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亞瑟回到了倫敦。畫室空蕩蕩的,祖西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於是便答應了一位朋友的邀請,前往意大利過冬。波荷埃醫生仍舊留在巴黎,繼續研究神秘學。祖西一路慢悠悠地穿過了托斯卡納和翁布裡亞。瑪格麗特沒有寫信給她。離開巴黎的時候,祖西將瑪格麗特留下的東西送到了其他地方,她知道這些物品一定能從那裡被轉交給瑪格麗特。她無法強迫自己給她寫信。她告訴了亞瑟自己的計劃,亞瑟簡明扼要地回複了她。他告訴祖西自己工作很忙,在聖路加醫院開了一門新課,最近被任命為另一個醫院的訪問醫師,並且他的私人診所接待的病人也越來越多。他始終沒有提及瑪格麗特。他的信寫得生硬又拘謹,祖西讀了十遍,還是無法揣測他的心情。他的回信隻是出於禮節,而非因為興趣,從字裡行間根本看不出他的想法。祖西與她的朋友在羅馬待了幾個星期,令她震驚的是,她竟然在那裡得到了哈多夫婦的消息。他們似乎在那裡待了一段時間,而那狹小的英國人圈子至今仍談論著他們的古怪舉止。他們雇了一位導遊,帶著幾名仆人,在這一帶旅行。他們每天下午都乘著馬車去品奇歐公園。他們受到了眾人的矚目,其一是因為哈多那誇張的奇裝異服,其二則是因為瑪格麗特炫目的美。她每晚都去看歌劇,每次都是坐在包廂裡,並且佩戴著羨煞旁人的大顆鑽石。儘管人們嘲笑著哈多的自命不凡,並常常為他的傲慢所激怒,但同時也對他的富有印象深刻。後來這對夫婦突然一聲不響地消失了,留下了很多未付的賬單,不過之後都付清了。據說他們現在在蒙特卡洛(蒙特卡洛,摩納哥公國的一個城鎮,位於地中海沿岸和法國裡維埃拉地區,以其賭場和豪華酒店而聞名。)。“他們看上去幸福嗎?”祖西向那個愛說長道短的朋友問道。正是她告訴了祖西他們的消息。“我想是的。畢竟,哈多太太擁有了女人想要的一切:財富,美貌,漂亮的衣服,還有珠寶。她要是不幸福,那可太說不過去了。”祖西本想去裡維埃拉享受最後的春天,但當她聽說哈多夫婦也在那兒時,她猶豫了。她並不想看到他們,但又渴望了解他們確切的情況。好奇心與厭惡感在她的腦海中相互鬥爭,最終好奇心勝利了,於是她說服自己的朋友改道去蒙特卡洛,而非比利。一開始祖西並沒有見到哈多夫婦,但到處都是關於他們的流言,祖西隻需豎起耳朵留心聽著就行。在這個擁有著一切病態的、瘋狂的、奇異的、奢侈的東西的罪惡之都,哈多夫婦可算是如魚得水。他們因牌桌上的勤勉和驚人的運氣,在隻有富豪才光顧的餐廳設宴,以及奇怪的外表而聲名遠揚。祖西將自己聽到的隻言片語拚湊在一起,得到了一個複雜的畫麵。兩三天後,祖西在牌桌上看到了他們。他們非常專注,因此並沒有看到祖西。瑪格麗特坐著玩牌,哈多站在她身後,指導她的行動。他們的神情非常投入。祖西仔細地盯著瑪格麗特,因為從她聽說的那些閒言碎語中,她實在認不出那是她曾經的朋友瑪格麗特。她發現瑪格麗特的神情與哈多非常相似,這讓她感到非常意外。除卻她那無與倫比的美麗,她的眼神中奇怪地流露出一絲凶殘,簡直和哈多的眼神一模一樣。他們那晚贏了很多錢,很多人都看著他們。這似乎是他們一貫的方式——瑪格麗特下注,哈多在一旁告訴她該怎麼做以及何時停手。兩個法國人正在談論著他們,祖西全神貫注聽著。其中一個人用極其粗俗的詞彙描述著瑪格麗特,她不禁一陣臉紅。另一個人大聲地笑了。“太難以置信了。”他說。“我可以保證,絕對是真的。