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了。從電話裡的動靜程真就很清楚。她知道就在那短短一通電話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聽到謝原說跑,她還聽到與之同時的一陣風聲。說是風聲,也隻有這一種解釋心裡比較好接受。認真說起來,更像是笑聲。她聽得清楚,有一個女人咯咯咯地笑。再之後電話就斷了。再也打不通了。她找去的人,自然什麼都沒找到。她和人打聽,誰知道有那塊石碑,彆人都當她是說胡話。彆人不信,但她信。她就有一個優點,她什麼都信。這世上,可能隻有一個人能信她了。打開大門,程真就扯著脖子喊:“那峳(yōu),你在嗎?”沒動靜,她在下麵轉了一圈,跑上樓梯,推開那峳住的那間,看到他抱著一本厚厚的碑帖拓本的書在看。程真倚著門框打了個響指,才把他注意吸引過來:“大哥,我那麼喊你,你都聽不見啊!”那峳揚了揚手裡的書,嘟囔了一句:“很有趣。”“你跟我去個地方,保準更有趣。”程真坐到那峳對麵,“塔克拉瑪乾。”她明顯看到那峳的眉頭蹙了一下,不過嘴上卻無動於衷地回她:“沒興趣。”“彆說這麼死。你先聽聽這些。”從謝原第一通電話起,程真就機智地開了錄音。她把這些錄音剪到了一起,放給那峳聽。這樣聽起來,又能聽到很多細節。雜音很多,起初她一直以為是信號問題,但又和信號問題的斷續不一樣。說話很連貫,但後麵總好像隱隱有什麼聲音。錄音反複放了兩遍,那峳也不吭聲,也不叫停。最後是程真忍無可忍關掉了手機,屋裡一下子靜了,倒讓她渾身一縮。“到底怎樣嘛!給個痛快話!”“去了也沒有用。”那峳抬起頭,直直看向她,“他們死定了。”雖然並不是完全沒心理預備,但被一個人這麼直白說出來,就像把刀子直插心臟似的。程真抽了一口氣,險些把自己憋著。頓了頓,她掐著眉心對那峳說:“沒有他,我現在不知道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那時候我已經十二歲了,誰家願意收養一個十二歲的女孩,我要是遇到壞人,被賣到山區當媳婦,被拐去做小姐,都是有可能的。可我遇到他,他給我改名字,供我念大學,還給了我現在的生活……他從沒想過要什麼回報,我也還沒來得及給什麼回報。我現在每天都在對養母說謊,想再拖延一段日子,我不能這麼快放棄……”“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去了真的沒有用處。”程真不理解麵前這個男人究竟是怎樣在彆人的苦難麵前擺出這副麵無表情的臉的,看得出來,他是真的不在意。“好吧,我不勉強,反正你不去我也要去。”程真站起來就要走,走到樓梯口,聽見那峳在後麵叫了一聲。她沒回頭,一手握住了樓梯欄杆。那峳說:“我和你去。就當還你救命的情。但有一點,在外麵,你不能當你自己是個女人。我不會因為你是個女人就照顧你,如果是你自己的失誤,我會丟下你走掉,絕對不會猶豫。”“成交。”程真回過頭,笑了一下。不過那峳已經又一頭埋進書裡了。她招惹了一個奇怪的男人,她知道。在這個男人麵前,她不是個美女,不是個女明星,甚至連女人都不是,姑且算個人罷了。這讓她難免有點挫敗感,不過也挺輕鬆。畢竟這是個來路不明的人,不好牽扯過深。說到底,她連為什麼信任他都說不清楚。大約一個月前,她在劇組等著下一場戲,一個人坐在自己的保姆車裡看劇本,突然聽到車外有響動,卻看不到人影。她遲疑著拉開車門,赫然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躺在車旁。她的保姆車停得比較偏僻,離拍攝的劇組有兩三百米,但隔著一道灌木叢,所以沒有驚動其他人。她當時腦袋是懵的,但救人要緊,她跳下去,連拉帶拽把男人拖上了車。男人身上似乎有很多傷口,衣服也破破爛爛,不過看上去沒什麼特彆嚴重的傷,應該不會突然掛掉。男人臉上全是土和血汙,但還是能看出來麵容清秀,年紀不大。“喂、喂,清醒嗎?”程真拍了拍他的臉。“彆……讓人看見我。”男人看著她,隻說了這一句,就暈了過去。程真心說,難道我不是人嗎!當時她把手機都已經掏了出來,120都按了出來,但看著男人的臉,她就是猶豫了。她應該是沒有見過這個男人的,完全對不上號。