笑,一麵竟然伸手出來,在我的額上,重重敲了一下。然後,仍然笑著,跳下了車,向著附近的一片草地,奔了開去。“我真是不知所措,那時……我穿著整齊的軍官製服,草地上又有不少人,當然我想立即去追她,可是總覺得不怎麽好。我也下了車,追了幾步,大聲叫著她……”萊恩講到這裡,神情又甜蜜又忸怩,聽他敘述的人,都現出會心微笑來。設想當時的情形,他的確是很尷尬的,他是一個服裝整齊的軍官,而彩雲是一個俏皮活潑的少女,如果公然在大庭廣眾之間追逐,的確會招來非議的。可是彩雲在聽到了傑西的死訊之後,反應如此奇特,萊恩實在又非得追上去問個明白不可!各人都望向萊恩,等他講下去。原振俠向身邊的宋維望了一下,宋維的神情十分迷惘,原振俠壓低了聲音,道:“怎麽一回事?他的下半部故事是愛情故事,不是奇事?”宋維翻了翻眼,並沒有回答。萊恩在眾人的注視下,神情更有點不好意思,他點了一支煙:“我看著她,她奔到了一棵樹下,停了下來,向我望來。我儘量放慢腳步,走到了她的麵前,還沒有開口,她就道:‘其實你可以有很多話對我說,例如稱讚我美麗,每一個男孩子,都是這樣稱讚我的。’“我一時之間,不知她這樣說是甚麽意思,我隻好道:‘你的確十分美麗……我從來未曾見過,像你那麽動人美麗的女孩子。’“她又咯咯笑了起來:‘是啊,那你何必胡說八道,說甚麽傑西陣亡了?’我又呆了一呆,歎了一聲,心想她不願意接受這個悲慘的事實,以為我在胡說八道,我十分難過,可是又不能不說,我又道:‘是真的,傑西陣亡了,我親手葬了他……’“當我講到這裡的時候,我的聲音自然很悲戚,而且,悲傷的神情也是無法掩飾的。彩雲的神情更怪,她顯然仍是不相信我的話,可是卻又驚訝於我的悲傷。她呆了片刻,才道:‘彆開玩笑了!’接著,她又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是不是傑西做了逃兵,你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才說他陣亡了,好免他受罰?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也不必瞞我,我是秀珍和傑西的好朋友。’“我聽得她這樣說,真是驚訝之極,忙道:‘逃兵?甚麽逃兵?’她歎了一聲,搖著頭,長發隨著她搖頭的動作而晃來晃去,那樣子真是可愛極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撫摸她的長發。這一次,她卻閃身避了開去,帶著嗔意問:‘我懷疑你是不是傑西的好朋友?’“我仍然不知道她這樣說是甚麽意思,麵對著這樣的一個少女,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隻有攤開手,道:‘好了,你不相信我的話,不相信傑西已經死了,為甚麽?’她咯咯笑著:‘傑西死了麽?甚麽時候死的?是不是今天早上?’我道:‘當然不是,他……死了有……’我心中計算了一下:‘四十七天,四十七天之前,他在一次巡邏任務中……沒有回來。找到他的時候,他和叁個隊員已經死了……’我在講到這裡的時候,又十分的難過。“可是彩雲在聽了我的話之後,卻大笑了起來,她笑得如此之甚,身子甚至因大笑而前仰後合。她……有著十分纖細的腰肢,當她笑得身子亂顫時……那情景真是十分動人的,而且,是充滿了誘惑的。“我一則生氣,一方麵也實在經不起她這種誘人的姿態,所以我一伸手,摟住了她的細腰,把她拉了過來,準備狠狠地責問她,為甚麽如此好笑?她一被我摟住,仍然在笑著,她的腰肢不但纖細,而且那麽柔軟,又在不斷顫動,那真令得我……有點不克自持,我真想把她摟得更緊一點。“可是她的話,卻令我怔呆,她道:‘你這個人真可愛,我已告訴過你,我是他們的好朋友。那天晚上傑西和秀珍私奔,是我到阮家去,把秀珍帶出來,交到傑西手裡的!’