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餐廳是城區最迷人的餐廳。祖西·博伊德和瑪格麗特常去那兒。餐廳樓下是一個大廳,擠滿了用餐的客人。這家餐廳食物美味,價格低廉,因此聲名遠播。這兒的老板是一個樂嗬嗬的老頭兒,原是馬販子,為了給兒子留下一份生意,退休後便投身餐飲業。他總是友善地扯著大嗓門,也吸引了不少客人。餐廳樓上有一個小房間,裡麵按馬蹄形擺放了三張桌子,是專為一個小團體準備的。這個小團體中多數是一些英國或美國畫家,還有少數法國人以及他們的太太,或者說準太太。這些太太們舉手投足間有著一種已婚婦女特有的矜持,因此當祖西和瑪格麗特第一次經人介紹加入這個團體時,祖西便知道,若是表現出不屑一顧的態度,那一定非常失禮。不過她一直認為,在蒙帕納斯大道上死守諾丁山的傳統實在有些太過拘謹。這些將自己的一生交給眼前這些畫家的女人們舉止謙遜,衣著也不張揚。她們是家庭婦女的典範,即便處境困難也要維護自尊,並且不會因為自己不認識什麼達官貴人而不認真對待彼此之間的關係。亞瑟·伯登進來時,房間裡已經擠滿了人,不過瑪格麗特在自己和博伊德小姐中間為他留了個位子。每個人都在扯著嗓子用法語說話,激烈地辯論著後印象派的價值。亞瑟剛坐了下來,祖西便向他介紹了一位坐在瑪格麗特對麵的瘦高的年輕人。他非常高,很瘦,皮膚白皙。他的衣領很高,留著很長的頭發,這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株蔫耷耷的百合花。“他總是讓我想起奧伯利·比亞茲萊(奧伯利·比亞茲萊(Aubrey Beardsley,1872-1898),十九世紀末最偉大的英國插畫藝術家之一。)的畫被弄臟了的樣子。”祖西小聲說,“他人很好,但卻叫傑格森(Jagson,非常粗俗的名字。),他品德高尚,人也勤奮,我沒見過他的作品,不過他肯定沒有才華。”“既然沒見過他的畫,你又怎麼知道他沒有才華呢?”亞瑟問道。“這兒的習俗就是,沒有人有才華。”祖西笑著說,“我們這裡的每個人都互相折磨、互相攻擊,但對彼此藝術上的造詣還是心中有數的。”“告訴我這兒都有些什麼人。”“看角落裡那個小個子禿頂,他是沃倫。”亞瑟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腦袋像台球一樣閃閃發亮,下頜蓄著一撮山羊胡子,眼睛向外凸著,眼神明亮。“他是不是喝得太多了?”亞瑟淡淡地問道。“是的。”祖西立刻回答道,“不過他總是那樣。醉得越厲害,他就越有魅力。你聽不到一句關於他的壞話,在這個屋子裡隻有他有這個本領。有意思的是,他幾乎可以算作是個大畫家了。他的色彩感非常棒,而且醉得越是厲害,越能畫出精致又漂亮的畫來。有時候,喝了好幾杯開胃酒(原文為法語。)後,他便坐在咖啡館裡作畫。他的手抖得不成樣子,都快拿不住畫筆了,於是他不得不等上很長一段時間,然後對著畫板一陣猛戳。不可思議的是,他每次猛戳得都很漂亮。他美妙地詮釋了我所認識的巴黎。他畫了數百幅畫,每幅都具有不可思議的雅致和氛圍,並且各不相同。等你看到他的畫時就絕不會再用原來的眼光看待巴黎了。”忙碌地照管客人們各種需求的年輕女招待站在他們麵前,等著亞瑟點單。她麵色堅決,年齡並不小,穿著黑色的裙子,戴著白色的帽子,顯得很整潔。為這些客人服務時她總會咧開那張大嘴,露出迷人的微笑,就像個母親一樣。“我隨便吃什麼都行,”亞瑟說,“讓瑪格麗特為我點餐吧。”“真應該一開始就幫你點好。”祖西笑著說。他們與瑪麗熱烈地聊起了各道菜色,這時傳來了沃倫亢奮的聲音。