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儒法之爭(1 / 1)

秦吏 七月新番 1984 字 1個月前

“昭隔內外,靡不清淨,施於後嗣。化及無窮,遵奉遺詔,永承重戒……”

是夜,預定明日要在泰山上演奏的樂章漸漸接近尾聲,諸臣隨奉常派來的禮官演練完封禪儀式後,各自回了行宮外的館舍休息,為明日正戲做準備。

黑夫卻親自送廷尉葉騰至其舍,並攙著他下車。

他遠在膠東,雖然與鹹陽時常有書信往來,但一個來回至少兩月,很多消息都是滯後的,所以有不少事情,黑夫得當麵向老丈人討教。

葉騰也是得了秦始皇的差使,讓他去祭祀東泰山,故來遲。一載未見,葉騰似又老了不少,十年前那個在南郡殺伐果斷的郡守,已經變成了老態龍鐘的廷尉。

唯獨眼中目光依舊犀利,而嘴裡的話語,更如同刀劍般鋒利,常一陣見血。

“你以為,這隻是群儒之間的派係之爭?”

在屋舍內對坐後,葉騰嘿然:“旁人隻看得見儒生相互指摘,惹陛下不快,卻未曾看到,右丞相通古君,卻在暗地裡推波助瀾。取消儒生議封禪之權,采用秦祭祀天地舊製,逮捕私鬥的老儒,不帶任何一個儒者登泰山,這都是李丞相讓人向陛下提議的!”

“而那張蒼口口聲聲說不想卷入事非,恐怕也是明白,他的師兄,絕不會坐視群儒得誌吧!”

“婦翁的意思是,丞相也參與了此事……”

黑夫回想起李斯這些天的表現:老家夥多半是靜默的,很少對封禪發表看法。但事後一分析,李斯身邊的人每次說話,都正中儒生要害,也讓皇帝對群儒厭惡更甚,簡直是往死裡整,最終導致了這場儒生的大敗局。

葉騰很喜歡考校女婿:“黑夫,你說說,李斯身為高高在上的丞相,為何要與一群空談議論的儒生計較?”

黑夫也一點就通,立刻想到了三個可能:“荀孟之爭、右左之爭、儒法之爭?”

他知道,李斯、韓非、張蒼等人出自荀子門下,雖然荀子通常意義上被認為是儒家,尊崇孔子,但卻是儒家的異端。

百家爭鳴,有五大著名的議題:天人之辯、人性之辯、義利之辯、王霸之辯、名實之辯。

儒墨道法名,各家都在這五大議題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各有側重,有時候甚至完全相左,這基本體現了他們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

而荀子除了名實之辯外,其餘四個都與齊魯儒家、思孟學派大相徑庭。

他說,與其戰戰兢兢地祭祀天,不如積極改造利用它;他認為人性本惡,而非善……

三觀不同,怎可能談得攏,荀派遂被群儒抨擊為異端,荀子也不待見他們,諷之為腐儒、賤儒、俗儒。

這場學術鬥爭雖是幾十年前的,但李斯如今掌控大權,給這些師門昔日的敵人下點眼藥,也實屬正常。

至於“右左之爭”,這就涉及到右丞相李斯和左丞相王綰的恩怨了……

葉騰微微放低聲音:“雖然陛下不喜黨爭,可你在北地、膠東這幾年,朝堂中的李黨和王黨,已變得涇渭分明。”

雖然李斯越級成為右丞相,壓了王綰一頭,但王綰也沒有倒台。

“學室出身的秦吏,基本圍繞在李斯周邊,而從東方六國故地來的賢良文學之士,則以王綰為首。”

“說來有趣。”

黑夫笑道:“婦翁,我沒記得,李丞相當年也是從東方來的士人,因為寫得一手好字、好文章才入了呂不韋府中做食客。後來陛下大逐客,他差點被牽連驅逐,靠著一篇《諫逐客書》名噪一時,當是時,關東之人都知是李斯讓陛下改變了主意,都很樂意拜見他……”