他們結婚六個月了,卻有名無實。自古以來,人們一直都迷信處子的力量,教會也出於自己的目的利用了這個說法。總之,那個男人隻是把她當成護身符而已。”兩個男人大笑了起來,接著便說起了讓祖西臉紅心跳的下流話來。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後,祖西更為仔細地觀察了瑪格麗特。她光芒四射。祖西不得不承認,瑪格麗特的身上增添了一股全新的神秘的魅力。她的裙子過於豔麗,超出了祖西對服飾挑剔的品位所能容忍的範圍。她的大顆鑽石大在人群中閃閃發亮,華美得似乎不適合這樣的場合。待贏光了桌麵上所有的錢後,哈多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便站了起來。她背後站著一位臭名昭著的女人,臉上蓋著厚厚的脂粉。祖西震驚地看到,瑪格麗特走過她身旁時,竟微笑著對她點頭致意。祖西聽說那些最為昂貴的酒店中都有哈多的套房。他們生活得快活極了。除了那幾個聲名狼藉的敗類,他們幾乎不認識其他英國人,反而喜歡與那些財富顯赫、行為怪異的外國人交往。之後,祖西時常看到他們與各色人物一起出入,有俄國大公以及他們的情婦,有戴著碩大鑽石的南美洲婦人,有地位高貴的賭棍與名聲不佳的夫人,還有穿著誇張、香味撲鼻的奇怪男人。關於他們的流言飛語很快就傳開了。瑪格麗特混雜在那堆奇人中表現出的冷漠的神秘感勾起了無所事事之輩十足的好奇心。祖西聽到了關於他們的各種傳言。那些風起雲湧的猜測每轉述一次便會又添油加醋幾分。後來又有傳聞說他們在酒店昏暗的客廳中縱酒狂歡,當時所有蒙特卡洛的貴族與惡棍都在場。奧利弗的腦子裡裝滿了稀奇古怪的想法,總是舉辦各種異想天開的狂歡盛宴。他對化裝有著極大的熱情,曾舉辦了一場化裝舞會。他一直都致力於恢複古老宗教中失傳的神秘儀式。據說在某個月夜,他在彆墅的花園中再現了以前在東方見過的恐怖儀式。還有傳言聲稱哈多具有非凡的魔力,他口中的黑魔法滿足了那些追求享樂之人貧乏的想象力。有些人甚至斷言他曾在波蘭王子的府邸中舉行了諸多褻瀆神靈的黑彌撒。惡魔崇拜與通靈術迅速傳開了。人們認為哈多之所以沉浸於神秘學研究是為了舉行某種魔法儀式,也有人說他正在潛心研究“巨著”,那是煉金術界最偉大也是最神奇的實驗。最後,這些流言彙成了一個可怕的結論——哈多正在嘗試創造生命,因為他曾說過,製造雛型人的魔法是存在的。人們一般稱呼哈多為“影子弟兄”,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麼稱呼他隻是出於嘲諷,因為這個名字與他那驚人的體積相比,反差實在太強烈了。有些人認為他的虛榮很有趣,還有些人對他的自負感到強烈的憤慨,不過人們卻忍不住談論他。就祖西目前對他的了解而言,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他高興的了。他獵殺了三頭獅子的英勇事跡也被廣為流傳,據說他的身上還背著血債。人們還發現他對動物有著一種奇怪的震懾力,隻要他在,動物們就會極度不安起來。他成功地為自己打造了富有傳奇色彩的形象,關於他的每件事聽起來都讓人信服。不過也有一些不好的傳言。有人說他在維也納玩牌時使詐,因此被趕出了俱樂部。他參與很多活動,但與在牛津時一樣,是一位毫無道德的對手。據說他曾做出了許多令人作嘔的惡劣行徑,而那些好不容易才壓製住的醜聞也暗暗地在人群中傳開了。沒有人知道他和他的太太到底是什麼關係,據說他有時會十分粗暴殘忍地對待她。