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傳說的後續,亦是傳說的真相。
綿延不絕的荒山。
荒山原本也不是荒山,隻是山上的樹皮和草皮都被吃了,所以才變得荒蕪。
取而代之的是屍體。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仿佛全都一個樣。
一樣枯黃的皮膚,乾瘦的四肢,還有高高隆起的腹部——
裡麵都是沒能消化的觀音土。
在餓死鬼和飽死鬼之間,他們選擇了後者,沒有猶豫。
地球諸神們終究沒有垂憐這個香火稀少的貧窮小地方,他們沒有等來任何救贖。
日升月落,鬥轉星移。漫山遍野的屍體被太陽暴曬、被勁風吹襲,腐爛,風化,最後唯餘森森白骨,與這座山融為了一體。
直到某一天,一隻蝴蝶怪物飛過這裡,祂撲打著三對巨大的翅膀,陰影覆蓋整片山野。
鬼魂們的哀嚎吸引了祂的興趣。
準確來說,是它們對屍位素餐、見死不救的地球諸神們的強烈憤懣,令祂感到愉悅舒心。
祂也深深憎恨著高居天神道的地球諸神。
切齒拊心。
祂決定給這些悲慘的小東西們一個機會。
一個實現未了夙願的機會。
很簡單的選擇題,是背棄那些虛偽的神明轉而信奉祂,還是繼續留在這座荒山當孤魂野鬼。
都不需要考慮。
鬼魂們升騰起來,擺脫了這片荒土的束縛,化成一隻隻蝴蝶。
蝴蝶是祂的眷屬,也是靈魂的載體。
祂親自給它們製作軀體。
雖然因為手藝不佳,每具肉傀儡都歪七扭八、難以名狀,但好賴有個依憑。
山上的泥土都被祂變成了黃粱米,使這群新生的“人”可以免於饑餓。
他們紛紛從地上爬起來,走下了山。
這群因願望而重生的人,很快重新建立起屬於他們的家園——
南槐村。
死死不已,生生不息。死於戰亂與饑荒的最後一代人,竟成為了村莊的第一代先祖。
在這群人中,有一個叫江雲山的人靈感最高,於是他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第一任巫覡。
他帶領村民們建造起供奉這位新神的廟宇,立誓在這片土地上永遠延續祂的信仰。
恨意最是刻骨。雖然重獲新生,村民們並沒有忘記被拋棄的仇恨。他們推倒了之前的廟宇,砸毀了所有神像,將它們全都付之一炬。
唯一幸免於難的,是一尊小小的土地公神像。因為個頭小、不起眼,也沒人注意到它滾落去了何方。
無所謂。這裡的本土神本就沒一個是祂的對手,遑論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土地公。
就這樣,一代又一代人在南槐村繁衍生息,直到今朝。
百年前的古老往事如走馬燈,在溫衍眼前頻閃放映。
他渾渾沌沌,心內迷茫,忽而清明。
任何事物都不能從零中誕生,任何願望都不能憑空實現。和漠視苦蕎村苦難的諸位正神相比,好像的確是這位異神更加慈悲一點……
“你不是一直想來這裡玩嗎?現在,你還喜歡這裡嗎?”
又是近得直惹耳膜發癢的低語。
剛減少了一分的嫌惡討厭,又“嗖”地竄了上來。
溫衍渾身發抖,眼睛閉得死緊死緊。
“我想來這裡隻是因為它是阿漓的家鄉……我隻想和他一起去想去的地方!”
“阿漓阿漓又是阿漓……”祂委屈地嘟囔,“算了,不喜歡也沒關係……我會努力……努力讓你喜歡。”
溫衍捂住耳朵,顫聲叫道:“我不要你喜歡我!你彆再纏著我了,我是不會跟你結婚的!”
“唉……”
祂發出長長的歎息。倘若不知道自己麵對的是一隻可怖的怪物,溫衍幾乎都要為這聲滿懷傷心的歎息難過了。
“我有問題要問你。”
大概沒想到溫衍願意主動根自己說話,祂欣喜若狂,“你問……你問……凡我知道的,必定全都告訴你。”
“你為什麼對我如此執著?像我這樣的人類,地球上有八十億。為什麼偏偏是我成為了八十億分之一?”
“不是。”祂立刻反駁,“你是特殊的,是獨一無二的,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是我的玫瑰,我的星星,我的至寶,我的愛。”
“我是為你誕生的……這個宇宙……六道輪回是淩駕一切的運行法則,但是,這樣的東西……也不能使我們分開。”
溫衍皺眉,以他人類的維度,並不能理解更高維度的怪物說的話。
“現在不明白也沒關係。”祂說,“你隻要知道,我很愛你……從始至終,過去、現在和未來……你隻有我。”
溫衍根本不想再聽祂表達愛意的絮語,單刀直入地問:“江暮漓,我男朋友的死,和你有沒有關係?”
