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西收到了一張巴黎北站寄來的電報,她盯著看了許久,無法理解上麵的內容。電報是這樣的:“當你收到這個時,我已經在去倫敦的路上了。今天早上我和奧利弗·哈多結了婚。我非常愛他,我從沒這麼愛過亞瑟。之所以發電報給你,是因為我對亞瑟做的,已無解釋的可能,所以請代為轉告。”祖西非常驚恐,不知道該做什麼,該想什麼。這時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她知道一定是亞瑟,他說好中午來的。她想,不應該立刻就告訴他這件事,得先把來龍去脈弄清楚才行。再說,他也未必會相信,這個消息實在太難以置信了。打定主意後,她打開了門。“真抱歉,瑪格麗特不在家,”她說,“她的一位朋友病了,突然叫她過去。”“真麻煩!我猜又是布魯姆菲爾德太太吧?”“你怎麼知道她病了?”“最近瑪格麗特幾乎每個下午都與她在一起。”祖西沒有說話。她這是第一次聽說布魯姆菲爾德太太的病情,也是第一次知道瑪格麗特最近一直在拜訪她。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現在她的首要目標是擺脫亞瑟。“不然你五點再來吧?”她說。“我說,要不咱們一起吃午飯吧,你和我。”“真抱歉,我有約了。”“那好吧,我五點再來。”他走了出去。她又看了一遍那簡短的字條,問自己這到底有沒有可能是真的,因為那字裡行間中流露出的麻木無情實在太讓人震驚了。她走進了瑪格麗特的房間,發現一切仍是原樣,看不出一點兒主人出了遠門的痕跡。不過她注意到,許多信都被撕毀了。她打開抽屜,發現瑪格麗特那些不值錢的小飾品都不見了。這讓她想起了一件事。瑪格麗特最近買了很多衣服,而且執意送到裁縫那兒,說畫室本就擁擠,沒必要多個累贅。她說那些衣服可以等幾周後她回英國結婚時再寄回去,而且從一個地方寄也方便些。祖西離開了畫室。路過門房時她想到也許可以問問門房瑪格麗特今早去了哪兒。“我很好,小姐。”(此處原文為法語。)那個老女人說,“我聽到她對車夫說去英國領事館。”祖西心裡有了一些頭緒。接著,她又去了裁縫那兒,發現瑪格麗特已讓他在前一天就把她的東西送去巴黎北站的行李房。“你倒肯沒等客人付賬就把衣服送走,不怕賴賬嗎?”祖西就像是開玩笑一樣輕快地說。裁縫笑了。“那位小姐在兩三天前就把賬單付清了。”祖西憤怒了,瑪格麗特不僅帶走了與亞瑟一起買的嫁妝,還用亞瑟給她的錢(因為她身無分文)付了所有賬單。接著祖西去了布魯姆菲爾德太太那兒,一進門便遭到了那位夫人的責備,怪她不來看她。“真對不起,不過我實在是非常忙,而且不是有瑪格麗特在照顧你嗎。”“我三個禮拜沒見過瑪格麗特了。”“是嗎?我還以為她經常來這兒呢。”祖西的語氣很輕鬆,就好像這根本是無關緊要的事一樣。她思忖著那些下午瑪格麗特到底去了哪兒。祖西努力強迫自己與那絮叨的老婦人聊了聊家常,好讓她的拜訪顯得更為自然。告彆了布魯姆菲爾德夫人後,她去了領事館。這樣一來,整件事都水落石出了,隻剩下回家等待亞瑟了。她一開始想尋求波荷埃醫生的幫助,但即便他願意和她一起回畫室,他也幫不上任何忙。她必須單獨與亞瑟見麵。一想到當亞瑟知道真相後的痛苦,她的心就感到一陣絞痛。她很早就向自己承認了對亞瑟的愛,可現在她卻要向所愛的男人傳達如此巨大的噩耗,這實在讓她萬分痛苦。她坐在畫室裡,數著時間,苦笑著想他一定會準時出現,因為他對瑪格麗特是那麼的渴望。除了早上吃了點兒早飯,她一整天什麼東西都沒吃,現在已餓得有些發暈,但她卻沒有一點兒煮茶的心情。五點到了,他快活地走了進來,四處張望著。“瑪格麗特不在嗎?”他有點兒驚訝。“坐下來說吧。”他沒有注意到她聲音中的異樣,也沒有發現她避開的眼神。“瞧瞧你多懶啊,”他大聲地說,“你都沒煮茶。”“伯登先生,我有話要對你說。這件事會帶給你巨大的痛苦。”他終於注意到了她聲音中的那份嘶啞。他騰地站了起來,腦海中閃過了數不清的可能。一定是瑪格麗特出事了。她一定是病了。