聽到這裡,祖西的心便沉了下去;但祖西見過瑪格麗特幾次,她似乎情緒非常高漲,根本看不出痛苦的痕跡。在祖西聽說的眾多傳言中,有一件事讓她非常震驚。有一次哈多在某個餐廳吃午餐,付賬時在錢款中放了一枚假幣。他拒絕更換,並與服務員有失身份地爭執,直到警察出麵才罷休。在場的客人們對此非常憤怒,好幾個人當場就拒絕再與他有任何瓜葛。其中一個當事人向祖西描述了當時的情景,他告訴祖西,瑪格麗特當時竟然漠不關心地與鄰座有說有笑。那個男人本是一位出身良好、財力雄厚的紳士,但卻似乎喜歡表現得像惡棍一樣。那件事很快便成了眾人皆知的醜聞,於是人們對哈多夫婦的態度逐漸冷淡起來。哈多夫婦交往的,都是些社會名流,他們精心維護自己的名聲,因此一點兒也不希望自己因哈多在公眾中掀起的怒意而受到牽連,而叫警察這種事更是讓他們背脊發涼。後來哈多夫婦突然消失了,就像當初在羅馬一樣。祖西已經很久沒有回倫敦了。隨著春光的流逝,她想起了她的朋友們,她們一定很樂意見到她。能帶著一份充足的收入在倫敦待上幾個星期實在是一件樂事。她對這次的倫敦之旅充滿了期待,就好像前往一個從未去過的外國城市一樣。她想,大概是因為離開倫敦這片樂土太久了的緣故吧。然而,這些理由都是次要的,她渴望見到亞瑟的心情才是最強烈的動機(當然,她並不願意承認這一點)。時間與距離使她那強烈的感情冷卻下來,如今的祖西已能坦然麵對自己對亞瑟的愛戀。她知道亞瑟永遠都不會喜歡自己,但能做他的朋友已讓她非常滿足。現在她想到亞瑟時,不會再感到劇烈的痛苦。祖西在巴黎待了三個星期,買了一些華衣美服。祖西稱這是她現在的生活裡唯一的樂趣。然後,她便去了倫敦。她給亞瑟寫了信。他收到信後便立即邀請她去飯店吃午餐。祖西有些懊惱,她本以為可以在他家見麵,這樣聊起天來能更自由些。不過當她看到他時,她便明白,他故意選擇了這樣的見麵方式。餐廳裡人聲鼎沸,樂隊歡快地奏著熱鬨的曲子,使得他們隻能聊些家常,根本說不上任何悄悄話。亞瑟身上發生了很多變化,這讓祖西嚇了一大跳。他看上去老了十歲,比之前又清瘦了許多,發間也夾雜著少許白發。他的臉色非常憔悴,眼睛因缺少睡眠而顯得極度疲勞。不過最讓祖西震驚的是他的神情。上次在畫室時他臉上流露出的痛苦已在他的眉眼中留下了永遠的痕跡,他的整個麵容甚至因此而變了模樣,讓人看了非常難受。他比以往更為寡言,雖然有時也開口說話,但是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樣。他的體內仿佛有一種力量,攪得他焦慮不安,和他同坐一桌奇異地讓祖西感到非常不自在。以前的亞瑟非常沉靜,讓人覺得這是一個即使陷入困境依然可以依靠的男人,這也是祖西喜歡他的原因之一。所以一開始,祖西並不理解亞瑟為什麼會如此焦躁,但過了一會兒她便發現,自始至終他都在努力地自我克製。痛苦如影隨形,他始終都受著劇烈的折磨,與此同時,他又時時提醒自己不要讓外人看出任何端倪,於是那緊繃的神經攪毀了他內心的一切安寧。他比以往更加溫和文雅。他似乎非常高興能見到她,並且饒有興趣地詢問了她的旅行。祖西讓他說說自己,他便大方地聊起了自己的日常工作。他的收入很不錯,專業聲譽也日益長進。他工作非常努力。除了上課、行醫、同時在兩所醫院任職外,他最近還在學術團體麵前宣讀了一兩篇論文,此外手頭正在編輯一本外科學著作。“你怎麼能有時間做那麼多事呢?”祖西問道。“反正晚上睡不著,就全用來工作了。”他說,“因此我的工作時間幾乎增加了一倍。”