“不。”祂立刻否認,“江暮漓很好……英俊、正直、善良……成熟穩重……充滿人類男性魅力……”
祂滔滔不絕地誇起了江暮漓,誇得溫衍一頭霧水。
這隻怪物,不該把江暮漓視作情敵嗎?
但溫衍還是莫名很確信祂說的話。
就好像祂是江暮漓的影子,而影子是不可能傷害主人的,隻會希望主人長長久久地存在,這樣它自身也能逗留在世間。
溫衍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作此想象,它就像是毫無根據地從腦海裡憑空生出來的。
“他和我一樣。”祂有意拖長了停頓,爾後才繼續道,“都想保護你、對你好……我的玫瑰……真想用玻璃罩把你罩起來,為你除掉所有的害蟲和雜草……”
溫衍眉心微動,仿佛又想到了什麼。
“這些年來,我繼父和我弟弟生不如死,我母親精神失常。那起令我家破人亡的事故,是不是你下的手?”
空氣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這次,祂沒有立刻回答。
良久,祂的聲音才低沉響起。
“怎麼會,全部、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溫衍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堆滿新奇玩具的寬敞房間,可還沒等他看清楚,就有個東西朝他砸了過來。
“啪嗒。”
那個東西掉到地上,是一個超級英雄的模型玩具。
“嘁。”
見沒砸中他,那個虎頭虎腦的胖男孩發出非常不開心的怪聲,又衝他做鬼臉,怪叫道:
“拖油瓶,真惡心,真討厭,跟你媽一樣是個賤貨,快點滾出我家!”
溫衍抿住嘴唇,低下了頭。
這時,一對男女挽著胳膊從門口走進來,兩個人說說笑笑,好不甜蜜。
“衍衍,跟弟弟玩得好嗎?你是哥哥要做出榜樣,可不能欺負弟弟哦。”
女人妝容精致的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這樣的表情,以前從未在她臉上看見過,
溫衍絞著手指,“我們玩得很開心。”
今天,自己第一次被母親範倩楠帶去陳家,見到了自己的繼父,還有繼父和他前妻生的所謂的弟弟。
幾個月前,一個女人帶著一群人衝到他家,抓著範倩楠的頭發就往牆上撞,嘴裡不停地罵著尖銳的臟話。
小三。賤人。不要臉。
他被關在房間裡出不去,隻能拚命拍著房門,跟著外麵範倩楠的怒罵哀嚎一起哭叫:
“媽媽……!媽媽!媽媽!”
“求求你們……不要欺負我媽媽!”
等那群人走了,他的嗓子也嘶啞得不成聲了。
他看見範倩楠佝僂著背,頭發淩亂,不停地哭。他想過去抱抱她,範倩楠猛抬起頭,悲傷,憤怒,最多的是痛恨。
恨!
她瞪著他,一副要將他生吞活剝的樣子,抓著他的胳膊大巴掌就往招呼過來。
打得手疼了,範倩楠就抄起東西往他身上砸,用通紅的眼睛瞪著他罵:
“都是因為你!你就是那個死鬼男人留給我的累贅!沒有你我早嫁給好男人過好日子去了,根本用不著受這樣的氣!”
當天晚上,他第一次做了清晰的噩夢。
從有記憶的時候起,他就會頻繁夢見一隻蝴蝶模樣的怪物,但一直很模糊,從未看清。
今晚,他終於看得分明。那隻怪物撲閃著翅膀,在他麵前做出滑稽而扭曲的動作,仿佛在努力逗他破涕為笑。
“嗚嗚嗚嗚……”他被嚇壞了,哭得更凶。
討厭,真討厭,為什麼要這樣嚇他?
他喜歡漂亮的、耀眼的、閃閃發光的事物,那隻怪物太過醜陋,也太過恐怖。
他討厭祂。
過了些日子,心情一直低落的範倩楠臉上終於有了笑模樣。她破天荒地帶他去了高級商場,給他買了一身很貴的小西服。
從頭到腳把他捯飭完,範倩楠滿意地點點頭,“衍衍長得真好看,隨媽媽。”
難得聽她誇獎自己,他很高興,一舉一動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被罵不聽話,也怕弄皺了新衣服,惹來撲頭蓋臉的耳光。
“等下媽媽帶你去陳叔叔家,你一定要聽話,不能讓陳叔叔和弟弟不喜歡你。就算他們不喜歡你,你也要高高興興的,知道嗎?”
他不太知道,但還是點了點頭。
範倩楠摸了摸他的頭發,“真乖。”
他遵守了對媽媽的承諾。
所以,陳浩傑用玩具砸他,他也什麼都沒說,隻對兩個大人講:“我和弟弟玩得很開心。”
範倩楠如願以償嫁入豪門,終於過上了想要的生活,可他卻比以前更加孤獨。他活在這個所謂的家裡,卻像是被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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