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魔法師 毛姆 2522 字 1個月前

他們來到了一條擁擠又狹窄的街上,這條街直通蒙帕納斯大道。有軌電車響著刺耳的鈴聲呼嘯而過,人行道上人潮洶湧。他們要去的集市在貝爾福獅子像附近,至多一英裡的距離。亞瑟叫了一輛出租車。祖西告訴了司機目的地。在他們等待出發時,她注意到哈多將手放在了馬的脖子上。突然間,馬匹沒有任何征兆地顫抖了起來。緊接著整個馬身從上到下,從頭至尾,包括蹄子都顫抖了起來,搖搖晃晃就像是要跌倒一般。馬夫跳下了座位,抱住了這可憐的馬的頭。瑪格麗特和祖西下了車,隻見馬兒極為痛苦,然而卻又不像是承受著實實在在的痛楚,倒像是出於極度的恐懼。祖西雖然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腦海中卻閃過了一個念頭。“把你的手拿開,哈多先生!”她嚴厲地說。他微微一笑,照她吩咐的做了。與此同時,馬兒的顫抖漸漸停了下來,一轉眼,那頭可憐的馬兒便恢複了常態,雖然猶存幾分驚懼,但基本已平靜了下來。“真是活見鬼!我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亞瑟說。奧利弗·哈多看著他,那雙藍眼睛就好像能把人看穿一樣。然後他舉帽示意,轉身離開了。祖西突然轉向了波荷埃醫生。“你認為他有能力讓馬那樣嗎?他一把手放到馬脖子上,馬便開始顫抖,他一把手拿開就又好了。”“胡扯!”亞瑟說。“我想他是玩了什麼把戲。”波荷埃醫生嚴肅地說,“有一次他來找我時也發生了很奇怪的事。我養了兩隻波斯貓,非常乖巧,也很有教養,白天總是窩在壁爐前冥想形而上學的問題。可他一進門,它們就驚跳了起來,渾身的毛也一根根豎了起來,仿佛感到了極大的恐懼,發瘋似的在屋裡亂跑。我一打開門,它們就立刻衝了出去。我一直都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瑪格麗特害怕得戰栗起來。“從來沒有什麼人能讓我那麼嫌惡。”她說,“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但即便到了現在我仍舊覺得他在奇怪地盯著我。真希望永遠都不會再見到他。”亞瑟輕輕笑了,握了握她的手。她緊緊抓著他的手,他感覺到她在顫抖。就個人而言,他對這件事並沒什麼疑惑,因為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事的真實性。不管哈多是真的相信那些隻有瘋子才會相信的東西,還是想用這種方式引起注意,他反正都隻是一個卑劣的家夥。世界上沒有人能創造奇跡,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彆擔心,”亞瑟說,“如果他真的認識弗蘭克·赫裡爾,那我一定能了解到他的情況。我今晚就給赫裡爾留言,讓他告訴我所有關於這個人的情況。”“那太好了,”祖西說,“因為我對他非常感興趣。沒有什麼地方像巴黎一樣總能讓人遇到形形色色的怪人。住在這兒你遲早都會遇到一個什麼都相信的人。在這兒,不管是哪種信仰形式、怪癖或者滔天罪行,都會有擁護者。想想看,在二十世紀還能遇到一個相信神秘學的人,這是多麼榮幸。”“因為我研究這些東西,所以遇到了很多怪人。”波荷埃醫生平靜地說,“不過我同意博伊德小姐的觀點,奧利弗·哈多最為特彆。