說到這兒,他突然停了下來,低頭看著下方。他的言語無意中暴露了他一直試圖掩蓋的內心世界。祖西知道,自己的猜測一點兒也沒錯,他一定整夜整夜地失眠,徒勞地驅趕著時刻折磨著他的痛苦,期間偶爾有一小段不安分的睡眠。他一定儘可能地拖延上床睡覺的時間,然後靜靜等著天亮,這樣他便可以趕快起床了。他知道自己泄露了真相,非常窘迫,於是兩人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他們周圍滿是無憂無慮的歡樂人群,他們享受著生活的美好,暢所欲言,放聲大笑,快活極了。在祖西看來,眼前的男人在這歡樂氛圍的映襯下顯得更為悲愴。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樣自我折磨的閒情雅致才會使他選擇這樣的地方。他一定討厭極了這份歡樂。他們吃完午餐後,祖西鼓起了勇氣。“要不到我那兒坐半小時吧,這兒太鬨了,說不上話。”她說。他本能地往後一閃,就像想要逃跑一樣。他沒有做出回答,於是祖西繼續勸說道:“一個小時你也做不了什麼事,而且我有很多事想和你說。”“堅強的唯一途徑便是絕不向弱點低頭。”他說道,聲音低得仿佛在自言自語,就好像對如此親密的說話方式感到羞愧。“那麼說你不來了?”“不了。”祖西根本不需要向亞瑟說明自己想告訴他什麼事,因為他非常清楚祖西想談談瑪格麗特,而他又是如此坦率,連敷衍也做不到。祖西頓了一會兒,說道:“我沒能向瑪格麗特傳達你的口信。她沒有給我寫信。”他的眼神很亂,就好像已忍耐到了極限,再也無法克製自己的情緒一樣。“我在蒙特卡洛看到過她,”祖西說,“我想你也許願意獲悉她的情況。”“我並不認為這樣做有什麼好處。”他回答道。祖西擺出了一副絕望的神情。亞瑟終究贏了。“那我們走吧?”她說。“你不生我氣吧?”他說,“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我很感激。”“我永遠都不會生你氣。”她微笑著說。亞瑟付了賬單。他們起身穿過了諸多餐桌,來到了門口。這時祖西向亞瑟伸出了手。“你不應該將自己封閉起來,拒絕朋友的關心。”她說道,臉上掛著愉快的笑容,“這樣隻會更加胡思亂想。”“我現在常常外出,”他耐心地解釋道,就好像在和一個孩子講道理,“我很重視工作之外的娛樂活動,每星期去聽兩三次歌劇。”“我以為你不喜歡音樂。”“確實不喜歡,”他說,“但我發現音樂能使我平靜下來。”他的言語中帶著一種令人驚駭的疲倦。他的靈魂所受的痛苦是那麼顯而易見,以至於祖西不用費任何心思便能一眼看透。“某天我們一起聽一場歌劇如何?”她說,“如果你不介意與我見麵。”“那太好了,”他燦爛地微笑著,“你就像是一劑撫慰人心的補藥。周四晚上演《特裡斯坦》(特裡斯坦(Tristan),亞瑟王時代的傳奇人物,愛上了與他的叔叔康沃爾國王訂了婚的愛爾蘭公主伊索爾德(Isolde),為西方家喻戶曉的愛情悲劇。),我們一起去吧?”“樂意之至。”她與他握了握手,便鑽進了四輪馬車。“可憐的人啊!”她喃喃自語道,“可憐的人啊!我能為他做些什麼呢?”她一想到瑪格麗特,便立刻攥緊了拳頭。這女人竟然給了那個堅強的好男人如此毀滅性的傷害,真是不可饒恕!“真希望她為此而蒙受苦難。”她恨恨地悄聲說道,“真希望她也嘗嘗他所遭受的所有痛苦。”為了去考文特花園赴約,祖西盛裝打扮——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非常滿意自己的長裙,因為它不僅做工精美,而且價格不菲。