“瑪麗,我跪在你的腳下,求你給我拿份雞肉飯來吧。”“好的,不過請等一下,先生。”女招待說。“彆理那位先生,他的良心可壞了,他正在試圖把你往壞道上引。”亞瑟抗議道,正相反,饑餓如今已經完全占據了沃倫的心,使得他無暇理會任何人,更彆說把人往壞道上引了。“瑪麗,你不愛我了!”沃倫大聲喊道,“以前我要一瓶白葡萄酒的時候你對我可不是這麼冷淡的。”聽了他的抱怨後,其他的客人都懇求她彆對這個禿頂又臉色潮紅的畫家太過狠心。“但是沃倫先生,我可是愛你的呀!我愛你的全部。”(原文為法語。)她大笑著說。她跑下了樓,穿越過男男女女的叫喊聲,為客人下了訂單。“那天黑狗餐廳發生了一出悲劇。”祖西說,“瑪麗和她的愛人分手了,很決絕。那個男人是拉芙紐餐廳的侍者,一等到他不用工作的某天晚上,便到這兒來了,坐在樓下點餐。瑪麗當然得招待他了,每次她給他端上一盤菜的時候,他都會苦苦地勸說她回心轉意,兩人哭成了淚人。”“她的眼淚都決堤了,”一位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鼻子肥大的年輕人插進話來,“全都滴到了飯菜裡,我們吃了一嘴的鹽,都是她眼淚裡的。我們懇求她不要妥協,要不是我們的鼓勵,她肯定又會回到他身邊了。他一直打她。”瑪麗再次出現了,完全看不出不久前剛被愛情玩弄了一回。她端來了客人們點的食物。祖西再一次抓住了亞瑟的注意力。“現在請看坐在沃倫先生旁邊的那個男人。”亞瑟看到了一個高個子男人,膚色很黑,麵容非常醒目,頭發蓬亂不堪,上唇留著一排淩亂的黑色髭須。“那是奧布賴恩先生。他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證明堅定的意誌和急切的渴望是無法造就一位畫家的。他是一個失敗者,他自己也清楚,而且這種苦澀已然扭曲了他的靈魂。你要是和他聊天,他便會將每一位卓越的畫家批評得一無是處。他恨所有成功的人,也永遠都看不到彆人的長處,除非對方已經去世,被埋葬起來。”“他一定是一位容易相處的朋友。”亞瑟說,“他旁邊那個矮胖的老婦人是誰,戴著誇張的帽子的那位?”“那是魯熱夫人的母親。坐在她旁邊那個麵色蒼白的女人就是她的女兒,是魯熱的情婦。魯熱負責《周刊》所有的插畫。那位老婦人叫魯熱‘我的兒子’(原文為法語。)、‘我的女婿’,以這樣一種對禮節的高貴的漠視接受了女兒與一個男人不合規矩的結合。一開始這真的讓我好奇心迭起,不過現在也看習慣了。”魯熱夫人的母親風韻猶存,她坐得筆直筆直的,剔雞腿時有模有樣,很有派頭。她捕捉到了亞瑟的目光,便向他投去了多情的一瞥。亞瑟急忙轉移了視線。魯熱長得更像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而非一位藝術家。他一直在和法語說得極好的奧布賴恩先生爭論塞尚的優點。他們一個認為塞尚是偉大的大師,另一個卻認為他隻是一個沒教養的騙子。兩人都激烈地重複著自己的觀點,就好像隻要將一句話多說幾遍,它就會變得更讓人信服一樣。“坐在我旁邊的是邁耶夫人。”祖西繼續說道,“她是波蘭的一名家庭教師,不過她太漂亮了,所以無法保持單身,現在她和坐在她身旁的風景畫家正在同居。”亞瑟的目光隨著祖西的介紹停留在了一個胡子刮得乾乾淨淨,頭發花白但濃密蜷曲的男人身上。他的臉很英俊,像雕塑一樣有著一種立體的美。他的穿著非常優雅。他的舉止和言辭間透露出一種浪漫的三十年代所特有的浮誇與華貴。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言語中一副斬釘截鐵的意味,然而他所說的,都隻是些顯而易見的東西而已。