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蟲鳴漸響時,遲早早才提著一盞茜紅竹骨燈姍姍來遲。“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早早姑娘來得真是好時候。”梳洗過後的聞人慕照舊是一身緋色衣裳,握著一把折扇倚在眠影居門前的柳樹上,一副人不風流枉少年的模樣。食夢館但凡是客人上門時,夜裡皆是無月無星的,今夜卻是個意外,寂月皎皎,星子閃爍,同平日沒有客人上門時的夜空壓根沒什麼區彆。再加上聞人慕今日上門時,食夢館依舊是青天白日,遲早早愈發覺得聞人慕這個人可疑了。“彆酸了,我們老板要見你。”遲早早一臉不耐煩的揮了揮袖子。“噯,好嘞。”聞人慕立刻見好就收,湊過去極為自然的將遲早早手中的燈籠接過來。二人並肩前行,遲早早以為依照聞人慕聒噪的性格會說些什麼,可聞人慕卻隻眼臉低垂,儘職儘責提燈照亮,默然朝前走著。遲早早心裡繞了一遍九曲十八彎,輕咳一聲,佯裝不經意問:“噯,上次你說要剝我麵皮去換遲……什麼的死因,最後怎麼樣了?”“麵皮沒剝到,自然是沒了下文。”聞人慕撇撇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看向遲早早,“當時若是你讓我剝了麵皮,那我就……”“你做夢。”遲早早手中一把團扇舞的虎虎生威,“你想知道遲杳杳的死因,那就憑自己本事去查,憑什麼要不相乾的人為你所求付出代價?”“隻要能查到杳杳的死因,我不在乎用什麼手段,牽連到什麼人,隻要能查到她的死因。”聞人慕臉上的笑一瞬間全斂了個乾淨,下頜繃緊,一雙眼睛在此刻紅的有些駭人。“像你這種人,活該……”“早早。”遲早早話說一半,猛地被人截了去。何遇一身素白廣袖長衫立在室內的雕花窗欞前,眉眼淡然,“將九公子請進來罷。”聞人慕聳聳肩,臉上又恢複到吊兒郎當的模樣。將手中的燈籠吹熄了燭火,放在台階上,也一步三晃進了屋內。屋內,燭火微晃,何遇端正坐在太師椅上,雙手攏著朱紅雕花香爐,眉眼低垂,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何館主,子慕今日所來,是想請館主幫我查一件事。”坐在下座的聞人慕目光殷切看向何遇。“何事?”何遇手指挑起香爐耳翼上的大紅流蘇,指腹輕輕揉捏著。“我想知道撫遠大將軍遲杳杳的死因。”啪的一聲脆響,正在紅泥小火爐旁煨酒的遲早早手下一滑,一個酒盅砸在地上摔的粉碎。何遇挑著手大紅流蘇的手一頓,聲音沒什麼波動:“食夢館,以夢為生,可助人延長美夢,亦可幫人消除噩夢,其餘生意,一概不接。”“隻要能查清楚杳杳的死因,酬金……”“食夢館做生意的酬金,向來是以夢換夢。九公子尋因問果的生意,食夢館做不了。”何遇起身挑起朱紅紗幔,朝絹紗水墨屏風後繞去,隱約可見那裡放著一尊白玉香爐。遲早早飛快瞥過頭,有些幸災樂禍看著聞人慕:“我沒騙你吧,你的生意我們這裡做不了。”聞人慕臉色一僵,整個人在須臾間萎靡了下去。遲早早看到他放在膝頭,握著玉骨折扇的指尖驀的攥緊。站起身搖晃朝前走了兩步,又似猛地清醒過來,偏頭看著屏風裡何遇模糊的影子:“撫遠大將軍的生意做不了,那子慕想延長一樁美夢的生意,何館主總該做得罷?”紗絹水墨屏風後,何遇將手中的白玉香爐蓋仔細蓋好,見有嫋嫋的輕煙浮上來,才撩起紗幔朝外走:“自是做得。”遲早早見何遇出來,忙不迭收了臉上看戲的表情,將溫好的酒取出來捧上去。“跟九公子說說食夢館的規矩。”“食夢館的酬金客人兩滴血,外加以夢換夢。銷噩夢需付一段美夢做酬金。延長美夢,則需一段噩夢做酬金。”水霧騰起,遲早早將倒滿酒的酒盅推到眉眼低垂的聞人慕跟前,眨著眼笑得一臉歡愉,“至於酬金,則由探夢人按照客人所求之事的難易程度來選取。而這個探夢人,也就是我。”聞人慕霍然抬首,窗外猛地劈過一道閃電,狂風肆虐而來,吹的窗欞旁插著蓮花的白瓷瓶搖搖欲墜。何遇放下手中的酒盅快步走了過去,遲早早欲跟過去,胳膊卻猛地被人攥住,回首隻望見一顆幾欲滴血的嫣色紅痣:“早早,在夢境裡幫我查查杳杳的死因。”遲早早眉頭微皺,攥住自己胳膊的手卻先一步鬆手,何遇返身回來重新落了座,捧著酒盅輕抿一口:“九公子可有異議?”聞人慕輕輕搖頭,一口飲儘杯中的酒水,眼色迷離看著遲早早:“這是什麼酒?”“纏夢。”何遇聲色低沉替遲早早答了出來。“纏夢,好名字,好……名字。”酒盅咕嚕嚕在桌上打著旋兒,太師椅上的聞人慕身子緩緩下滑,有悠遠綿長的呼吸聲響了起來。擋了亮光的遲早早朝旁側挪了兩步,提著香爐蓋上的那撮大紅流蘇,眼前銀光乍閃,她忙不迭將香爐湊了過去,兩滴殷紅的血珠迅速墜了下去,洇滅在乳白的輕煙中。正欲將香爐蓋合上時,何遇蔥白的指尖探了過來,兩滴血珠也迅速跌進了嫋嫋的煙霧中。遲早早捧著香爐的手猛地一抖,咬了咬唇角,乖乖將自己的指尖伸了過去,讓何遇取了兩滴血滴入香爐裡才作罷。窗外漸響的蟲鳴聲沒了蹤跡,有雨落下來砸的霹靂作響,遲早早抬頭看了一眼窗外,匆促將手上的香爐塞到何遇手上:“老板,你等我一下。”話罷,提著裙子迅速朝外跑去。屋外風雨大作,廊下的一溜兒花盆也未能幸免,在狂風暴雨中被摧殘的幾欲枯折,遲早早弓著腰吃力將花盆挨個兒搬進旁側的花房裡。何遇長眉微蹙,一張水紅的唇抿成一條直線:“早早,回來。”“馬上就搬完了。”遲早早飛快將剩餘幾盆花搬進花房裡,這才一臉歡喜小跑回來,“我們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那些花若不搬進去,就該被雨淋壞了。”何遇眉眼低垂,將一方乾淨的帕子遞了過去:“若是連狂風暴雨都挨不過去,留著又有何用?”胡亂擦臉的遲早早從素白的帕子中詫然抬眸,何遇手中的香爐已慢慢騰起了嫋嫋輕煙,他長臂一撈將架子上的竹骨傘取下來,寬袖一甩,袖風掠過間遲早早下意識撲過去拽住袖角。院內劈裡啪啦的雨聲驟然沒了聲響,館內燭火皆熄,芭蕉上的雨水堪堪將落,卻驀的定在芭蕉葉的最末端,四周一時靜謐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