單一點,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多相信自己所說的話。他是騙子還是瘋子?他在自己騙自己嗎,還是暗自嘲笑那些愚蠢的、將他的話信以為真的人?這些我都無法判斷。我隻知道,他遊曆過很多地方,精通多種語言。他非常了解煉金文學,沒有哪本我聽說過的與這種黑暗藝術有關的書是他不知道的。”波荷埃醫生緩緩地搖了搖頭,“我知道不應該武斷地做出判斷,我也知道會讓我的朋友亞瑟生氣,但我不得不說,若他真的具有魔力,能做出那些表麵上看起來像奇跡的事,我是一點兒也不驚訝的。”亞瑟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們便來到了貝爾福獅子像跟前。集市熱鬨極了,嘈雜的聲音震耳欲聾。情緒高昂的樂隊吼出了時下流行的曲子,在他們的喧囂聲中,旋轉木馬轉動了起來。攤位門口的男人們扯著嗓子強行將過往的行人拉入店內。射擊大廳傳來了玩具來複槍劈劈啪啪的槍聲。喧鬨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沿著中間的大道緩慢地挪著步子。乙炔火炬不間斷地熊熊燃燒著,將夜晚照得通紅。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場麵,一半是無比的歡愉,一半是討厭的肮臟。人群仿佛已打定主意要好好瘋一回,就好像被日常疲憊的工作折磨透了,於是絕望地掙紮著想要快樂一樣。說來也有些諷刺,波荷埃醫生一行在奧利弗·哈多加入他們之前,幾乎還沒進入集市。眾人並不喜歡和哈多一起結伴而行,可他卻滿不在乎。他的外形和舉止非常醒目,因此吸引了不少遊人的注意力。常有人對他指指點點,祖西注意到,他很享受這些。他穿著一件西班牙大鬥篷,一個鬥牛士的紅色披風,並且將又豔又俗的紅綠色天鵝絨襯裡扔過了肩頭。他頭上戴了一頂大大的呢帽。他身材高大,儘管因肥胖而感覺並不明顯,但站在人群裡還是高出一大截。他們漫不經心地看著各種表演,一邊拒絕著嚷嚷著拉客的各種販子。那些販子有的是放映情節劇的,有的是演馬戲的,還有的是展覽各種古怪事物的。過了一會兒他們看到了一個能用黑紙剪出人的輪廓的手藝人。哈多堅持要擺個姿勢剪一張肖像。這時哈多身旁聚集了不少人,都在拿他那與眾不同的外形開著玩笑。他擺出了他那最愛的自命不凡的命令姿態。瑪格麗特本想借這個機會擺脫他,可是祖西卻堅持留了下來。“他是我見過的最荒唐的人。”她小聲說,“可不能就這麼放走他。”剪影做好後哈多向瑪格麗特微微鞠了一躬,將剪影遞給了她。“我懇求你收下這張絕世僅有的奧利弗·哈多肖像。”他說。“謝謝。”瑪格麗特冷冷地說。她根本不願意接受這張肖像,可她既想不到用開玩笑的方式推脫,又不能粗魯直白地拒絕。他將肖像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個信封裡,就好像知道她會好好珍藏一樣。他們繼續向前走,突然看到了一個帆布棚,棚頂畫著一個極具東方色彩的圖案。那是一條漂亮的阿拉伯蛇,上麵還有幾個阿拉伯字。一個阿拉伯本地人坐在入口處,盤著雙腿,無精打采地敲著鼓,看到波荷埃醫生一行停了下來,便用蹩腳的法語向他們介紹著。“這難道不會讓你想起渾濁的尼羅河嗎,波荷埃醫生?”哈多說,“我們進去看看這家夥有些什麼寶貝。”波荷埃醫生向前走了一步,向這位耍蛇人說了幾句。那耍蛇人一聽到自己家鄉的語言,頓時來了精神。“他是來自艾斯尤特的埃及人。”醫生說。