而他身旁那與之共享財產的豔麗而年輕的太太則心懷敬仰地聆聽著他的高談闊論,令他十分受用。現在祖西隻剩下年輕的拉格斯和美國雕塑家克萊森沒有向亞瑟介紹了。拉格斯善畫靜物,技藝十分精湛。他代表著黑狗餐廳中的上流社會。他穿著瀟灑,服裝樣式適宜騎馬。他走路時腿向內打彎,仿佛他大多數時候是在馬鞍上度過似的。整個房間裡隻有他在整齊又光滑的頭發上抹了芬芳的潤發脂。他的主要特征便是身上那件有著猩紅色襯裡的厚大衣。沃倫是出了名的記不住彆人的名字,卻也能憑著這件大衣認出他來。據說他認識那些住在有錢人常去的大街上的公爵夫人們,偶爾也會穿著莊重的盛裝與她們一同用餐。克萊森長著一個酒糟鼻,喜歡令人厭煩地談論堂皇的東西。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雙頰紅彤彤的,蓄著淺色的山羊胡,簡直是一個活脫脫的弗蘭斯·哈爾斯(弗蘭斯·哈爾斯(Franz Hals,約1582-1666),荷蘭肖像畫家,老荷蘭派畫家中最重要的代表之一。)。不過他穿得卻像那些刊載於連環畫冊中的法國人的漫畫。他說英語時帶著巴黎口音。博伊德小姐正要開始毫無顧忌地批判他時,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大個子走了進來。他用戲劇般的動作脫下了大衣。“瑪麗,趕快將我從這絨呢大衣中解放出來吧!找個方便的衣帽鉤替我把寬簷帽掛起來。”(原文為英語和法語混雜使用。)他的法語說得糟透了,但是用詞誇張,惹得眾人哈哈大笑。“來了一位我不認識的。”祖西說。“我認識,見過一麵。”伯登回答道。他將身子傾向坐在他對麵那一邊安靜地品嘗著美食,一邊享受著周遭各種胡言亂語的波荷埃醫生。“這不是你的魔法師朋友嗎?”“奧利弗·哈多。”波荷埃醫生微笑著點了點頭。所有的人都看著那位新來的客人。隻見他擺出了一個命令的姿勢,並一動不動地將這個動作定格了一小會兒。“你看起來真夠裝腔作勢的,哈多。”沃倫啞著嗓子說。“他就是這副德性。”克萊森大笑著說。奧利弗·哈多慢慢地將視線轉移到了畫家身上。“啊!最優秀的沃倫啊!我很悲傷地發現,你那雙明亮的眼睛此刻卻因開胃酒而變得呆滯無神。”“先生,你是在說我醉了嗎?”“醉,這個詞雖然粗野,但此時卻非常貼切。”這時沃倫十分奇特地猛地彈回了椅子裡,就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樣。接著哈多平靜地盯著克萊森。“啊!克萊森!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缺乏教養的程度讓人震驚,這阻礙了你取得你所渴望的輝煌。”這時奧利弗·哈多又擺出了他那非常有視覺效果的姿勢,祖西則微笑著看著他。他非常高大,約有六英尺三英寸。但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還是令人歎為觀止的肥胖。他那肚子大得讓人難以忘懷,臉盤也很大,綴滿了肥肉。他一開始就擺出了一副傲慢的姿態,就像是藏於柏林美術館的委拉斯貴茲(委拉斯貴茲(Vesquez,1599-1660),十七世紀西班牙影響最大的現實主義畫家。)筆下的德爾·博羅(德爾·博羅(Alessandro del borro,1600-1656),神聖羅馬帝國的一名陸軍元帥,身形肥胖。)。而他的臉上也故意露出了和德爾·博羅一樣輕蔑的笑容。他走到波荷埃醫生麵前,與醫生握了握手。“歡迎!我的巫師朋友!能讓我迎接的人,就算不是一個大師,那也是不會辜負了我的尊敬的學者。”