我已經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了,聲音也開始發顫,我問:‘那……是甚麽時候的事情?你……好好記一記!’“她舉起手來,數著手指,她的手指修長而美麗,當她數手指的時候,我忍不住在她的指尖上,輕吻了一下。在那一刹那間,她停止了動作,抬起眼來望向我,她的眼珠漆黑而明亮,當我和她目光相接觸之際,我知道……我這一生,再也離不開這對眼睛了。”萊恩的敘述,夾雜著越來越多彩雲這個越南少女是如何美麗動人,他自己又如何逐漸對這個越南少女,逐步迷戀——絕不是甚麽“奇事”,可是聽他這個當事人娓娓道來,倒也聽得人趣味盎然。萊恩的神情,看來十分沉醉於他和彩雲的初遇。過了一會,他神情一變,現出駭然之情來,而且用力揮著手,像是想把甚麽東西揮去一樣。“彩雲和我互相凝視著對方,過了片刻,她才繼續去數手指,然後道:‘對了,是四十四天之前。我記起來了,是秀珍生日後的第叁天。’各位,你們可以想像得到,我聽了彩雲的話,是如何吃驚。四十四天!傑西在四十四天之前,在西貢和阮秀珍私奔!而他……是在四十七天之前死去,我親自將他埋葬的!“當時,我甚至由於過度的驚駭而站不穩,我在草地上坐了下來。彩雲自然一直以為我在說謊,所以並不如何驚駭,她在我身邊也坐了下來。她的坐姿十分優美,一雙修長的大腿並在一起,看起來,十足像丹麥的哥本哈根港口,那個美人魚塑像一樣。可是我卻由於驚駭和心亂如麻,沒有心情去恣意欣賞,我隻是不斷問自己:怎麽會?怎麽會?“過了很久,我才能問得出來:‘你能不能把當時的情形,詳細對我說一下?’彩雲眨著雙眼,猶豫了一下,然後就道:‘可以。’”以下,是彩雲敘述她遇到萊恩上校之前四十四天所發生的事。當然,“奇事會”的會員,聽到的,還是萊恩的覆述。萊恩一直在敘述他的事,敘述之中,再加上他覆述彩雲的話。在當時講的時候,是沒有甚麽問題的,但是轉化為文字的敘述,很容易引起混亂。所以,把彩雲的那一段敘述,不采取口述的方式,而直接記載下來。這一段經過,在整個故事之中,占相當重要的地位,請各位留意。彩雲和阮秀珍是鄰居,阮家開雜貨鋪,彩雲家裡開的是一家規模不十分大的布店。彩雲父母早亡,店務由她的兄嫂主理。彩雲和秀珍不但是鄰居,而且是同學,兩人感情好得不能一刻分開,而互相心中有甚麽密,也一定找對方來傾訴。所以,當傑西和秀珍由偶遇而相愛,彩雲是世上第一個知道有這段戀情的人。那天晚上,秀珍約了彩雲在河邊散步。作為好朋友,彩雲一下子就在秀珍異常的神情中,看出了她心中,有著說不出的快樂的事情在。兩個少女年齡相若,各有各的美麗。秀珍的身形比較高挑,可是彩雲的身形卻比秀珍來得豐滿玲瓏。兩人沿著河邊,一麵走一麵講話,秀珍是用一句“我認識了一個美軍軍官”作為開始的。接下來,秀珍就向彩雲詳細講述了他和傑西認識的經過,而以一句發著顫的“我……讓他吻了我”作為結束。(這一段秀珍和傑西相識,一個越南少女和一位異國軍官一見鍾情,少女獻出了她的初吻的經過,要詳細寫來,倒是一個十分動人的愛情詩篇。但這是一個奇幻故事,細膩的情愛細節,隻好割愛。)秀珍在敘述之際,神情充滿了甜蜜。彩雲一聽到她認識了一個美國軍官,先是嚇了一跳,已經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要規勸秀珍。因為在連續幾年的戰爭中,美軍和越南女性之間的糾纏實在太多了,幾乎成為越南女性,尤其是大城市如西貢的女性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其中悲劇之多,也數不勝數。可是,等到秀珍講完了之後,彩雲從秀珍的神態和言語之中,已經可以肯定她整個人,都沉浸在愛河之中了。在這樣的情形下,彩雲甚麽也沒有說,隻是說了一句:“真代你高興,祝你幸福。”