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仕任(1 / 1)

檀郎 海青拿天鵝 3032 字 1個月前

我覺得,今日帶著我出來的這個公子, 似乎是個假的。他會打魚、剖魚、烤魚, 會拿著魚去鄉婦家中換吃的, 會打下手, 還從不嫌棄禾草堆,像個鄉邑少年一樣,毫無顧忌地坐上去……我覺得就算我告訴了惠風,她也不信, 且會指責我汙蔑她心目中公子那高潔無匹的仙品。“公子不怕臟?”我問。“不過禾草, 有甚臟?”公子反問。我:“……”我覺得跟他比起來, 我反而像個大戶人家裡出來的矯情子弟,嫌這嫌那。“上來。”公子朝我伸出手。我猶豫了一下, 也伸出手去。公子的手掌溫暖, 將我的手握住,稍一用力, 便將我拉了上去。公子將朱阿媼的荷葉包打開,拈起一塊酥餅, 吃了起來。我也拿起一塊,咬一口, 隻覺酥香滿口, 甜而不膩, 果然美味。比雒陽吃到的那些都好吃多了。公子又將朱阿媼方才給的兩隻竹杯拿出來,將黃酒的泥封拍開,往杯中滿上。我接過一杯, 嘗一口,隻覺清而不衝,餘味卻是綿長,果然也是上品。這時,我又相信了這是真的公子,跟著他,吃不到難吃的食物。“此酒後勁足,你須得慢些喝。”公子道。我應下,喝一口酒,再吃一口酥餅,果然人間樂事。我一邊吃著,一邊瞅著公子,隻覺今日竟像是第一次認識他。公子發現了我的眼神,看過來。我忍不住道:“從前我怎從未見公子做過這些?”“從前你未曾來過譙郡。”公子道。我好奇地問:“莫非這些事隻能在譙郡做?”“也不是。”公子道,“彆處無這般酥餅和酒,我便是去打了魚來也無甚樂趣。”我了然,到底還是為了吃的。我又問:“長公主知曉麼?”“不知。”公子道,“從前阿丁一向偷偷帶我出來,無彆人知曉。”我點點頭。這般說來,如今,我就成了那個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彆人。莫名的,我心中有些隱隱的快活。酥餅並無多少,我和公子分食,不久,即吃得精光。我說:“公子回雒陽前,可再去與朱阿媼買些來。”公子搖頭:“不必。”我問:“為何?”“朱阿媼年紀大了,做出這些來已是不易。且她隻愛吃烤魚,錢物反而嫌棄。”我心中不以為然,覺得無非是那些人的錢給少了。要是公子拿個幾金去換,朱阿媼未必還會想什麼烤魚。不過公子這般風雅的人,自然更喜歡人們講風骨。與他在這樣的事上麵抬杠毫無意義。他似乎頗為享受當下,抿下一口酒之後,在草堆上躺下,望著天空,以手枕頭。我有些倦了,挑著離公子兩尺遠的地方,也躺下去。從前,我在淮南的時候,也曾經這樣躺在乾草上。身下軟綿綿的,乾草的味道甚好,令人舒心開懷。天空中,一行大雁正在往南而去,整整齊齊,排作人字。我忽然想起方才朱阿媼說的話。一直以來,我對我扮男裝一直甚為自信,覺得自己不必易容,隻消穿上男裝便可混跡男人堆裡毫無破綻。事實也如此,我跟著公子出門,常常可遇見彆家那些長相姣好的少年男仆,站在一處,並不突兀。隻是最近這一年來,我也覺得我身上變化越來越大,許是越來越掩不住了。“公子。”我喚一聲。“嗯?”我轉過頭看著他:“我穿這男裝,很不似男子麼?”公子露出訝色,看我一眼。“你何時似過男子?”他反問道。我:“……”許是見我瞪起眼睛,公子笑了笑。“似不似男子又何妨?”他不緊不慢道,“與我相熟些的人,如逸之與子泉,誰人不知你是女子。”我想了想,這倒也是。“霓生,”公子忽而問道,“你從前在淮南時,也穿男裝麼?”我說:“也不定,喜歡穿男裝時便穿男裝,喜歡穿女裝時便穿女裝。”“你祖父也一向由你,從不理會?”他問。我搖頭。公子露出些匪夷之色。不過我祖父的特立獨行之事他知道了不少,未予置評。他側過身來,以臂支頭,看著我:“那你入了桓府之後,怎隻著男裝?”我哂了哂。“公子不知?”我反問。“你從未說過。”“因為公子從未問過。”“嗯,現在我想問了。”