他非常害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像盲人一樣伸出了雙手。祖西本想說下去,但卻怎麼也做不到。她的聲音哽住了,然後便哭了起來。亞瑟像得了瘧疾一樣渾身顫抖。她將那字條遞給了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茫然地看著她。她將自己白天所做的事,所去的地方一一告訴了他。“你以為她每天下午都在照顧布魯姆菲爾德太太,可其實她是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她小心謹慎地安排了每一步。這絕不是心血來潮。”他坐了下來,雙手抱著頭。他背對著她,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臉。屋子裡安靜極了。祖西忍不住輕輕哭了起來。她知道她愛的男人正承受著比死亡更劇烈的痛苦,而她卻無能為力。她的心中躥起了憤怒的火苗,她恨瑪格麗特。“這實在太無恥了!”她突然大喊道,“她騙了你!她就是一個可惡卑鄙又冷血無情的騙子!她的心壞透了!”他生氣地轉過身。“我不允許你說她任何壞話!”他的聲音非常生硬。她一驚。他從未用過這種語氣對她說話。她憤憤地說:“她如此惡劣地背叛了你,你還能愛她如初嗎?這一個月來,那個男人一定不停地向她示愛。她知道我們對他的態度,所以假裝討厭他,我曾看到有一次在街上她假裝沒看到他。她還興致勃勃地和你一起準備婚禮。她的世界滿是謊言,而你從來沒有懷疑過她,因為你堅定地信任著她的愛和忠誠。她能有今天,全都靠你。這四年來,她完全是靠你資助。她之所以能到這兒來全靠你給她錢去實現她那愚蠢的突發奇想。連她身上現在穿的衣服都是你買的。”“她要是不愛我,我又有什麼辦法!”他絕望地高聲喊道。“你心裡和我一樣清楚,她隻是假裝愛你。噢,她實在是太可恥了,沒什麼借口,就是可恥。”他憔悴而悲傷地看著她。“你為什麼這麼殘忍?看在上帝的分上彆再火上澆油了。”他的聲音中透出無法描述的痛苦。就好像這一席話擊潰了他苦苦支撐的理智的最後一道堤壩,他終於崩潰,掩麵痛哭起來。祖西非常內疚。“對不起,”她說,“我不是故意要說這些可惡的話,也不是故意那麼無情。我應該考慮到你是那麼愛她。”他努力地控製自己的情緒,試圖恢複常態。祖西看著他,感到非常痛苦,可以說,她所承受的痛苦不比他少。她很想伏在他的膝蓋上,親吻著他的手,溫柔地安撫他,但她知道他之所以對她有興趣,隻是因為她是瑪格麗特的朋友而已。這時,他站了起來,從口袋裡拿出了煙鬥,一言不發地填上了煙絲。他臉上的神情讓她感到害怕。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祖西就很想知道那張滄桑的麵容上會出現怎樣的悲痛,但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張臉上竟能流露出如此無法言表的痛苦,連臉部的輪廓都因極度的痛苦而扭曲變了形,看起來糟透了。“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他說,“我不相信。”這時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亞瑟激動地叫了起來。“也許她回來了。”他突然容光煥發,匆忙打開了門,卻看到了波荷埃醫生。“你怎麼了?”醫生問,“發生什麼事了?”他環顧四周,看到了亞瑟和祖西臉上的絕望。“瑪格麗特小姐呢?我還以為你們在開派對。”他的話讓人困惑,於是祖西開口問了原因。“今天早晨我收到了哈多先生的電報。”他從口袋中拿出了電報,遞給了祖西。她看了一遍,又傳給了亞瑟。電報上說:“五點到畫室。狂歡。”“瑪格麗特今天早上與哈多先生結婚了。”亞瑟輕輕地說,“我九*九*藏*書*網想他們回英國了。”接著祖西告訴了醫生他們所知道的事。他和他們一樣震驚,一樣感傷。