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大步往前邁,卻感覺到蟲子一隻隻撞擊著她的腿,撞擊點太頻繁,簡直像一整片拂過了。她不自覺地停了停,從裡到外都是一抖,腿上卻立刻感覺到了灼熱的癢。這蟲子果然不是善類,也是,這裡哪來的善類。但當她看向李離,卻發現李離隻是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全然不顧身上已經爬滿了蟲子,而他手上托著的屍體——程真不太願意相信自己看到的——那隻是一張千瘡百孔,如同萎縮的氣球一般的皮囊了。“抓住這個!”石梯的半截在水裡,已經爬滿了蟲子,根本無處落腳,那峳似乎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從上麵甩下一條繩子。她麻利地在自己身上綁了個索套,就感覺上麵開始使力拉她。“等一下。”她拽了拽繩子,示意那峳鬆開,強忍著腿上的痛感,向李離走去。不說一語,伸手扯過那具皮囊,往水流的方向一丟。李離的眼神發狂般閃爍著,卻仿佛無法從怔忡中解脫出來,程真粲然一笑,“行了,拉吧。”那峳很聰明,他把繩子卷在一根牛角上,做了個滑輪,這樣既省力,又平順,速度又快。程真幾乎不用配合,就被勻速拽了起來。她轉過頭,看到李離正撲向那副順水而走的皮囊,身形踉蹌,全然沒有了一路以來的姿態。看來至少在那件事上,他沒騙她。她略微想了想自己剛剛那個舉動,是恨嗎,她恨他,但她不會對恨的人做多餘的事,尤其是本身就在危險中時。她想幫他一把嗎,她什麼時候那麼善良了。趴在祭壇,那峳拉了她一把,程真爬上去,開始檢查自己的身體。她的身上本來裹著厚厚的紗布,居然已經被蟲子咬得七零八落,全部都是血點,輕輕一壓,還發紫黑,卻沒有血流出來。腿上穿著褲子就還好,但還是從褲管鑽進去了一些蟲子。“這蟲子有毒嗎?”“我怎麼知道,看你現在還沒死應該問題不大?”那峳還注視著水裡的李離,反手甩給她一隻打火機,“離傷口近些,烤烤看。”程真雖然不知道是什麼道理,但還是坐下來,挽起褲腿,把打火機貼近小腿,直到感覺到灼燙感。傷口開始變得奇癢,她隱隱覺得皮下有東西在動,強忍著鬆開打火機的衝動,程真朝那峳喊了一句:“那個……你能過來一下不?”還不等那峳走過來,腿上被火烤著的幾個血點突然破了,先是綻開,噴出一絲血,緊接著,一個小黑點從裡麵鑽了出來。程真疼得整條腿抖成篩子,終於一鬆手,把打火機丟在了祭壇之上。那峳也意識到事情不妙了,但他毫不遲疑,在程真背後跪了下來,用腿和手臂將她的身體夾緊,程真一手摳住他圍在自己鎖骨處的胳膊,一手再次按住了打火機。將身上所有的蟲子逼出來,程真身上幾乎沒有好地方了,那些傷口都十分微小,但深度不同,蟲子爬出來後,傷口也無法合攏,血流出來就開始發白。程真覺得自己像被紮了一千根針。那峳剛一鬆開她,她就順勢躺在了地上,四肢還是止不住地抽搐,她緊鎖著眉頭,閉著眼睛,手指抓著祭壇上的雕紋,期待意誌力將疼痛壓下去的那刻。“你……還可以吧?”這個情況實在是不好,應該消炎,重新裹上繃帶的。不僅如此,等下必然還是得入水,不知道她撐不撐得住。那峳咬了咬牙,卻實在是說不出口關懷的話。“行了,”程真氣若遊絲,卻還在笑,“不習慣就彆說。”“要不要救他?”“嗯?”頓了一下,程真才想起李離還在水裡。這種蟲子應該是會往人血肉裡鑽,因為特彆小,所以外表的疼痛是可以忍受的,傷口也很不顯眼。但時間長了,蟲子啃噬血脈,傷及內臟,死狀估計會十分不堪。但如果早一些,還有救。程真翻了個身,沒有坐起來,隻是頭支在邊上,看著下麵的李離。他隻是黑暗中一個更深的陰影,用手電晃過去,能看到他連臉上都是血點,整個人都腫脹起來。他隻是抓著那具已經完全看不出樣子,還隱隱散發著腐氣的皮囊,站在水中一動不動,仿佛已經死了。“喂!你上來吧!”程真朝他喊了一句,轉頭對那峳說,“把繩子扔給他。”那峳把繩子朝李離甩過去,在水麵上炸起一片漣漪,線圈穩穩落在李離麵前,他仍是毫無反應。