我啼笑皆非,道:“不過覺得穿男裝更方便做事罷了。”公子看著我,片刻,道,“你穿女裝也甚好。”他的聲音低低,如同輕風掠過耳畔。我一怔,忽然發現他和我離得有些近,居高臨下,雙眸背著天光,深黝而專注。心似乎空了一下,我的臉頰竟熱了起來。這時,我忽而聽到一陣狗吠聲傳來。“那二人!”不遠處有人大吼,“哪家來的小豎子?!那是我家要喂牲口的草堆,誰準你們亂躺!”我和公子皆是一驚,看去,隻見田埂上,一人正領著兩條狗,氣勢洶洶地跑過來。“走!”公子即刻道,一手抓起物什,帶著我跳下草堆。馬就拴在不遠的樹下,我們二人解了韁繩跨上馬去,在那人未及追上之前逃走,將那震天的狗吠和咒罵丟在身後。直到騎馬跑出了二裡之外,我和公子才停下來。望望來路,那人顯然不會追來了。我看了看公子,發現他頭發上還沾著半截禾草,忽然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笑甚?”公子瞪我。我卻笑得更厲害,甚至笑出來眼淚。公子還想再瞪眼,卻被我帶得唇角也抽了抽,少頃,也笑起來。“傻瓜。”他昂著頭,仿佛一隻漂亮而名貴的珍禽,隻是插了一根草標。我擦了擦眼睛,策馬上前,貼近公子,伸出手。公子目光動了動,頭偏開。“勿動。”我說。公子定住,片刻,我從他的發間將那根禾草取了下來。我拈著,在他眼前亮了亮,他露出了然之色。“你也勿動。”他忽然道,說著,也朝我伸出手。隻覺發間有些觸碰的感覺,微微牽扯起酥麻,公子也從我的頭上取下賴禾草碎葉,一片,兩片,三片……我窘然。公子頗有耐心,好一會,將我的頭發拍了拍,搖頭:“你還是回去沐浴吧,莫忘了將頭發洗一洗。”我:“……”天色已經不早,公子帶著我出來閒玩了大半日,也該回去了。望著周圍的田野,我忽而有些不舍。想想這些年,自己可曾如今日這般痛快地玩耍過?沒有。再看向公子,他也走得不緊不慢,眼睛望著遠處,似乎仍在回味。“公子方才時候我穿女裝好看。”我問,“公子想讓我以後穿女裝麼?”“嗯?”公子回頭按我,目光閃了閃。“你穿什麼皆由你。”他將頭轉向彆處,一臉無所謂:“你祖父既不管,我自然也不管。”居然跟祖父相提並論,我瞅著他,不以為意。“那我仍著男裝好了。”我說,“穿女裝我不習慣。”“穿男裝你也變不成男子。”公子說。我不以為然:“誰說我要變成男子。”公子不理我,轉回頭去繼續悠然看風景,側臉上,唇邊上一點彎起的影子卻隱約可見。回到宅中的時候,不出所料,林勳他們已經急得團團轉,見公子終於回來,幾乎喜極而泣。“我說過就在附近走走,有甚著急。”公子道。“小人不得不急。”林勳哭喪著臉道,“長公主從雒陽派了內官來送信,問公子在何處,小人幾乎蒙不過去?”“送信?”公子訝然,“那內官在何處?”未幾,一個仆人引著一名內侍來到公子麵前,的確是長公主身邊的人。“公主遣小人來,要小人務必將此信送到公子手中。”內侍將一封信恭敬地呈上。公子將信拆開來看,未幾,麵色變了變。“何事?”我忙問。“太後病重了。”公子沉聲道。太後病重,的確是大事。對於長公主來說,她可倚靠著,一個是皇帝,一個是太後,如今儘皆病倒,可謂禍不單行。在信中,長公主不僅催公子趕緊回雒陽,還提到了我,要公子將我找到,一並帶回去。這要求看上去著實不通常理,我一個侍婢,何足讓長公主特彆掛念?“母親急著見你做甚?”公子問我。我知道她並非關心我安危,這般著急見我,自然是為了問計策。“許是想為太後卜問凶吉。”我說。公子皺了皺眉,卻沒有為了鬼神不鬼神迷信不迷信之類的事跟我計較。“公子擔心太後?”我問。公子點點頭,片刻,卻又搖頭。“何止太後。”他說,“整個朝廷的局勢都該擔心。”消息突如其來,公子即刻令隨從收拾行李,第二日一早,出發回雒陽。譙郡的鄉野景色在馬車的窗外漸漸消逝,我望著田野中的一個個草垛,想到昨日之事,不禁莞爾。可惜愉悅之時總是過得飛快,不過一日,便要回雒陽去看那些人勾心鬥角。