講究的穿著是她唯一的奢侈。這是一條綠色平紋皺絲裙,那顏色綠得十分細膩,有學問的人稱其為“如尼羅河水般動人的深綠”。她用不值錢的舊蕾絲做了一圈花邊,為整條裙子增輝不少。她的頭上戴著工藝精美的西班牙人造寶石,頸部戴著項鏈。這條鏈子曾經裝飾過某座安達盧西亞教堂中的聖母像。她的穿著非常有個性,甚至連她那平淡的外貌也因此變得迷人起來。她看著鏡子的自己,沮喪地微笑著,因為亞瑟永遠都不會注意到她的精心打扮。一切準備就緒後,祖西便出門了。她優雅地提起裙子,走下台階,穿過人行道,走向了亞瑟的馬車。她很得意自己提起長裙時的那份優雅,很有正宗巴黎人的味道。一路上,她輕輕搖著西班牙小扇,從窗玻璃中偷偷看著自己。她那嶄新昂貴的長手套實在是漂亮極了,她已沉醉其中,根本不在乎亞瑟是否在意。一到了歌劇院,她便像綻放的春花一樣興奮起來。她戴上了眼鏡,仔細審視著走進二樓包廂中的女人們。亞瑟向她指出了一些她也熟悉的人,但她能感覺到,他的親切非常友善。他本就疲於開口,而在那歡快的人群的襯托下,這種疲倦便更為明顯。不過當音樂響起時,他似乎忘記了一切,一直緊繃著的神經也放鬆了下來。祖西一直暗暗地觀察著他,隻見他的神情不停地變化著,流露出各種情緒。那充滿了激情的音樂融入了他的靈魂,與他自己的愛恨情仇交織在一起,讓他不能自已。有的時候,他甚至會因為太過激動而奇怪地喘著粗氣。中場休息時他仍像之前一樣安靜地坐著,一言不發,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祖西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個對音樂毫無興趣的亞瑟如今會如此沉浸其中。音樂把他的痛苦轉移到了一個理想的世界裡,而他所承受的痛苦又讓音樂顯得非常真實,他將自己完全地代入了角色,熱情高漲地體會著音樂中的各種情緒。最後,當一切都已結束,伊索爾德最後一次慟哭時,亞瑟已經精疲力竭。他雙腿發軟,幾乎無法站立起來。他們隨著人流向出口走去,因為太過擁擠,隻得站在門廊裡等待著。這時,一位兩人共同的朋友向他們走來。那人名叫阿巴思諾特,是一位眼科專家。祖西在裡維埃拉度假時認識了他,後來發現他與亞瑟一樣就職於聖路加醫院。他是一個單身漢,頭發灰白,臉色紅潤,神情快活。他的業務做得很大,因此生活富裕,花起錢來揮霍無度。在蒙特卡洛時他請祖西吃了一兩次體麵的午宴。他喜歡女人,不管姿色出眾還是平庸,他都願意與之交往,更何況他很喜歡祖西快活的個性。看到亞瑟與祖西後,他便快步向他們跑去,激動地握住了他們的手。“見到你們真是太好了!你這個壞女人,怎麼沒來看我?我敢肯定你的眼睛出問題了。”他的聲音非常快活。“你以為我會讓你這樣一個無禮的壞男人戴著檢眼鏡盯著我的眼睛看嗎?”祖西笑著說。“聽我說,請你們幫我一個大忙。我今晚要在薩沃伊酒店舉行晚宴,誰知其中兩位客人不來了,我訂了八個人的位子,你們一定得來頂替他們。”“我恐怕得回去了,”亞瑟說,“還有很多工作要做。”“胡扯!”阿巴思諾特說,“你工作太努力了,適當放鬆一下對你沒壞處。”接著他又對祖西說:“我知道你喜歡各種稀奇古怪的人,今天到場的一對夫婦一定能滿足你的好奇心,他們實在是太怪異了。我還請了一位漂亮的女演員和一位極其有趣的美國姑娘。”“好呀!”祖西說著,向亞瑟投去了懇求的目光,“但我答應你赴約隻是為了讓你明白我可比漂亮的女演員有趣多了!”