“此一時彼一時。”

葉騰示意黑夫再為他添點酒:“李斯此人,最擅長的事,便是舍棄。”

“他從老鼠身上悟出了出人頭地的道理,果斷舍棄小吏身份,去蘭陵拜荀子為師。”

“學會了帝王術後,他又果斷舍棄了母國楚國,轉投於秦。”

“秦國朝堂即將出現變動時,他又舍棄了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呂不韋,轉投陛下,成功從那艘要沉掉的船上跳下,登堂入室,飛黃騰達。”

“現如今,他又擇陛下之所好,視鹹陽為故裡,秦人為鄉黨,早就忘了自己是來自東方的士人。再說了,天下一統後,地域籍貫已不重要,信法還是信儒最重要。”

葉騰對李斯的分析很透徹,黑夫道:“所以歸根結底,這件事的本質,還是儒法之爭?”

秦朝剛統一時,隨著秦始皇征辟關東儒生七十餘人入鹹陽,為博士,以備谘詢。從那時候起,朝堂裡的儒法之爭就開始了。

從上尊號的相互試探,到封建、郡縣說的分歧。最終以李斯提出的儘廢封建,不封尺寸之土被采納而告終,他的右丞相之位,很大程度上,也是這場鬥爭勝利的戰利品。

而現如今,以東巡封禪為契機,儒法之爭再度喧囂塵上!變成了朝堂的主要矛盾。

“沒錯。”

“你以為他們爭的是用秦國舊禮還是東方之禮麼?爭的是在祭祀時如何殺牛,如何上山,如何穿衣打扮麼?”

葉騰飲下黑夫為他倒的熱酒,拂去須上的酒珠,冷笑道:“不,他們爭的是國體!”

……

據黑夫的了解,儒法之爭,拋開他們在三觀上的巨大分歧,集中在“如何建國”和“如何治國”這兩個重大政治問題。

儒家已經輸了“建國”,接下來的“治國”,他們會努力參與,畢竟從孔子時代起,儒就是一個積極入世的學派。

秦以法立國,以法並天下,這無不體現了這一製度的正確性。秦始皇本人是這一國體的最大受益者,他肯定是會把法家秦吏治國當成基本國策,萬世不動搖。

但皇帝也未將其他可能性統統摒棄,否則就不用招安群儒、黃老做博士,又讓墨家繼續存在了。

其他學派依然有自己生存的空間,以左丞相王綰為靠山的儒家,很希望在朝野中為自己爭取到一定的地位。

葉騰分析道:“所以王綰和博士們才苦口婆心,力勸陛下東巡封禪,國之大事,唯祀與戎,這場典禮,對儒生在朝野中的地位提升,很重要。”

王綰和周青臣等人已經認清了自己的定位:在治國上,皇帝暫時隻會信任法家秦吏,儒生是分不到羹的,他們隻能往自己最擅長的事情上努力,那就是”祀“。

這也是法家最陌生的東西,在儒生想來,這群不懂詩書,不法先王的法吏,根本無從插手!

王綰和周青臣原本的打算是,通過充滿東方特色的封禪,將秦始皇從被關西巫祝把持的“四疇四帝”祭祀裡拉出來,使皇帝全盤接受東方的天地神係,從而由東到西,重構整個帝國的祭祀體係……

這與方術士的目標一致,所以盧敖、侯生等也積極配合。

隻要皇帝應允,並在儒生的設計、陪同下完成封禪,就相當於承認了諸儒在朝野的主祭者身份。

先守住國家祀典的陣地,再慢慢向世俗伸手,由此扭轉他們在儒法之爭中的弱勢……

黑夫不斷頷首,感覺自己真是長了見識,原來這封禪,涉及到了如此多的交鋒。

說到這,葉騰忍俊不禁:“但王綰和周青臣的萬萬沒料到,李斯和諸法吏雖不擅長祭祀禮儀,卻很了解人心。李斯知道陛下也欲封禪,便沒有勸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說封禪關係重大,光靠七十多個博士,恐怕會有遺漏,不如廣招齊魯儒生到泰山,一同商議禮儀……”