我心裡忽而有些希翼,等到一切過去,或許我能夠鼓動公子再回來祭祭祖,順便再去玩一遭。但正當這念頭生出來,心裡卻有個聲音道,如何才算一切過去?再說,你不是打算再掙些錢財就走麼,隻怕那也是過不了多久的事。方才還飄飄然的心,霎時沉寂下來。離開了桓府,我也就離開了公子,莫說譙郡,就連見麵恐怕也難了。我將手肘撐在憑幾上托著腮,朝著淮南的方向張望良久,心中如同晴天裡蒙上一層淡淡的霧,也不知算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霓生,與我說話。”公子忽而問。我回頭,他從隱枕上坐了起來,書翻了幾頁丟在一邊,似乎無心。“好啊。”我也轉過來,看著他,“公子想說什麼”公子想了想:“與我講故事。”“公子想聽什麼樣的故事?”我問,“神仙妖怪還是凶案軼聞?”公子露出鄙夷之色。“你怎總喜歡說這些,便沒有端正的?”他說。我無辜道:“公子要看端正的,可去翻典籍卷宗,故事若不離奇些,怎可成故事?”公子沒答話,似乎興致缺缺,伸了個懶腰,重新躺到了隱枕上。“霓生,”好一會,他望著上方,低低道,“我不可再再家中賦閒下去。”我倒是十分樂意聽他說這些,道:“如此,公子有何打算?出仕麼?”“嗯。”“公子想做些什麼?”“我想去領兵。”他的想法果然還是又回到了這裡,我毫不意外。早在去河西之前,我就知道,他的誌向從來不是做什麼議郎。我說:“公子不是說要做一個重臣?”公子道:“將兵者亦是重臣。如今朝中形勢,隻怕會愈發不穩,萬一生亂,唯有兵馬可匡扶社稷。”這話倒是不錯。我說:“如此,公子欲往何處將兵?”“自是先從軍。”公子道,“左衛將軍帳下缺一司馬,我欲赴任。”我哂然。左衛將軍桓遷,是公子的族叔,在宮變之中,亦出了大力。荀氏倒台之後,長公主原本想將他升為中護軍,但有了荀氏之鑒,龐氏對北軍頗為忌憚,將中護軍、中領軍等要職牢牢掌控在手,無法撼動。我問公子:“左衛將軍可應允?”公子道:“我曾與族叔談及此事,他說還須考慮。此番回去,我當再去見他。”“如此。”我點頭。公子的想法沒有錯,但路子錯了。就算他回去再找桓遷,隻怕桓遷也隻會推脫。原因無他,長公主那般心高氣傲的人,不會讓她精心培養出來的兒子去北軍做一個司馬。桓遷就算是公子的長輩,也絕對不敢得罪長公主。我說:“公子做了司馬之後,又當如何?”公子道:“自是領兵。”我頷首:“左衛將軍司馬乃左衛將軍屬官,奉命單獨統兵也不過數百。若再多些,隻有往上升遷。而如今北軍為龐氏所掌,公子若要遷往匡扶社稷之位,隻怕一時遙遙無期。”公子眉頭鎖起,沉吟。“這般情勢我亦知曉,可從軍一途,唯此法最是穩妥。且時日不等人,與其賦閒在家,不若一試。”他說。我說:“以我之見,仍有更便捷之途。”“哦?”公子一訝,忙問,“怎講。”我說:“我出來之前,曽聞通直散騎侍郎要增至四人,尚有一人空缺,不知如今可有人就任?”“通直散騎侍郎?”公子想了想,道,“我出來前聽人說起過,那位子仍空懸。”說罷,他詫異地看我,“你是說,讓我去謀此位?”我說:“正是。散騎省掌中樞機要,通直散騎侍郎雖是員外,且其位在散騎侍郎及散騎常侍之下,但職掌並無差彆,且不似二者那般講究資曆。當年先帝設此職,便是意在拔擢年輕有為之士,曆任顯要重臣皆任此職。公子若可赴任,日後再遷,無論文武皆是大任。”公子道:“話雖如此,隻怕不可。”“如何不易?”“上虞侯龐寬有意讓其侄龐融充任,皇後亦是此意。且東平王為散騎常侍,亦有意以其子充任。”公子道,“東平王一向主張摒除外戚乾政,在宗室之中,乃是不可多得的強硬之人。”這話不錯。本朝自開朝以來,勢大者無非有二,一為外戚,一為宗室。因高祖分封之故,宗室有錢有地,還養兵自重,乃是朝廷心病。而為了對付宗室,先帝與現在的皇帝扶植外戚,以為抗衡。故而在當朝,先是有外戚袁氏專權,而後有了荀氏,如今,又有了龐氏。