他的傲慢讓祖西笑得整個身子都震顫起來。然後,他極其莊重地轉向祖西。“夫人,你的笑聲在我聽來,比波斯人的夜鶯更為婉轉動人。”接著波荷埃醫生將祖西·博伊德、瑪格麗特和亞瑟·伯登介紹給了哈多。這位魔法師則莊重地依次向他們鞠躬致意。然後他將手伸向了那位陰鬱的愛爾蘭畫家。“我的奧布賴恩,你是否仍像往常一樣分辨不清苦水(waters of bitterness,來源於《聖經》中的《民數記》5:24,用於試驗妻子是否忠貞。)和波爾多的淡葡萄酒?”“坐下來吃你的飯吧。”奧布賴恩沒好氣地說。“啊,我親愛的朋友,我希望能讓你那愚笨的腦袋明白,粗魯並不代表機智。若是我能及時地讓你明白諷刺的長劍比傲慢的棍棒更為有效這個道理,那我也不枉此生了。”奧布賴恩漲紅了臉,麵露慍色,卻一時找不到反駁之詞。這時哈多又走向了坐在瑪格麗特旁邊的那個無精打采又無害的年輕人。“是我的眼睛欺騙了我嗎?這就是那個名字空洞愚蠢,一如其人的傑格森嗎?我很想知道你是否仍舊全身心地投入在你那點兒可憐的藝術天分上,若是將這份執著用在縫紉鋪子上,說不定你會有更好的成效。”那被殘忍打擊的無辜的年輕人無力地紅著臉,一言不發。接著哈多又將矛頭指向了法國人邁耶,似乎後者更值得他嘲弄一番。“我恐怕進來的時候打斷了你的演講。是就米開朗琪羅的偉大性所做的高談闊論?還是對瓦格納藝術的深入分析?”“我們正準備離開。”邁耶站了起來,皺著眉頭說。“沒法從你那有教養的口中聽到真知灼見真讓我倍感寂寞。”哈多一邊說一邊禮貌地替邁耶夫人拉開椅子。他微笑著坐了下來。“我看到這兒非常擁擠,於是憑著拿破侖般非凡的直覺,我認為隻有通過羞辱一些人,才能得到座位。真是值得高興,我那被愚蠢的拉格斯誤認為是機智的嘲笑趕走了那明目張膽過著罪惡生活(這裡指男女姘居。)的人。托他們的福,空出了兩個位子,因此我也不用縮著手肘,能好好吃一頓便餐了。”瑪麗為他拿來了菜單,他認真地看了起來。“啊,親愛的,給我來一份香草冰激淩,一根嫩雞翅,一條炸比目魚,再來些極好的豌豆濃湯。”“好的,一份濃湯,一份比目魚,一根雞翅,一份冰激淩。”“你為什麼要按這個順序上餐而不是我剛才說的順序?”瑪麗和房間裡剩餘的兩個法國人被他的鋪張浪費震驚了。奧利弗·哈多揮了揮他那肥胖的手。“啊,瑪麗,我要先從冰激淩吃起,來冷卻我眼中那因你而燃的熱情。然後,我將毫不猶豫地吞食雞翅,好讓自己抵擋得住你的微笑。然後我再吃比目魚,最後喝一份濃湯,這樣就飽飽地吃完了這頓飯。”奧利弗·哈多成功地抓住了眾人的注意力後便按照他所說的順序吃了起來。瑪格麗特和亞瑟鄙夷地看著他,而祖西對那渴求矚目的虛榮心卻並不反感,反而好奇地打量著他。很顯然,他的年紀並不大,然而他的肥胖卻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許多。他的五官長得很好,耳朵小小的,鼻子也很挺拔。他的牙齒很大,但卻既潔白又整齊。他的嘴也很大,嘴唇厚重潤澤。他的脖子就像是小公牛一樣粗壯。他那蜷曲的深色頭發自前額與太陽穴往後就慢慢變稀疏了,就仿佛要將那張胡子刮得乾乾淨淨的臉令人不安地裸露在外一樣。他的頭頂已經禿了,就像是削發的教士一般(指那種頭頂削發的僧人或者教士。),這使得他看上去像是一位喪失了道德並耽於肉欲的神父。在他吃飯的時候瑪格麗特偷偷看了他一眼,卻突然感到了一陣劇烈的戰栗——他讓她感到了一股無法控製的厭惡。他緩緩抬起了眼睛,她便迅速移開了視線,臉刷的一下紅了,就好像被發現言行失檢了一樣。哈多的這雙眼睛是他身上最奇妙的地方。它們並不大,眸色是非常淺的藍色,看著你的時候會讓你覺得渾身不舒服。