秀珍甜甜地笑了起來,燈光映在她俏麗的臉龐上,像是塗了蜜一樣甜。彩雲心中十分羨慕:“愛情真的那麽奇妙?不知道究竟是甚麽樣的?”秀珍掠著長發:“說不出來,我們看過那麽多有關愛情的和電影,可是現在我才知道,那些形容,一點用處也沒有!”好朋友之間,不能不問一些細節,彩雲問:“他吻了你?親吻又是甚麽滋味?”秀珍俏臉飛紅,呆了半晌才道:“說不上來。”彩雲知道,秀珍愛上的那個軍官叫傑西,是來西貢度假的,假期是一個月。他們認識,是在假期的第十六天、所以,他們隻能有兩個星期在一起。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之中,彩雲和秀珍很少見麵,隻是每當深夜,總聽到阮伯罵秀珍夜歸的聲音。阮伯就是秀珍的爸爸,嗓門很大,罵起人來也很凶,彩雲在替秀珍擔心,要是阮伯知道,秀珍和一個美國人在談戀愛,一定會發瘋。彩雲可以肯定的是,秀珍和傑西之間的戀愛,越來越是灼熱。一直到那天晚上,彩雲已經睡了,可是窗子上發出聲響,彩雲打開窗子,秀珍在窗外,彩雲忙伸手把她拉了進來。秀珍一進來,就在彩雲的床上,仰躺了下來,胸脯起伏著,不斷喘著氣,滿麵都是淚痕,可是神情卻又快樂甜蜜無比。彩雲已經可以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秀珍一直不出聲,也一直在流著淚。彩雲緊握著她的手,過了好一會,秀珍才道:“我給他了!”彩雲沒有說甚麽,秀珍雖然在流淚,可是那是快樂和激動的眼淚。秀珍的口角,孕育著的笑容,可以證明這一點。她頓了一頓,又道:“你絕不能相信,他也是第一次,我們……我們……”當她講到這裡的時候,她的俏臉,紅的像是要滴出血來一樣。她的心跳,甚至隔著衣服,也可以看得出來。彩雲隻是緊握著她的手,秀珍幽幽地歎了一聲:“他已經回陣地去了,下次假期,才會來看我。彩雲,身邊沒有了他,我像是自己少了一半一樣!”彩雲並沒有問“你肯定他會來”這類的話,因為她倒也很明白,就算這個叫傑西的美國人,從此之後不再出現,秀珍也不會後悔。至少,她在這短暫的十四天中,得到了一生之中,從來未有過的快樂。秀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從那天起,秀珍就一直在數著日子,把她和傑西之間的一切講給彩雲聽,給彩雲看她和傑西一起拍的照片。他們互相交換了一隻戒指,那隻是普通的一隻銀質戒指,可是在秀珍的眼中,卻比甚麽都要名貴。算起來,傑西一直到半年之後,才會有假期,而戰事進行得這樣劇烈,美軍陣亡的人數越來越多。彩雲當然忍住了不會問出來,要是傑西陣亡了怎麽辦?可是她心中也很為這件事擔心。反倒是秀珍,像是充滿了信心一樣,一點也沒有想到這一個問題。過了叁個多月,那天傍晚,彩雲才從外麵回來,在巷口,忽然有人叫著她的名字。彩雲回頭一看,她一眼就認出叫住他的人是傑西。彩雲又是驚訝,又是高興,指著巷子:“秀珍沒有一秒鐘不在想你,你怎麽不去找她?”傑西苦著臉,神情多少有點怪異:“去過了,被一個人趕了出來,秀珍又不在!”彩雲笑了起來:“一定是阮伯了,他對西方人很有偏見,要是知道你和秀珍……”她講到這裡,吐了吐舌頭。傑西苦澀地笑了一下:“請告訴秀珍,我在老地方等她!”彩雲略有疑惑:“秀珍說你在半年之後才有假期,現在好像……隻有幾個月?”傑西低下了頭,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遲疑了片刻,才道:“我實在太想念她了,所以……所以我……等不到假期,我是擅自離開的!”彩雲吃了一驚,一個軍官,擅離職守,這種事是十分嚴重的罪行,這一點她是知道的。當時天氣十分悶熱,她不由自主冒著汗,說不出話來。傑西反倒安慰她:“不要緊,軍隊暫時不會找到我。