亞瑟勉強擠出了笑容,接受了邀請。那位眼科專家高興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後與他們約好在薩沃伊酒店見麵。亞瑟叫了輛馬車,載著祖西向酒店駛去。“你願意去真是太好了。”祖西說,“你知道嗎,我從來沒去過那兒,我現在渾身發抖,又興奮又緊張。”“我該是多麼自私的惡棍才會拒絕你啊!”亞瑟說。祖西從化妝間走出來時發現亞瑟在等她。她開心極了。“你一定得稱讚我的裙子,它讓六個女人嫉妒得臉都綠了。她們以為我是法國人,而且也肯定我不是有身價的貴婦。”“其他女人的嫉妒絕對是最好的恭維。”他微笑著說。這時阿巴思諾特熱情地向他們走來,一把抓住了他們的手臂。“快來吧,我們都在等著你。先為你們介紹一下其他客人,然後再入席。”他們順著台階走進了門廳,阿巴思諾特帶著他們來到了一小群人麵前。與他們麵對麵的不是彆人,正是奧利弗·哈多和瑪格麗特。“哈多夫人,這是亞瑟·伯登先生,是我在聖路加醫院的同事,他做闌尾手術的本領無人能及。”阿巴思諾特喋喋不休地說著,並未注意到亞瑟早已變得如鬼魂般蒼白,而瑪格麗特也因大吃一驚而茫然失措。哈多那滿是橫肉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他愉快地向前邁了一步,看上去非常享受此情此景。“伯登先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他說,“事實上,正是他將我介紹給了我太太。我也曾和博伊德小姐以談論嚴肅話題該有的深度一起探討過藝術與靈魂的不朽。”他伸出了手,祖西便與他握了握手。此時此景讓她深惡痛絕,但即便這次偶遇既出乎意料也讓人心生厭惡,她也必須表現得十分自然。她也與瑪格麗特握了握手。“太失望了!”主人大聲喊道,“我還打算這位魔法師能讓博伊德小姐耳目一新呢!可是瞧呀!她早就知道關於他的所有事了。”“如果她真的知道,我敢肯定她是不會再與我說話的。”奧利弗說,嘴角帶著嘲弄的微笑。眾人一起走進了晚宴包廂。“就座吧?”阿巴思諾特沿著桌子掃視了一周,說道。奧利弗看著亞瑟,雙眼炯炯有神。“你一定得讓我太太與伯登先生坐在一起。他們很久沒見麵了,我敢肯定他們一定有聊不完的話題。”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讓我和博伊德小姐坐在一起,這樣她就能儘情數落我了。”這樣的安排正合那風流的眼科專家的心意,如此一來他便能左邊擁著美麗的女演員,右邊抱著迷人的美國姑娘了。他興奮地搓了搓手。“我感覺今天的晚宴一定會非常儘興。”奧利弗哈哈大笑。他與往常一樣,將所有的話題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坐在他身旁的祖西不得不承認,他表現得好極了。他的身上有一種怪誕的詼諧感,非常有趣,讓人無法轉移視線。哈多胃口極佳,大快朵頤。此時祖西非常慶幸自己是一個懂得如何偽裝自己情緒的女人,她大方地與哈多開著玩笑,興高采烈地笑著,就好像是一對老朋友一樣,而亞瑟則被這場會麵帶來的沮喪所擊倒,像石化了一樣,一言不發。與此同時,祖西注意到哈多今晚的穿著比以往更為奇特,隻見他腿上罩著一條長到膝蓋的短褲,光這一件已足夠引起注意了,而他那荷葉邊襯衫、絲絨衣領以及一件剪裁非常奇怪的緞麵馬甲,更讓人不禁想起法國的滑稽演員。由於就坐在哈多身旁,祖西便借機將他好好觀察了一番。