起初祖西也不明白他為何會有這樣的本領,但過了一會兒她便發現了其中的奧妙。大多數人看彆人時,眼神是聚焦在對方身上的,而奧利弗·哈多的眼神,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刻意養成的習慣,卻是平行不相交的。他的眼神讓人覺得,他並不是在看你,而是越過了你看著你身後的牆。這非常不可思議。而他身上另一個奇怪之處在於,你根本分辨不出他是否在開玩笑。那怪誕的眼神中總是流露出一絲嘲諷,嘴角也總是掛著嘲弄的微笑,讓人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他的出言不遜。而且,你也無法判斷當你因他而笑時,他是否其實在拿你消遣。這真是讓人非常氣憤。他的存在大大掃了房間中其他客人的興致。法國人紛紛起身離開。沃倫搖搖晃晃地和奧布賴恩一起走了出去。奧布賴恩粗俗的嘲諷根本及不上哈多尖刻的諷刺。拉格斯穿上了那件猩紅色內襯的厚大衣,和瘦高的傑格森一起離開了。傑格森仍舊因為哈多的傲慢而傷心著。那個美國雕塑家安靜地付了賬單,當他走到門口時,哈多攔住了他。“親愛的克萊森,你在植物園塑了獅子的雕像,那你有沒有在草原上獵過獅子呢?”“沒有。”克萊森不知道哈多為什麼問這個問題,但他已怒氣騰騰了。“那你一定沒見過那些撕咬著羚羊屍體的豺狼在看到萬獸之王為了美餐徐徐走來時倉皇而逃的情景了。”克萊森摔門而去,屋裡隻留下了哈多和瑪格麗特、亞瑟·伯登、波荷埃醫生以及祖西,哈多無聲地微笑著。“順便問一句,你是一位獵獅人嗎?”祖西隨便地問道。他轉過頭用他那奇特的目光注視著她。“沒有哪位大人物比得上我。我殺的獅子比現在任何活著的人殺得都多。朱爾·熱拉爾也許能與我相提並論,十九世紀的法國稱他為‘獵獅之人’,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起其他人了。”這一番鎮定至極的言論引起了一陣沉默。瑪格麗特驚愕地盯著他。“你倒是一點兒也不假裝謙虛。”亞瑟·伯登說。“假裝謙虛是沒有教養的表現,我的出身是不允許這種事的。”波荷埃醫生抬頭看著他,臉上浮現了一絲諷刺的微笑。“我想哈多先生一定願意借這個機會向我們介紹他的出身和家族。我猜想,他一定和不朽的卡廖斯特羅伯爵(卡廖斯特羅伯爵(t Alessandro di Cagliostro,1743-1795),意大利冒險家,江湖騙子。真名巴爾薩莫,本為意大利巴勒莫地區的小混混,卡廖斯特羅伯爵是他為自己杜撰的貴族身份。自稱在東方學得了煉金、煉丹術。)一樣,出身雖然不知名但卻非常高貴的家庭,秘密地在東方的宮殿裡接受教育。”“我的出身足可以和丹尼斯·紮加利(丹尼斯·紮加利(Denis Zachaire,1510-1556),十六世紀法國煉金術師。)或者雷蒙德·拉裡(雷蒙德·拉裡(Raymond Lully,約1232—約1315),作家,哲學家。)相提並論。我的祖先喬治·哈多是安妮王後的隨從,跟隨她來到了蘇格蘭。當她的丈夫詹姆斯一世繼承了英國王位後,便將斯塔福德郡的地產賜給了我的祖先,至今這份地產還在我名下。我的家族一直和英國最高貴的血脈聯姻,米爾斯頓家族、帕納比家族以及霍林頓家族都以將女兒嫁入我的家族為傲。”“這些都是能在文獻中被核實的信息。”亞瑟冷冷地說。“是的。”奧利弗說。“你的童年是在東方的宮殿裡度過的嗎?有沒有黑奴伺候著你?有沒有大胡子族長傳授了你什麼秘密的知識?”波荷埃醫生大聲問道。“我在伊頓公學念的書,一八九六年從牛津畢業。”“介意告知是哪個學院嗎?”亞瑟問道。“豪斯學院。”