等到他們找到我的時候,我早已走遠了,我準備和秀珍私奔。”彩雲更吃了一驚:“私奔?到哪裡去?回美國?”傑西昂起了頭,就在這時,一陣驟雨,伴著雷聲,了下來。彩雲躲進了屋簷之下,傑西卻隻是昂著頭在淋雨。過了一會,他才道:“美國是不能去的了,總有地方去的。隻要我能和她在一起,哪裡都是一樣的!”彩雲十分感動:“這句話,秀珍不止說過一次了!”傑西現出十分欣慰的笑容來:“我們是真正相愛的!”彩雲立時道:“沒有人懷疑這一點。”傑西沒有再說甚麽,大踏步走了開去。彩雲又在巷口等了半小時左右,秀珍騎著腳踏車回來,彩雲攔住了她,告訴她傑西來了。秀珍在聽了之後,興奮得全身發顫,立時又跳上車子走了。秀珍在兩小時之後,才又從窗中跳進了彩雲的房間,第一句話就說:“他要和我私奔,彩雲,你要幫我!我去收拾一下東西,先拿到你這裡來。今天晚上,他在碼頭等我,我要你陪我去!”彩雲又是興奮,又是刺激,兩個女孩子相擁著發抖。到了晚上,秀珍隻提著一隻簡單的行李袋,和彩雲一起出發。她們還沒有到碼頭,就雷電交加,雨勢大得驚人。當她們到達的時候,全身都濕了,雨花和河水在閃著黝暗的光芒。傑西早在岸邊等著,秀珍奔向前去,彩雲跟著來到河邊,眼看著傑西扶著秀珍。兩人下了一艘看來十分破舊的小木船。好朋友離去,使彩雲感到十分傷感,儘管雨勢大得使人眼睛睜不開,可是她還是在河邊佇立著。藉著一下又一下閃電的光芒,她可以看到那小木船,在迅速地遠去。彩雲的敘述到此為止,以下是彩雲跟萊恩上校之間的一段對話,那是在彩雲對萊恩說出了經過之後發生的。彩雲仍然用那種優美的姿勢,坐在草地上:“這是四十四天之前的事!”她說著,用帶有嗔意的眼神,瞪了萊恩一眼:“而你竟然告訴我,傑西在四十七天之前,作戰陣亡了!”在聽了彩雲的敘述之後,萊恩整個人都呆住了!彩雲的敘述,不可能是說謊,那麽,這是怎麽一回事呢?也直到此時,萊恩才意識到,傑西的體,在大雷雨中失蹤,這件事絕不簡單。可是如果說傑西在死了之後,被葬在地下,在大雷雨之夜又複活了,來到西貢,和他所愛的女人私奔,這也未免太荒誕,太不可思議了!一時之間,他實在不知如何才好。把首在大雷雨夜失蹤的事講出來?講了出來之後,又如何解釋?彩雲會相信,和秀珍私奔的那一個傑西,實際上是已經死了叁天的嗎?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彩雲伸手指向他的鼻尖:“看你,像是撒謊被揭穿了的小孩子一樣!”萊恩喃喃地分辯:“我……我沒有撒謊?”彩雲雙手叉著腰,挺起胸來,裝出一副凶惡的樣子,但是看來還是那樣可愛。她道:“哼,還不承認?”萊恩在那一刹那之間,有了決定,他道:“是,是,我是在撒謊……我不知道他和秀珍私奔了……軍人擅離職守的罪名是很嚴重的!”彩雲笑了起來,萊恩控製著心中的驚懼:“傑西……他們到哪裡去了,你究竟知道不知道?”彩雲皺了皺眉:“他們走後十天,我收到一張明信片,他們那時,在接近寮國的一個小鎮上。明信片上說,他們會逃到泰國去,到了泰國之後,再和我聯絡,可是一直到現在,還音訊全無。秀珍可能也寫信告訴了阮伯和傑西之間的事,阮伯暴跳如雷了不知多少次,也隻有你這個傻瓜,還會上門去找秀珍!”萊恩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張明信片,隻有秀珍一個人署名?”彩雲道:“不,他們一起簽了名。”萊恩一聽,心跳加劇,口氣發顫:“你說……那張明信片上,有著……傑西的親筆簽名?”彩雲答道:“是啊,或許不是,總之是兩個人的名字。秀珍的簽名我是認識的,另一個很潦草,我想那自然是傑西的簽名。”萊恩又有點失態了,他一伸手,握住了彩雲的手背。彩雲的手背豐腴滑膩,他一下子握住了之後,立時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令得他又鬆開了手。