“可這又是為什麼呢?”他問。亞瑟疲倦地聳了聳肩。“我猜是因為和我相比,她更愛哈多。她一句解釋也沒有就離開也很正常,大概想避免痛苦的場麵吧。”“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麼時候?”“我們昨晚一起吃的晚飯。”“她沒有表現出任何想與你分手的跡象嗎?”亞瑟搖了搖頭。“你們吵架了嗎?”“我們從來沒吵過架。她的情緒非常高漲。我從沒見過她這麼高興。她一直談論著我們在倫敦的房子,以及婚後一定要去的地方。”當他想起昨晚她比以往都深情時,他的臉上又劃過了一絲痛苦的痙攣。他的唇上還留著她的餘溫。昨晚他興奮得一夜未眠,因為他第一次確定了她的心中也同樣燃燒著那團折磨著他的激情。“我肯定她是愛我的。”他脫口而出道。此時祖西正盯著哈多那殘忍的電報。她似乎聽到了他得意的嘲笑聲。“瑪格麗特非常厭惡奧利弗·哈多,她對他的憎恨幾乎超越了情感,更像是一種身體本能的抗拒,就像人們看到某些動物時的反應一樣。她怎麼就能一下子愛上他並且做出如此惡毒的事呢?”“我們不應對他心存偏見,”亞瑟說,“他是把我們都惹惱了,而這很有可能是偏見。他年輕時候做過很多非凡的事,他不是傻瓜。也許有的人並不在意他身上那些惹惱了我們的怪癖。他出身非常好,也很有錢。從很多方麵來說,他都很適合瑪格麗特。”他竭儘全力為她尋找借口。若是他能說服自己哈多身上確實有某些讓她迷戀的特質,那麼她的背叛也許就不會如此難以忍受。但是,當他想起情敵的樣子——那怪物般的肥胖,那粗俗又自大的個性——時,他就忍不住戰栗。一想到瑪格麗特將會為那樣的懷抱所擁有,他就像肉被鐵鉤一片片撕扯下來般痛不欲生。“也許這不是真的,也許她會回來。”他哭了。“若是她回來找你,你還會接受她嗎?”祖西問。“你認為我會因為她的任何行為而少愛她一些嗎?肯定有某種我們不知道的原因導致她做了這一切。我敢說這件事一開始就是不可避免的。”波荷埃醫生站了起來,走到了屋子另一頭。“如果我想報複一個傷害了我的女人,讓她嫁給奧利弗·哈多大概是最殘忍同時又最不露痕跡的詭計了。”“可憐的人!可憐的人!”亞瑟說,“我隻希望她能幸福!但她的未來讓我害怕。”“我在想她知不知道哈多寄了那份電報。”祖西說。“她知不知道還有什麼影響嗎?”祖西嚴肅地轉向亞瑟。“你還記得那天在畫室,他踢了瑪格麗特的狗之後被你痛打了一頓嗎?雖然他以為沒人在看他,但我恰好看到了他的表情。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那樣惡毒的恨意。那是一張像惡魔般邪惡的臉。後來當他試圖為自己辯解時,他的眼中閃爍著讓我戰栗的凶光。我警告過你,我告訴過你他已決心報複你,但你卻嘲笑我。接著他似乎退出了我們的生活,我也沒再想這件事。我在想他為什麼今天請波荷埃醫生過來。他肯定知道波荷埃醫生聽說了他所受的恥辱,因此希望醫生在場為他的勝利作證。我想,在決定報複你的瞬間,他就想出了如此卑鄙的陰謀。”“他又怎麼確定這麼可怕的事能成功呢?”亞瑟說。“博伊德小姐說的不無道理。”醫生喃喃地說,“你想想看,他一定認為這樣做最能讓你痛苦。這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他奪走了你所有的幸福。他一定猜到了在這個世上,你最大的願望便是娶瑪格麗特為妻。他不僅阻止了你們的婚姻,而且還娶了瑪格麗特。要想做成這事,唯一的辦法便是毒害她的心智,扭曲她的性格。她的心靈一定被他玷汙得肮臟不堪,他一定完全改變了她的人格。”“我也感覺到了。”亞瑟激動地喊道,“如果瑪格麗特會背叛我,如此輕率地與他在一起,那麼她一定不是我所認識的瑪格麗特,而是占據著她身體的惡魔。”“雖然你隻是打了個比方,但我懷疑這是真的。”亞瑟和波荷埃醫生極其驚訝地望著祖西。“我無法相信瑪格麗特會做出這種事,”她繼續說,“我越想越覺得難以置信。我認識瑪格麗特很多年了,她根本不會說謊。她非常善良,也十分誠實。一開始我隻是氣憤,但說實話我並不願意把她想得太壞。