那峳搖了搖頭:“彆執迷不悟了,你被他們騙了,這女人從頭到尾就是個犧牲品,是他們抓來的俘虜,是個藥人。她受的折磨已經夠多了,你以為她愛你嗎,你也是折磨她的一環而已!”李離的下巴終於抬起了一點。“喂喂,真的嗎?你不是胡說八道吧……”程真聽得一愣一愣的,朝那峳擠眉弄眼。“這種藥人,這裡曾經有不少,最後的結果都是死,唯一的區彆是死法不同。幾乎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他們的慣用方法是先毒成聾啞,讓手腳無力,無法握筆,更有甚者,精神失常,智力缺失。然後就是一次次的試藥,燈儘油枯就丟。而她,比那些人多一個任務,”那峳蹲下來,“控製你。”“真的?”八卦魂燃起來,程真覺得身上都有勁兒了,她小心翼翼朝那峳爬過去。和她聽故事的反應不同,李離突然大叫著“不、不……”,拽著繩子向前邁了幾步。他稍微靠近了一點,那股腐味一陣撲鼻,程真忍不住皺了皺眉,根本不願看過去。“如果我沒猜錯,他們交給你的任務,不是抓她,而是攔住我,對吧?”這次,李離沒有反應,換做程真意外了。她一直覺得,有一些細節對不上,那峳的話倒是給她解了疑。她一個弱女子,若是想抓她,一個陸遇行就足夠了,何必還要搭上一人。怎麼謝原會認識一個年紀身份差那麼多的人,還偏偏帶他一起來了。他們早就知道那峳會跟著來!既然如此,那峳究竟是什麼身份,值得讓他們如此大費周章培養線人……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明白了,那峳朝她點了點頭:“他們這些人,還活在過去,覺得出門在外,女人一定會活在男人的庇佑之下。原本他們是派他來攔住我,然後陸遇行帶你進來就好。至於我和他,誰死誰活,他們才不在乎。”原來如此。所有的碎片,全部都歸位了。程真恍然大悟,他們會走到這一步,其實是錯了。一步錯,所以步步錯。如她最初的猜想,他們來的時間是無法估測的,而且那個機關盒子應該隻能被動進入。所以她和那峳被檮杌帶入,或許隻是和其他人一樣的流程,如同俘虜或者食物。如果他們在那裡一動不動,興許很快就會被陸遇行和李離找到。但壞就壞在,他倆的行動力太強了,在陸遇行和李離來之前他倆已經把機關弄得亂七八糟。或許是被她殺掉的那隻檮杌的位置做了錯的引導,或許是兩個機關同時運作被捕捉到,李離和陸遇行分彆來抓他們,但最終,遇錯了人。陸遇行先撞見了那峳,沒辦法,他隻能裝作不動聲色,打開一條安全的路,把那峳引進古城。因為他知道,這樣能更好地控製程真。但李離這邊變數就大了。一是李離對她的情況知道並不多;二是他不算是完全無心的人,不僅如此他還是個多情的人,所以他一路上才會把保護演得那麼真;三是李離沒有辦法,他或許隻知道那麼一兩條路,或許他害怕那些人傷害他愛的人,所以他就算豁出命,也必須把程真送到。“敢情是我倒黴是吧!”什麼試煉,狗屁!如果不搞錯的話,她應該平平靜靜被送進古城,當作神供起來!結果被當成神供起來的變成了那峳!古城裡那幫人看起來是真的沒有行動力了,她是他們最後的希望,如今希望破滅,也是真的走到末路了。相比陸遇行,一邊愚弄著這些古人一邊賺幾輩子的錢,李離簡直是個可憐蟲,被戲耍被人握在掌心裡。程真想起那扇炸飛的銅牆鐵壁,他們真是不留後路,想直接把李離和那峳解決掉。程真的心很冷,她和李離一樣,在那些不人不鬼的東西眼裡都隻是利用工具。真要說區彆,無非是她的利用價值更高。“那這個女人……”“估計他離開不久就死了,他們壓根沒打算讓她活。不僅如此,很明顯,他們拿她的身體做了蟲蠱,表麵上看起來膚肌如初,是因為他們用了某種方法把蟲卵封在她體內,用她的血肉供養,而蟲子也維持了她血管的活性,達成了一種共生。這都是假象,真相就是現在這樣。”屍體入水後,蟲子衝破皮膚,美人枯萎,變成一塊破破爛爛的布。連血都沒有了,哪裡還能算作人。親眼目睹了全部過程,程真忽然覺得李離還能維持一絲清醒就算不錯了。可此時,李離已經開始口鼻出血了。“上來吧,死在這裡才是如了他們的意。上來,去報仇。”程真爬到繩子邊上,拽著繩子,抖動著拍打水麵。