彩雲用一種十分驚訝的神情,打量著她眼前這個高大英俊,但是卻顯得有點手足無措的美國軍官。她不明白何以自己麵對他,反倒一點不緊張,隻覺得十分自然舒暢,而這個軍官,反倒緊張得講話的聲音都發顫。這時,萊恩就用緊張發顫的聲調問:“那明信片還在不在?能不能給我看看?”彩雲道:“當然可以!”她說著,一躍而起,“啊呀”一聲:“我該回家了,你……最好彆跟我來,我拿來給你看。你……晚上七時,在河邊等我……在那幢有紅屋頂房子的河邊。”她說著,連跑帶跳地奔了開去。萊恩呆呆地望著她誘人的背影,心中亂成了一片。他不相信彩雲的話。雖然理智告訴他,彩雲不會在說謊,雖然他知道,傑西的體不見了,他還是無法想像,傑西會在陣亡叁日之後,在西貢出現。可是……如果那明信片上,真的有傑西的簽名呢?一想到這一點,他實在禁不住,劇烈地著發抖!到晚上七點,似乎像無限期那麽長。他一早就在河邊等著,當夕陽映得河水一片豔紅之際,他看到彩雲穿著傳統的越南服裝,輕盈地走了過來。他沒有迎上去,隻是站著,欣賞著彩雲走過來時的娉婷步姿,傳統的越南服裝,把彩雲細腰的柔軟展現無遺。彩雲來到了他的麵前,一伸手,把一張明信片交到了他的手中。萊恩才向明信片看了一眼,就險險乎昏了過去!隻要看一眼就夠了,他絕對可以肯定,那是傑西的簽名,不會是彆人!在他定下神來之後,他看了看明信片上的日期,那應該是傑西死後——或者說,是傑西的體失蹤後的第十天。傑西沒有死,還活著!萊恩首先想到的是這一點。可是,傑西真正是死了的,是他為他進行葬禮的!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當時,萊恩的思緒紊亂到了極點,彩雲隻是好奇地望著他。當萊恩的目光,再度和彩雲的目光接觸之際,他倒下了一個決定。他有一個月的假期,有幸在第一天就遇到了彩雲,那就好好地利用這一個月的假期。把傑西的事拋諸腦後吧,這世上有著太多不可解釋的奇事了!萊恩在那一個月中,一點也不為自己的決定後悔。這一個月,是他有生以來最愉快的一個月,他和彩雲之間的戀情,甚至使他考慮是不是也要做一個逃兵,去和彩雲私奔!萊恩講到這裡,又告了一個段落。這時,萊恩的敘述,引起了奇事會會員很大的興趣,紛紛討論。有的道:“死了的人,在大雷雨之後複活了!這真是奇!”有的道:“這種情形,不能說是變,從來也未曾聽說過,僵是可以和自己所愛的人去私奔的!”也有的人提出了異議:“整件事中,死後的傑西再出現,隻是那位叫彩雲的越南女子的敘述,萊恩上校並沒有見過他。當然,有一個簽名,但是簽名是可以模仿的!”這種異議,立即遭到了駁斥:“事實是秀珍離開了家庭,而且,彩雲捏造這樣的一個故事,有甚麽目的呢?”在眾議紛紜之中,原振俠並沒有發言,隻是注意著身邊的宋維。宋維雙手抱著頭,一動不動,也不出聲。原振俠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頭來,叫他的是蘇耀西:“振俠,你是醫生,就你專業知識來判斷,那是怎麽一回事?”原振俠想了一想:“理論上來說,死人是不會複活的。可是實際上,也有不少死人複活的確切記載,那隻是這個人事實上並沒有死,卻被當作了死人!”萊恩上校現出了一種急欲辯護的神情來,原振俠不等他開口,就道:“當時,你判斷他死了,和他一起死的,還有叁個隊員,是不是?但是如果那是一種‘假死’的情形呢?當時是不是有專業人員在?”萊恩道:“當然有,軍醫證明他們已經死亡!”原振俠沉吟了一下:“事情發生在越南,東方有一些事,相當神,通常西方人是不容易接受的。古老的東方,就有幾種土藥,可以使人的心臟處於麻痹狀態,草率地檢查,就像死了一樣!”萊恩大力搖著頭:“我分得出死人和活人,敵人也不會隻把我們麻醉過去,而不殺害我們!”