皇帝雖對待外戚也無甚情義,總是拉一個打一個,但此法甚為有效,宗室雖然仍分封在外,但各王侯多是在朝中擔任一些不參與議政的閒職,故而在朝中風光的人多是外戚。不過如今此事有了些變化。龐氏雖然也是外戚,但皇後奪權之時,乃是得到了梁王等一眾宗室的支持。她比荀尚更懂得宗室的厲害,對宗室亦禮遇有加,故而梁王成了太子太傅。除了梁王之外,荀氏倒台後,宗室中的許多人亦占據了機要之位。如皇帝的堂弟東平王,如今當上了散騎常侍,而在低一級的四個員外散騎常侍之中,高祖的侄孫樂浪郡公占了一位。可參與內朝議政的近侍官職,向來頗受各方中意,宗室如此,龐氏更不例外。皇後的另一個兄弟龐逢加官侍中,而堂兄龐薈當上了通直散騎常侍。據我所知,她想拔擢為通直散騎侍郎的人,正是龐逢的兒子龐琚。我笑了笑:“皇後用事至今,已近兩月;東平王當上散騎常侍,亦有月餘。此事至今仍未定奪,想來還要僵持些時日。”公子看著我,目光中有了些意味:“霓生,你若有話,不妨直言。”我說:“據我所知,自先帝以來,門下省諸近侍之職,皆皇帝親自選任。拔擢之人,皆大多為世家出身的才俊士人,如今日般,外戚、宗室並重,乃從所未有。”公子道:“正是。”“本朝以來,士人雖不與外戚與宗室爭鋒,然朝中中堅之力,仍在於士人。如今外戚與宗室將手伸到了散騎省,士人之中,如侍中溫禹,尚書郎王緒,黃門侍郎孔珧等人,心中如何作想?尤其溫禹,乃門下省主事,通直散騎侍郎人選之事,當時教他十分頭疼。”公子不以為然:“天下士人多矣,何以見得他們會想到我?”“他們自會想到公子。”我莞爾一笑,“公子忘了先前傳出去的賦?公子隱逸高賢之名,亦是眾人皆知。公子但想,無論宗室還是外戚,再往散騎省塞人,溫禹等人皆不會情願;而對於宗室和外戚而言,此事僵持許久,成不成事倒成了其次,首要乃是不可使對方得逞。縱觀全局,能讓外戚、宗室及士人都滿意的人,天下有幾個?”公子目光微亮,卻道:“可我賦閒多日,也未見門下省動靜。且溫禹此人出身儒學大家,一向亦剛正不阿聞名,且一向反對清談,以為靡靡之音,又怎會看中我?”“門下省無所動靜,乃是因為龐氏和宗室逼迫未緊,他們還在觀望。”我說,“而溫禹雖古板,但他與王緒乃是密友。”公子道:“那又如何?”“有一事,想來公子不知。”“何事?”“公子那篇被爭相傳頌的賦,可知現在在誰手上?”公子想了想,道:“我當初將那賦贈與了顧燾,莫非不正是在他府中?”我搖頭:“如今已不在。上月王緒生辰,顧燾將此賦贈給了王緒。據說王緒對它甚為欣賞,將它掛在了書房中,時常觀摩。”公子訝然。我說:“我記得離開雒陽前,曾在公子書房中看到王緒送來雅會的帖子。若未曾記錯,便在下月初,公子回到雒陽後不久便是。”公子道:“你是說,讓我去王緒的雅會?”“正是。”我說,“溫禹與王緒私交甚好,定然也會到場。”公子聽了,意興闌珊。說來,王緒與公子也不算全無關係。他也出身琅琊王氏,與桓瓖的母親是族親,桓瓖管他叫舅父。不過公子赴宴,一向看心情。王緒的雅會多是朝官,有溫禹那樣的人在,也不愛好玄談。道不同不相為謀,故而雖然王緒時常邀請公子,但公子總以各種理由推脫,從不曾登門。我說:“公子若到那雅會上去,王緒必然大悅,局麵可開。”公子沒有接話,看著我,目光中頗有些玩味。“霓生,”他問,“你如何知曉這許多事?”我說:“自是聽說的,公子那賦甚為有名,打探打探便知。”“不止此事,還有朝中那些。”公子問:“你每日在府中,如何打聽得這般詳細?”“用不著打聽。”我神色自若,“淮陰侯與表公子曾說起過此事,稍加推測,便可知因由。”公子露出狐疑之色:“怎你聽說了便可推測,我卻不曾從彆人那裡得知?”“因為他們笨。”我得意洋洋。公子“嘁”一聲,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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