“你們的票我請了。”哈多說。他掀開了門口垂著的布簾,祖西第一個走了進去。瑪格麗特和亞瑟·伯登雖不願意但也勉強跟了進去。那個攤主關上了入口,跟在他們後麵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又小又臟的帳篷,點著兩盞吸煙信號燈,燈光很昏暗。一打椅子在地上圍成了一個圓圈。一個農婦坐在角落裡,一動也不動,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臟兮兮的黑色長袍。她的臉藏在了一塊麵紗後麵。這塊麵紗很長,固定在了她額頭正中,雙眼之間的一個奇特的黃銅飾物上。整個臉上隻看得到那雙大而憂鬱的眼睛。她的睫毛上塗著厚厚的化妝墨粉,因此顯得顏色更深。她的指甲用散沫花染成了明亮的棕紅色。客人們進來後她微微挪動了身子,門口的男人將自己的鼓遞給了她。她用雙手摩擦著鼓,奇怪的是,鼓竟發出了嗡嗡的聲音,聽起來奇怪又神秘。這裡麵有一股特彆的氣味,使得波荷埃醫生恍惚覺得回到了那散發著惡臭的開羅大街。這是一股非常刺鼻的氣味,混合著祭香、玫瑰精油以及任何一種可以想象的腐爛的氣味。兩位女士被這股味道嗆著了,祖西開口要了一支香煙。那個阿拉伯人聽到英語後咧開嘴笑了,露出了一排閃閃發亮又非常美的牙齒。“我叫穆罕默德,”他說,“我為指揮官基欽納勳爵表演過耍蛇。等著瞧我的表演吧。蛇有劇毒。”他穿著一件藍色的華達呢長袍,但卻因沾了太多塵土而難辨顏色。他的頭上戴著一頂塔爾什帽(塔布什帽,一種穆斯林男子所戴的沒有帽簷的、通常為白色的氈帽,上麵飾有流蘇,可以單戴也可以戴在包頭巾下麵。)。他這身裝扮更適合陽光明媚的尼羅河岸,而不是巴黎的集市。帳篷一邊鋪著一塊地毯,他從地毯下麵拿出了一個山羊皮袋子,放在了那個由椅子圍成的圓圈中間,然後貓下了腰。隻見那口袋表麵奇怪地波動了起來,瑪格麗特不禁一個哆嗦。那個阿拉伯人打開了口袋。坐在角落的女人冷漠地摩擦著鼓,時不時地發出一聲粗野的叫喊。那個阿拉伯人邪惡地笑了一下,潔白的牙齒反射出一道閃光,然後他猛地將手伸進了袋子裡,就像在一袋玉米中翻找東西一樣摸索著什麼。接著他拉出了一條扭動著的長蛇。他將蛇放在了地上,等了一會兒後便將手放在蛇身上。一瞬間,蛇便僵直得像一根鐵條一樣。要不是那雙睜得大大的殘忍的眼睛,誰都不會相信這是九*九*藏*書*網一樣活物。“看,”哈多說,“這就是摩西在法老麵前演示的奇跡。”接著那個阿拉伯人拿出了一支葦笛。這葦笛和牧羊神潘(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羊的山林和畜牧之神。)對著森林精靈吹奏的笛子沒什麼不同。他吹起了一支怪異又無變化的調子,原本僵硬著的蛇隨著樂聲慢慢活動了起來。它抬起了頭,慢慢直起身子,最後竟靠著尾巴將自己整個豎了起來,然後隨著音樂緩緩地來回晃動。奧利弗·哈多似乎對此非常著迷。他探身向前,一臉急切,他那雙不同尋常的眼睛盯著耍蛇人,露出了不可名狀的表情。瑪格麗特害怕地連連後退。“彆害怕,”亞瑟說,“這些人耍動物時都把它們的尖牙拔掉了的。”奧利弗·哈多看著亞瑟,他似乎每次都在思考自己是在對怎樣的人說話。“隻有不借助醫療救助也能免疫毒性最強的蛇的毒液才算是真正的耍蛇人。”“是嗎?”亞瑟說。“在馬德拉斯(馬德拉斯(Madras),印度東南部的一個城市,位於孟加拉灣的科羅曼德爾海岸。),一個當地最著名的耍蛇人在被一條眼鏡蛇咬了兩小時後死了,當時我就在那兒。”