在過去六個月裡,他的頭發又禿了不少,頭頂那圈亮晃晃的白色頭皮與他那紅潤的臉色形成了奇怪的對比。他胖了不少,下巴處堆疊著厚厚幾層肉。他的肚子圓滾滾地向外凸著,看上去非常滑稽。他興奮地扭動著肢體,使得他那驚人的肥胖顯得有些駭人。不得不說,他的長相實在是越來越難看了。他的眼神倒是仍舊與以前一樣,隻是偶爾會露出一絲凶光。瑪格麗特依舊美豔動人,不過祖西注意到,她的穿著很明顯受到了哈多的影響,那種誇張毫無疑問已超越了“個性”的範疇,反而淪落為了一種古怪。她的禮服雖然華麗,但太過庸俗,根本映襯不出她的古典美。看著瑪格麗特,祖西不禁想起了專門陪侍官員的高級妓女。這樣的想法讓她為之一顫。瑪格麗特非常活躍,與她的丈夫一樣不停地有說有笑。祖西看不出她是假裝還是真的冷漠到一點兒也不在乎。瑪格麗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自然,但祖西並不相信她真的能夠如此無憂無慮,也許她隻是表現得很快樂而已。晚宴繼續進行著,在柔和的燈光,歡快的氛圍,以及美酒佳肴的沉浸下,在場的每個人都異常活躍。主人情緒高漲,講了一兩個故事,惹得眾人捧腹大笑。奧利弗·哈多隨口講起了一件趣聞。這麼做雖然有些冒險,但他描述得繪聲繪色,讓在場的人們發出陣陣的爆笑聲——除了亞瑟,他始終一言不發,沉默得像塊石頭。瑪格麗特一杯接著一杯地飲著葡萄酒,一等她的丈夫說完,便接著說起了她的故事。哈多的故事隱晦地帶著情色,然而她所說的便純屬下流了。一開始,在場的其他女人並不明白她的寓意,但當她們明白時,齊刷刷地低下了頭,尷尬地盯著手邊的餐盤。阿巴思諾特和哈多以及周圍的其他男人們開懷大笑著。亞瑟滿臉羞愧,害臊得連發根都紅了。他不敢看瑪格麗特,無法相信那張精巧的嘴中竟然會蹦出如此猥褻的言語。瑪格麗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故事所產生的效果,自顧自地繼續說笑著。過了一會兒,燈滅了,亞瑟的痛苦就此結束。他急著想逃跑,好找個地方躲起來,然後忘記見到過她,以及她所說的故事。那實在是糟透了!真的糟透了!瑪格麗特輕輕地與他握了握手。“你一定得來看看我們。我們在卡爾頓有很多房間。”他微微欠了欠身,並未作答。祖西去化妝間取披風,瑪格麗特出來時她正好站在門口。“要送你一程嗎?”瑪格麗特說,“如果沒什麼事,一定要來看看我們。”祖西將頭彆向一旁。亞瑟站在他們麵前,心不在焉地低頭看著地麵。“看看他!”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並且因憤怒而顫抖著,“他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你!”這時亞瑟正巧抬起頭,睜著那雙凹陷的,充滿痛苦的眼睛四處張望著。他臉色蒼白,神情絕望而悲傷。“你知道他為了你正在自我毀滅嗎?他夜不能寐,茶飯不思,忍受著非人的折磨。上帝啊,真希望你也能嘗嘗這滋味!”“你為什麼要責怪我,”瑪格麗特說,“你應該感謝我才是。”“為什麼?”“你不會是想否認當你第一眼看到他時就愛上了他吧?你以為在巴黎時我看不出你對他的癡心?現在的你甚至比以往更在乎他。”祖西的心猛地一沉。她從沒想過自己的秘密會被人發現。瑪格麗特譏諷地輕笑了一聲,從她的身旁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