如果她受到了某種力量的脅迫,那就不應該責備她。”亞瑟攥緊了拳頭。“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不知道是不是會更糟。如果他與她結婚不是因為愛她,而是為了報複我,那等待她的將是怎樣的生活?我們都知道他為人殘忍無情,並且報複心很重。”“波荷埃醫生在這些事上比我們要在行。”祖西說,“哈多有沒有可能給她下了什麼咒,讓她無法拒絕他的意願?他有沒有可能完全改變她的性格?”“我哪裡知道呀!”醫生無助地說,“我確實聽說過這種事,也在書裡看到過,但並沒有證據。所有這些事都是不確定的,魔法師們總是發表些奇怪的言論。亞瑟是相信科學的人,他知道催眠術的局限性。”“不過哈多確實擁有彆人沒有的力量。”祖西說,“也許在他那極其狂妄的外表之下,他還能做一些我們無法想象的事。”亞瑟疲倦地將臉埋在手掌裡。“我現在傷心欲絕,頭腦一片混亂,根本無法理智地思考。此時此刻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有可能的,我對所謂真相的信仰正在崩塌。”他們互相沉默了一會兒。亞瑟凝視著那張瑪格麗特常坐的椅子。畫架上仍舊架著她未完成的油畫。終於,波荷埃醫生打破了沉默。“即便博伊德小姐的懷疑是真的,也無濟於事。你什麼都做不了。你沒法補救,無論是通過法律手段或是什麼彆的途徑。瑪格麗特是個自由人,而且她已經和那個男人結婚了。很多人一定會認為她嫁給一位鄉紳遠比嫁給一個年輕的外科醫生來得強。她的電報也思路清晰,根本沒有受到強迫的痕跡。不管怎麼看,她都是心甘情願嫁給他的,根本未表露一絲一毫想要從他身邊逃離或者擺脫那奴役她的情感的意思。”醫生說的一點兒沒錯,不容反駁。“看來隻能笑一笑認了。”亞瑟說著,站了起來。“你去哪兒?”祖西說。“我想離開巴黎。這兒的一切都會讓我想起我曾經失去的東西。我得回去工作了。”他恢複了鎮定。除了臉上那無法遮掩的痛苦外,他變得像以往一樣冷靜。他將手伸給祖西。“隻希望你能儘快忘卻。”她說。“我不想忘記,”他搖了搖頭說,“瑪格麗特也許會與你聯係,她應該會回來取留在這兒的東西,我敢說她肯定會寫信給你,到時請你轉告她,我一點兒也不怨恨她做的一切,也永遠都不會責備她。我不知道是否還能夠為她做些什麼,但我希望她知道,不管怎樣,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如果她給我寫信,我一定轉告她。”祖西嚴肅地說。“那,再見了。”“你最早也得明天才能回倫敦,我早上能再見到你嗎?”“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再過來了。一看到這裡我就無法平靜。”又一陣痛苦的悸動掠過他的眼眸。祖西看得出,他正在竭力保持著鎮靜。她猶豫了一會兒。“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嗎?”她說,“若是如此,我會非常遺憾的。”“我也很遺憾,”他說,“你是一個善良的好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是瑪格麗特的朋友。你要是來倫敦,請一定通知我。”他走了出去。波荷埃醫生背著雙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終於,他轉向祖西。“我有一點想不明白,”他說,“他為什麼要娶她?”“亞瑟不是說了嗎,”祖西苦澀地回答道,“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他永遠都接受她。所以那個男人知道,隻有通過婚姻才能將她安全地綁在身邊。”波荷埃醫生聳了聳肩。過了一會兒,他也離開了,留下祖西一個人。祖西心碎得痛哭起來,不為自己,而是因為亞瑟承受著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