“那你一定認識弗蘭克·赫裡爾。”“他現在是聖路加醫院的助理醫師,是我非常親密的朋友。”“我會寫信問他的。”“我非常想知道後來你把那些獅子怎麼樣了。”祖西·博伊德說。她並沒有像瑪格麗特和亞瑟一樣被哈多的厚顏無恥所激怒,相反,他讓她覺得很有趣。她迫不及待地希望他繼續說下去。“裝飾謝訥的房間地板。謝訥是我在斯塔福德郡房產的名字。”他停頓了一會兒,點了一支雪茄。“現在活著的人裡,我是唯一一個連續三槍殺死三頭獅子的人。”“我還以為你是用辯術將它們殺死的呢。”亞瑟說。奧利弗靠向椅背,將那兩隻肥大的手放在了桌子上。“我和布克哈特一起去打獵。他是個德國人。他發燒病倒了,一直躺在床上。一天晚上,原本好端端的牛群躁動了起來,把我驚醒了,然後我聽到了獅子的吼叫聲,近在咫尺。我拿著卡賓槍走出了帳篷,月光很弱,我一個人走著,因為我知道,本地人派不上一點兒用場。過了一會兒,我來到了一具羚羊屍體旁,它才剛被吃了一半,於是我決定靜候獅子的歸來。我躲在了距離死羚羊二十步左右的巨石中。四周那非洲特有的空曠包圍著我,安靜極了。我一動不動地等著,等了一個又一個小時,直到天快亮,才看到三頭獅子從岩石後麵走了出來。前一天我就注意到地上留下的一頭公獅和兩頭母獅的爪痕。”“請問該怎麼區分獅子的公母?”亞瑟滿腹狐疑地問道。“公獅的前爪印比後爪印大很多,而母獅則差不多大小。”“請繼續說下去吧。”祖西說。“它們來到了我麵前,昂首挺胸地站著。在微弱的晨光中,它們就像阿拉伯神話中的怪物一樣高大。我瞄準離我最近的一頭母獅,扣動了扳機。它就像被一刀砍倒的小公牛一樣悶聲倒了下去。公獅發出了一聲響亮的號叫。我迅速往來複槍裡重新填上了彈藥,這時我意識到,公獅已經看到我了。它將頭放低,頸上的鬃毛都豎了起來。它抽動著豎起的尾巴,咧開血盆大口,露出了白森森的尖牙。它的眼中燃著火焰,不斷地咆哮著。然後它往前走了幾步,仍舊低著頭。它盯著我,眼神中充滿了憤怒。突然,它的尾巴猛地向上一緊,這是獅子即將發起進攻的信號。我迅速地瞄準了它的胸膛,然後開了槍。它抬起前腿暴跳了起來,發出了駭人的咆哮聲,前爪在空中胡亂抓著,接著重重向後摔去,然後就死了。這時還剩下一頭母獅,我透過硝煙看到它跳起來向我奔過來。這時想逃跑是不可能的了,因為我身後都是些高大的岩石,沒法爬上去。它喉嚨裡發出了嘶啞的咕噥聲,噗噗作響。“憑著拚死一搏的勇氣,我射出了槍筒裡剩餘的所有子彈,可是完全沒有打中它。我往後退了一步,想要再填一管彈藥,卻不慎跌倒了,離那頭向我撲來的猛獅隻有不到兩個人的距離。它沒撲到我,這一跤救了我的命。突然我發現它倒了下去。原來我其實已經打中了它,最後的一顆子彈穿透了它的心臟,它隻是隨著慣性往前撲而已。等我掙紮著爬起來時,她隻剩一口氣了。然後我回了帳篷,吃了一頓極好的早飯。”聽了奧利弗的故事後,眾人都陷入了沉默,內心卻驚訝無比。沒有人能懷疑這故事的真實性,但他那誇張的言語卻一點兒也沒有說服力。亞瑟願意下大賭注賭他的故事裡沒一句真話。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因此並不明白精心編纂這樣一場不大可能發生的冒險究竟有什麼樂趣。“你顯然很勇敢。”他說。“進入密林中跟蹤一頭受傷的獅子大概是這個世上最危險的事了。”哈多冷靜地說,“不僅需要絕對的冷靜,更需要豪壯的膽魄。”他的回答對亞瑟產生了很奇怪的作用。他飛快地看了哈多一眼,便再也忍不住,突然間大聲笑了起來。他倚在椅背上,大聲地笑著。其他人受到他的感染,也爆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笑聲。