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關鍵就在這裡,如果那四個人的‘死亡’,根本不是敵人造成的呢?”萊恩陡然怔了一怔:“甚麽意思?我不明白。”原振俠舉了一下手:“當然,這隻是我的假設。傑西思念著他的愛人,想離開軍隊,男女之間刻骨的相思,有時是可以驅使人去做任何事情的!”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低低歎了一口氣:“所以傑西弄來了一種神的藥物,使他自己看來像死了一樣,可以藉此脫離軍隊。”萊恩悶哼了一聲:“醫生,寫《基度山恩仇記》的大仲馬,想像力也不如你。”原振俠道:“我隻不過提供一個可以解釋得通的解釋而已!”萊恩又問:“那麽,某餘叁個人呢?”原振俠道:“或許,是也想脫離軍隊的誌同道合者?他們造成了‘假死’的狀況,然後,趁著一個大雷雨之夜,逃走,完成了目標!”原振俠講到這裡,在他的身邊,突然響起了一陣掌聲。鼓掌的是宋維,可是卻一臉諷刺的神情,一望而知,他並不是同意原振俠的話。原振俠作了一個請他發言的手勢,宋維冷冷地道:“你忘記了一件事!這四個人,曾被緊緊困紮起來,埋到了土中,至少有好幾個小時!”萊恩忙道:“中午下葬,就算天一黑他們就失蹤,也超過了七小時!”原振俠微微抬起了頭,這種情形,令他想起了以前的一項經曆,“天人”的故事。但這件事當然大不相同,“天人”已經不再存在了。他相當謹慎地道:“我剛才提到的那一類神的藥物,有一些,可以使人處於動物的冬眠狀態之中。那就可以解釋,為甚麽他們可在藥性過去之後複蘇。”原振俠的話,並沒有引起會員間的甚麽反應。大廳中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然後,蘇耀西先叫了起來:“振俠,算了吧,連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解釋!”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可是事實上,傑西並沒有死,還能和他心愛的女子私奔,那還能有甚麽解釋?”蘇耀西沉吟了一下道:“在中國的筆記中,有很多離魂的記載,一個人死了,可是在另一個地方,為了某種目的而出現。大多數是為了愛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死了,直到被人揭穿。”蘇耀西講到這裡,頓了一頓:“大多數的情形是,一被人揭穿之後,這個人就立刻會消失。”所有的會員你望我,我望你,終於有幾個忍不住而大笑了起來。其中有一個一麵笑,一麵道:“這更說不通了,靈魂應該是沒有形體的。而且,傑西的體,也確實地失蹤了!”蘇耀西的解釋,立刻遭到了否定,他隻好舉起手來道:“我提議,萊恩先生告訴我們的事,已經夠奇特了,他可以成為我們的會員。”蘇耀西的提議,立刻得到了大多數人的附議。主人向萊恩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站起來,因為他的入會申請已經獲準了,他要進行一個簡單的入會儀式。而就在這時,那個行為舉止怪異的宋維,忽然舉高了手,道:“等一等!”人人都向他望去,從各人的眼光中看來,他們對這位宋維先生究竟是甚麽來路,不甚了解。因而各人的神情,都帶著詢問的神色。宋維在眾人的注視下,若無其事地道:“我們應該聽萊恩先生把他的故事講完,才作決定!”他這句話,令得各人又是一呆。剛才,他曾說,萊恩的故事有下半部,果然是這樣。而今,萊恩已經十分詳儘地把“下半部”的事也講出來了,宋維又說該讓他把故事講完,這又是甚麽意思?就算萊恩的故事,真的沒有講完,宋維又怎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