可她就是覺得他熟悉,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就仿佛是十幾二十年後,重新見到一個毀了容麵目全非根本不敢認的人,卻又還偏偏被眼睛裡一絲熟悉的光牽動。事實上不是第一次了,她在看人方麵,有近乎詭異的直覺。所以她才會在來來往往的人潮裡,一把抓住謝原的手。她知道哪個同學好交往,哪個人可利用。她隻需要一眼就能知道那些人的本性,就像數據自動錄入一樣。最奇怪的一次是她一開始演戲,第一個助理是個小女孩,平時乖乖巧巧,非常有眼力,劇組其他人都很喜歡,唯獨她怎麼都不順心。她明明挑不出錯處,可隻要一見到那姑娘就難受,心慌定不下神。最後她實在忍不了了,隨便找了個理由把姑娘打發了。打發走不久,她就聽說那姑娘去給另一個比她還紅的演員當助理了,她也沒當回事。約摸過了一個月,聽說那姑娘和外麵人勾結,知道明星檔期,家裡沒人,就去入室盜竊。沒想到人家24小時開著攝像頭,拍了個正著。那件事之後,大家都說程真眼睛毒,說得她倒有些心虛了。這種眼力,正常嗎?想了很多,但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她心一橫,自己開著保姆車離開了劇組。她把男人帶回了她的房子,是套小複式,不過她平時不住這裡,太遠了,不方便。這個地方她的經紀人助理都沒有鑰匙。她給男人簡單包紮了一下,不方便的位置就沒管。過了半天時間,男人醒了過來,精神還可以。她饒有興致地問:“你叫什麼?”“那峳。”男人回答得沒有猶豫,應該是真的。“那,你是滿族人?”那峳的視線凝滯了一下,點了點頭。“彆誤會,我隻是剛好知道而已,這個姓氏本就是滿族大姓啊。”程真挽了下頭發,“倒是峳這個字很奇怪,照山海經取的嗎,山海經那麼多有趣的,乾嘛取這麼個不祥的。”《山海經》中記載,峳長得像馬,卻長著四隻角,羊的眼睛、牛的尾巴,聲音如同狗叫,在哪個國家出現那個國家就會有很多奸猾之徒。不過程真看這個人,倒不像個奸猾之徒。信任這東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很多時候就是一眼定乾坤。更何況,那峳梳洗乾淨後,程真更覺得他眼熟了,一邊確定自己不認識他,一邊又覺得自己應該認識這個人。這種矛盾,導致她常常看著那峳的臉出神。那之後那峳就在她這裡住了下來,也從沒說過給房租,也沒說過謝謝。唯一就許諾過一次:“放心,我不會傷害你。”她偷跑出劇組,被發現,好一通盤問。而且最要命的是,有人發現了血跡,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害得她換了車裡的套件,好好洗了次車。藏著個大男人可不是那麼容易的,公司很快就摸出蛛絲馬跡,但她打死不承認。好在那峳不愛出門,更不愛和她一起出門,所以不怕被拍就是了。自從那峳住在這兒,程真偶爾會回來看一眼,她發現那峳完全拿這裡當了家,買了新電腦,還買了健身器,算起來也不少錢。該不是落難的富二代吧,程真覺得好笑,不過也沒多過問。直到有一天,她發現那峳在電腦上開了一堆的窗口,上麵密密麻麻天書一樣的編程,她對這些是一竅不通。不過她至少知道,普通生活是用不到這些的。還有一次,她看到桌子上有張沒見過的信用卡,名字縮寫並不是NY,也不像是滿族名。細思極恐。她恐怕自己收留了個危險分子,可問危險分子“你危險嗎”,也太白癡了。她隻故作鎮定說了一次:“彆給我找麻煩,警察來了我就說我不認識你。”“不會有人找來的。”那峳瞥了她一眼,很淡然。不過在那之後,那峳收斂了一點,沒再讓她看到奇怪的東西。反倒是迷上了她家裡的書,她這個家裡放的書都是她看過了或者不願意看的,什麼都有,《山海經》《鏡花緣》《聊齋》……各種宗教妖術神話,還有就是曆史……彆人看她的書目都覺得瘮得慌,但那峳每一本都感興趣,經常讀得廢寢忘食。他們隻是偶爾聊一些,她發現那峳腦子裡對曆史發展有一套非常完整的概念,而且對於各種宗教傳說都有涉獵。她打心眼裡喜歡淵博的人。但她也同樣知道淵博若是用在壞的地方,也是大殺器。隻是如今養父出事,出的是匪夷所思的事,她要真是一個人孤身犯險,她也不害怕,不過那不明智。她腦袋裡第一個蹦出來的人就是那峳。這是最合適的人選了,合適到了讓她隱隱覺得那峳的出現和這件事本身就有關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