奧利弗嚴肅地看著他們。他看起來既不驚慌失措,也未感到意外。當亞瑟鎮定下來時,他發現哈多那雙奇特的眼睛正盯著他。“你的笑聲讓我想起了鍋下那劈啪作響的帶刺樹枝。”他說。哈多環視眾人,這一次他的眼神是聚焦的,但唇角卻浮出了一絲奇怪又充滿了譏諷的微笑。“即便是白癡也知道,隻有無所畏懼的人才能控製元素之魂的力量。喜怒無常的人永遠都駕馭不了空之精靈,同樣的,一個性情多變的人也無法驅使水之女神。”亞瑟詫異地盯著他。這個男人的話讓他感到一頭霧水。哈多卻一點兒也不在意,繼續說道:“但如果一個有能之人勤奮活躍,能屈能伸,同時又堅強,那麼整個世界都會聽他的指揮。他將行走於風暴中而不染一滴雨珠。風不會將他的大衣吹出一絲褶皺。他可以走入火海而毫發無傷。”波荷埃醫生嘗試著將他那含糊的言語做了一番解釋。“這些女士並不知道你說的那位神秘的神靈,我親愛的朋友。在中世紀,人們想象出了代表四種元素(古時認為,土、空氣、水、火是組成世界的四大元素。)的神靈。人們通常看不見它們。它們中有些對人類是友好的,有些則懷著惡意。人們認為它們具有神力。它們知道自己的力量,不過同時也深深明白自己沒有靈魂。它們的生命依靠著某些實物形態而延續,因此它們不會永生。它們終究會回歸到那無儘的夜之深淵中。死亡的陰影一直折磨著它們。後來它們想到,既然人可以通過和神的結合而獲得神性,那麼若空之精靈、地之精靈、水之精靈和火之精靈與人聯姻,那麼是否可以分得人類的永生呢?於是它們中很多比人類更美豔絕倫的女人通過與人類的成員相戀而獲得了人類的靈魂。不過這種效果反之亦然。常有害相思病的年輕人離開了自己族群的棲息地,跑去與那美麗的、沒有靈魂的水之精靈或者山林中的空之精靈一起居住,因而失去了永生。”“我不知道你是在作比喻。”亞瑟對奧利弗·哈多說。哈多聳了聳肩。“世界除了是一個符號外還是什麼呢?生命本身隻是個符號,要是一個人能說出什麼是現實,那他一定是一個智者。”“說到魔法和神秘學,我承認我一竅不通。”“魔法隻是利用看不見的手段製造看得見的效果。意誌、愛和想象力是人人都擁有的魔法力量。任何人,隻要將這些發展到極致,那他就是魔法師。魔法隻有一個奧義,簡單來說就是,看不見的要靠看得見的來衡量。”“能告訴我們有能之人擁有哪些力量嗎?”“這在一份十六世紀的希伯來語手稿中有詳細記載。這份手稿現在是我的財產。那右手拿著所羅門的鑰匙,左手拿著盛開的杏花枝條的有能之人有二十一種特權。他能麵對麵注視著神而免於死亡,他能與掌管著天兵的七個魔鬼親密交談。他超越了所有痛苦和恐懼。他與神共同統治世界,整個地獄都對他俯首稱臣。他掌管著讓死者複活的秘密,以及永生之鑰。”“要是你擁有這些才能,那你一定是世界上最為博學多才的人。”亞瑟諷刺地說。“人人都會嘲笑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哈多聳了聳他那寬大的肩膀,回擊道。亞瑟沒有答話。他好奇地看著哈多。他問自己,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是真的相信這些荒謬至極的東西,還是在用這種拙劣的方法尋他們開心。他的舉止很誠懇,但唇角卻顯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眼睛裡也閃爍著嚴厲,與他的舉止絲毫不符。祖西非常開心。能在這樣一個乏味的酒館裡聽到有人嚴肅地談論諸多神秘之事讓她感到非常有意思。波荷埃醫生打破了沉默。“阿拉戈(阿拉戈(Arago,1786-1853),法國物理學家,天文學家。)