“這真是欲擒故縱啊。”

黑夫也笑了:“李丞相畢竟是在稷下、蘭陵呆過一段時間的,對群儒之間的分歧,恐怕再清楚不過了,知道這群人湊到一起,人數越多,非但不能成事,反而會敗事。”

當然,後來的事都知道了,連王綰、周青臣都無法控製的情況出現。

畢竟是第一次封禪,沒有記載可考,儒生們便根據自己的理解,獻上了千奇百怪的儀式,自家先亂成了一鍋粥,惹怒了缺乏耐心的皇帝……

王綰和眾博士苦心謀劃了幾年的封禪,就這麼被李斯略施小計,輕易化解了,儒生在自己擅長的陣地上吃了一場大敗,但這又能怪誰呢?隻能怪自己豬隊友太多。

不過黑夫卻沒有幸災樂禍,而是皺起眉來,暗自道:

“贏了儒法第二回合的爭端,打擊了競爭對手,李斯倒是樂得高興了,但從長遠來看,這對整個國家的統一,有些不利啊……”

他深知,統一絕不僅限於政治、領土,還有意識形態。

夫妻三觀不合都過不到一塊,何況那麼大的國家,那麼多的人。墨家理想中的“兼相愛”很難做到,但治下百姓對新王朝產生歸屬感,卻是必要的。

秦朝已並海內,通過車同軌書同文,讓各地有了交流的可能性。但意識形態的統一,才剛剛起步,距離“九州同貫,六合同風”為時尚早,廣袤的六國,兩千多萬人口,認同自己是秦民的少之又少。

光靠一紙政令顯然是不行的,思想的認同,需要潛移默化,潤物無聲。

整天板著臉的法家秦吏不擅長乾這些活,反倒是儒生很適合,雖然這群人中良莠不齊,但不得不承認,他們搞教化是一把好手。

泰山封禪是一個極佳的契機,這是天下人都承認的國家祭典,是聖君仁王才能做的事。而封禪所祭的對象是“天”,也是人人信奉的至上神。

封禪,能讓關東知識分子對秦朝心生好感,將他們招安。但如今,陰差陽錯間,卻反而成了分裂的伊始,儒生們,現在恐怕和朝廷離心離德了吧……

“在想什麼?”葉騰見黑夫久久未言,便問他。

黑夫停止了思索,笑道:“我想知道,這場爭鬥裡,婦翁站在哪邊?”

“我乃廷尉,掌天下律令刑獄,自然得站在法家一邊。”

沒錯,韓非死後,法家已經不再是一個學派了,而擴張到整個秦朝的官吏群體。從每日抄錄律令簡牘的基層小吏喜,到地位尊崇的丞相李斯、廷尉葉騰。隻要認同律令,誦商鞅之法,就能被看成是法家的信徒。這個群體是如此的龐大,它是帝國維持統治的支柱。

葉騰雖然是個心思縝密的政客,但也未能像黑夫那樣,想這麼長遠,他說道:

“自從當上了右丞相,陛下又讓他的諸女嫁給幾位公子後,李斯對老夫的爭競之心,倒是少了許多,言談十分客氣。思來想去,或是你先前提出的鞏固關西根本,以及開拓西北的建言,剛好幫了李斯一把,若沒有西拓,沒有尋找西王母邦的動力,陛下定會對東方有更大的興趣,儒生和方士,也能有更多機會。”

黑夫啞然失笑:“如此說來,我雖然人在膠東,但已經被儒生、方士們認為是敵人了?”

“莫非你還想與他們化敵為友?在封禪一事上幫他們一把?”葉騰注視著女婿,黑夫似乎有自己的打算。

黑夫卻搖頭:“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了。再說了,我與李、王二位丞相不同,我的戰場,既不在朝堂,也不在泰山……”

他露出了笑:“而在膠東!”

“陛下在泰山得到隻有憤怒和失望,但我保證,膠東的新政,定能讓他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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