哈多說,“我一直聽說他技術了得,於是一天晚上就拜托一位朋友帶我去他那兒。當時他不在家,於是我們就留下來等他。過了一會兒,他和幾個朋友一起回來了。我們告訴了他我們此行的目的。他剛參加完婚宴,喝得醉醺醺的。不過他還是叫人拿來了蛇,立刻為我們做了令人瞠目結舌的表演。那些表演估計這個耍蛇人聽都沒聽過。最後他從袋子裡拿出了一條巨型眼鏡蛇,操縱了起來。突然,蛇朝他的下巴飛去,咬了他一口,留下了兩個針尖一樣大的傷口。耍蛇人猛的一驚,退了回來。“‘我死定了。’他說。“他身邊的朋友想殺了那條眼鏡蛇,卻被他阻止了。“‘讓它活著吧。’他說,‘或許它還能為其他的耍蛇人服務。對我來說是沒有用了。現在什麼都救不了我了。’“他的朋友、同伴和其他術士圍著他,將他抬到了一張椅子上。兩個小時後,他就死了。他醉得太厲害,所以忘記了幾句護身咒語,這才斷送了性命。”“你腦子裡裝了很多荒誕的故事,”亞瑟說,“要我相信這些蛇是有毒的,恐怕還需要更好的證據。”奧利弗轉向耍蛇人,用阿拉伯語向他說了幾句話。然後他對亞瑟說道:“他有一條帶角的毒蛇,你們搞科學的紳士叫它角蝰。這是埃及最毒的蛇,通常被稱為克利奧佩特拉之蛇。考慮到這位愷撒的情婦在奧古斯都勝利後無法保全性命,便將這種蛇放在了一籃無花果裡,然後送到了她的麵前。”“你要做什麼?”祖西說。他微微一笑,並未回答。他走到帳篷中心,跪了下來,念起了阿拉伯語。波荷埃醫生將他說的翻譯給眾人聽。“啊!毒蛇啊,我以全能的神之名懇求你上前吧。你隻是一條卑微的蛇,你所有的弟兄都無法抵抗神的偉大。聽我的命令上前來吧。”那山羊皮袋子顫動了一下,緊接著便探出了一個腦袋,然後那柔軟的身軀便蜿蜒而出。這是一條淡灰色的蛇,每隻眼睛上方都有一個角。它伏在地上,微微地蜷曲著。“能看得出是什麼蛇嗎?”奧利弗低聲問醫生。“能。”耍蛇人一動不動地坐著,原本在暗處摩擦著鼓的婦人此時也停了下來。哈多抓起了蛇,掰開了它的嘴。這時蛇突然發力,纏住了他的手,尖牙也深深地刺進了他的肉中。亞瑟看到他臉上露出了疼痛的表情,但他卻沒有畏縮。那扭動的蛇垂在了他的手上。他口中不停重複著一句阿拉伯語,然後突然間,屋頂滴落了一滴水珠,與此同時蛇也掉落了下來。鮮血頓時湧出了傷口。哈多一邊喃喃地念著眾人無法聽清的咒語,一邊對著出血的地方吐了三口唾沫,並用手指將唾沫在傷口上塗抹三次。血止住了。他將手伸給亞瑟看。“我想這就是你們外科醫生所說的一期愈合吧。”他說。眼前的景象讓亞瑟非常震驚,同時也很生氣,而且他也不願意承認這樣的凝血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你還沒證明這蛇是有毒的呢。”“還沒完呢。”哈多微笑著說。他又向那個埃及人說了幾句,那埃及人便向他妻子做了指令。那婦人一句話也沒說就站了起來,然後從一個盒子裡拿出了一隻白色的兔子。她抓著兔子的耳朵,那可憐的小東西蹬著四條腿掙紮著。哈多將兔子放在那帶角的毒蛇麵前,說時遲那時快,毒蛇像一記閃電,猛地向兔子襲去。那可憐的小畜生微弱地尖叫了一聲,渾身一陣顫抖,然後便死了。瑪格麗特驚叫著跳了起來。“天哪,太殘忍了!真是殘忍得可惡!”“現在你相信了吧?”哈多冷冷地問道。兩位女士既害怕又惡心,急忙向門口走去,留下奧利弗·哈多一個人與耍蛇人待在帳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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