認為,疑惑是謙遜的證明,可以促進科學的進步。旁邊的大街就是以他命名的。但不願相信就不是那麼回事了,而且任何人用‘不可能’這個詞來形容純數學之外的世界,這本身就有欠謹慎。彆忘了拉克坦諦(拉克坦諦(Latius,約240—約320),古羅馬拉丁語修辭學家。)也曾宣布認為這世界上存在著一個在地球上位於歐洲另一端的大洋洲的想法是愚蠢的。希波(希波(Hippo),古代非洲西北部的一座城市,位於今天阿爾及利亞東北部,安納巴以南,聖奧古斯丁在公元396年到430年間任該城的大主教。)的聖奧古斯丁主教對此又做了進一步的補充,認為無論如何絕對不可能存在這樣的有人居住的地方。”“聽起來你對這些神秘之事竟有幾分相信,親愛的醫生。”博伊德小姐說。“我年輕的時候什麼也不信,因為科學告訴我,連自己親身的感覺也不能完全相信。”他聳了聳肩回答道,“但我在東方看到了很多事,都無法用已知的科學來解釋。哈多先生給了你們一個魔法的定義,我來說說我的看法。所謂魔法,簡而言之就是巧妙地運用一種為無知之人所不知、所蔑視、所誤解的力量。年輕人剛去東方的時候總會嘲笑周圍的人所說的魔法,但我弄不清在那樣一種氛圍中是什麼慢慢化解了他的懷疑。最後當他在東方諸國逗留了幾年後,他在不知不覺間,竟也和很多聰明人一樣堅定地認為,也許這世上真的存在著某種魔法。”亞瑟·伯登擺出了一個不耐煩的姿勢。“我不敢苟同。我在東方待得再久,也還是隻相信有科學依據的事物。如果哈多先生所言有半句真話,那人類恐怕無法建立任何關於宇宙的理性理論了。”“對一個懂科學的人來說,你的辯論實在是太愚昧了。”哈多冷冷地說,他的舉止中流露出一股傲氣,讓人極其氣憤,“你應該知道,科學隻涉及普遍現象,並不適用於和普遍現象相矛盾的個彆情況。心臟偶爾也會長到右邊去,但是醫生聽診時並不會因為考慮到這一點而把聽診器放到右邊。在某種特定情況下,重力定理也有可能失效,但你仍舊認為它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成立的。所以我們中有一些人選擇專攻那些異乎尋常的例外。一個無趣的男人在蒙特卡洛玩輪盤,他把錢都押了顏色,通常情況下最後出現的不是黑色就是紅色,可是偶爾當0出現時,他就輸了。而我們總是押0,所以贏得了翻倍的賭注。你時不時地就會遇到一些人,他們的想象力讓他們超越一般人的平庸。要是有機會得到一筆數額巨大的獎勵,他們寧願冒輸掉一切的風險。若我們不僅能借古老的先知來知曉未來之事,還能憑人力強行推開未知之門,這難道一點兒意義也沒有嗎?”突然間,他說話時那種隱隱透著戲謔的嚴肅不見了,他的眼睛中出現了一種獨特的光芒,他的聲音嘶啞又刺耳。終於,他們知道他是認真的了。“你根本無法理解這對終極秘密的渴望已占據了我的整個靈魂!”“不管怎樣,我非常高興能遇到一位魔法師。”祖西愉快地說道。“啊,彆這樣稱呼我。”他揮舞著自己那肥胖的手,立刻恢複了原先的傲慢無禮和裝腔作勢,“我更希望人們稱我為影子弟兄(影子弟兄,指修行或學習神秘學與術法的人。)。”“真是想不到,我原本以為你跟這種虛幻之物扯不上什麼關係呢。”亞瑟笑著說。奧利弗的臉漲得通紅,無比憤怒。他那雙奇怪的藍眼睛中滿是仇恨,眼神也變得冷峻起來。他撅起那猩紅色的嘴唇,露出了尼祿那般殘忍至極的表情。亞瑟對他肥胖的嘲笑一下子戳到了他的痛處。祖西害怕他會惡語相向,從而引發一場爭吵。“我們要是還想去集市,那現在就得走了。”她快速地說,“瑪麗也一定想趕快擺脫我們了。”他們站了起來,咚咚地下了樓,來到了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