那峳意外地瞥了她一眼,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把她帶出去,入土為安。快點!”“快點!”“快點!”她是真心希望李離能抓住那根繩子的。那峳本來想說“沒用了”,手搭在她肩上,卻感覺到了她的顫抖。心下一凜,竟又收回手去。那不是痛苦,恐懼的顫抖,而是憤怒。她彆著一股勁兒,與其說是想救李離,想讓李離報仇,不如說,她是想救自己。她想出去,她在試圖告訴自己,她可以出去。這不是什麼仁慈,這僅僅是一線生機。注意到李離的手緩緩握住了繩子的一頭時,那峳也不自覺鬆了一口氣。他立刻開始轉動繩子,就在李離的腳尖將將要離開水麵時,他剛剛平靜的臉上突然又炸開了驚悚,直直盯著某個位置,大吼一聲:“鬆手!”雖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那峳毫不遲疑地鬆開繩子,李離以一種毫無防禦的姿勢再次墜入水中。程真聽到他含糊地喊了一句:“跑……”就在這時,他們看到有蟲子居然從祭壇底下爬了上來,從四麵八方向他們圍攏。那峳一把揪住程真的胳膊,不等她站穩,就將她扔進了水裡,自己也隨後跳了下去。一入水,渾身的刺痛激得太陽穴突突地跳,程真腦子發懵,幾乎站都站不住。但那峳根本不給她適應的時間,手放在她的背上,一下下向前推著她:“跑、跑、快!”他們是往水流的相反方向跑的,也是離李離越來越遠。程真幾次想回頭,但那峳推著她的力十分堅定,她必須全心全力去邁腿,才不至於被推倒。“他……”“先走。”在這麼深的水裡行走,邁不了幾步卻累得像走了很遠的路,直到感覺背後的力量消失了,程真才停住腳步回了頭。那峳也正回身看著同一個方向,蟲子並沒有追來,他倆周圍的水是平靜的,但幾步之外卻暗潮洶湧,水麵竟像煮沸一般不停冒著泡。李離身上爬滿了蟲子,因為一下子太多了,蟲子無法全部鑽進去,直接將他覆蓋了起來,他在水中扭曲著,喉嚨裡發出“噝噝”的呻吟。程真難忍地閉了閉眼,還是向前邁了一步,那峳果斷握住了她的胳膊,沒有看她,隻是盯著水麵。潮濕的空中有一股味道越來越濃,程真嗅了幾下,突然伸手去捧水,放在鼻子下麵。血。這個血量不會是蟲子咬的,一定是自己放的。怪不得蟲子沒有向他們追來,在他們跳下祭壇朝反方向跑走後,李離一定用什麼放了自己的血,將蟲子全部引了過去。“他……”“他想死。”不等程真說出什麼好聽的理由,那峳先一步定了乾坤。是啊,他想死,死在這裡對他來說並不是壞的結局。可程真忘不了,他剛剛抓住繩子的那一秒。至少曾有一刻,他是想活的。“如果我更小心一點,可能就……”程真捂住嗓子,“我明明看到祭壇下麵有東西了,我居然沒仔細看一眼。”如果她事先看了,知道那些是蟲卵,或者是休眠的蟲子,她就不會上祭壇,至少不會第二次上祭壇,也許一切還有救。她緊緊閉起眼睛,驟然轉過身去。那峳意外地看到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一滴都已經晾乾了,第二滴,第三滴……才簌簌落下來。她猛地蹲下,將整個人沉於水底。“程真!你記著,我不是想救你!我還是那句話,你這樣的人,根本不該活在這個世上!你是個怪物,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吞噬其他人,你害怕,你害怕極了,哈哈哈哈哈哈……放你回去才是折磨,活著才是折磨,你得捱過漫長的恐懼和孤獨……我會看著,我會……呃……”在咆哮出最後的話後,李離終於如他愛的女人一樣,像張被鏤空的皮囊,軟趴趴倒入水裡,再無生息。那峳本不想管,但時間太長了,他擔心程真會把自己憋死,還是掐著她的後頸將她提了出來。她的臉上都是水,倒是如願分不清哪些是淚。他沒問她究竟聽沒聽到李離的話,原也沒必要問的,那些都是真話。從來都是活著的人最痛苦,但終究能感覺到痛苦的,才叫活著。從見到程真的第一麵起到現在,那峳倒覺得,此刻,她最像一個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