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卿發現了他。
亦無殊很肯定這一點。
翎卿開口前那一刹那細微的情緒變化完完全全落在了亦無殊眼裡。他知道自己就在這裡,也知道自己在看著他。
他是故意的。
“如果那天坐在我身邊的是你,而你手握百萬大軍,是天下間說一不二的主宰……”
亦無殊手裡拎著斷氣歪頭、正準備下鍋拔毛的大公雞,背後廚房裡案板上放著剛拍死的魚,袖子挽到手肘上,還是免不了沾了血。
他沒管粘在臉上的水珠,站在廚房連接大堂的走廊邊,遠遠地看著大堂門邊的兩人。
他們好像分屬於兩個世界。
一方坐在光裡。
桌子中間的油燈照亮了那裡,但也隻照亮了那一小塊地方,隻將桌邊的兩人包圍,他們坐在光芒中心,周圍一切都隱藏在黑暗中,包括他所在的走廊。
而他隱沒在黑暗中,好像在窺伺著什麼。
他看著翎卿傾身過去,一點點靠近那個人。
門邊掛著一麵銅鏡,黃澄澄攏著一團光,正對著那一張桌子。
不知是給進門的客人整理衣冠,還是老板自己的私人物品、不小心落在了那裡。
鏡子裡照出翎卿小半張臉,他看著那人緩緩挑起唇角,纖長睫羽張開,眸子全心全意倒映著眼前的人,冷漠而誘惑的模樣。
“……有人對我出言不遜,你會對他出兵嗎?”
即便是問這種隱秘而狎昵的問題,也依舊那麼高高在上,沉甸甸地壓著自己對麵的人,強硬地剝奪對方思考的能力,讓他大腦充血,口乾舌燥,說不出一句話。
明明能輕易看出他的虛情假意,知道他做這一切時沒有半點真心,隻是惡意的戲弄,卻還是讓人渾身血液都跟著沸騰,酥麻沿著脊椎流竄,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一個不字。
翎卿眼中笑意漸濃,不再靠近,而是逐漸拉開距離。
很快,他整張臉都置於銅鏡之中。
猝不及防地,他毫無征兆地抬起眼,朝鏡子看去。
隔著一條漆黑的走廊,燈光下的美人和隱於黑暗中的人目光相撞。
他眼眸彎起的弧度加深。
那麵銅鏡磨得不甚光滑,照東西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亦無殊看出了他眼裡的挑釁。
一點掩飾都不屑於的。
挑釁。
亦無殊定定看了許久,闔下眼睫,輕若無聲地笑了下。
他一下一下地按壓著太陽穴,好像從深海重回了水麵,壓力驟減,四周燈光大亮,大堂重壓根不是伸手不見五指,附近的幾張桌子上坐滿了人,把堂中那一片占的滿滿當當。
嬉笑聲,打罵聲,劃拳聲,不斷傳入耳中。
世界歸於真實。
急促鼓動的心臟逐漸趨於平緩。
他往後退了一步,回到了走廊後的廚房。
清澈的山泉水從竹管中
流出,澆在手背上,驅散了廚房的燥熱。
灶台後燒火的學徒偷眼打量這個出去一趟,回來就自顧自在那洗手的怪人,和案板前忙的熱火朝天的師傅使眼色。
師傅狠狠地瞪他一眼,讓他好好乾活,彆想亂七八糟的。
“打擾。”亦無殊擦乾手上的水,看向師傅,即便沾了水,這一身白衣的仙人也依舊清姿明秀,一顰一笑雪色皎皎,不似凡間人,“他比較喜歡什麼樣的口味,可以教我麼?”
魔域來的廚子哪見過這樣的人,渾身都有種邪魔外道見到正道人士的不自在,差點就把刀拔出來了。
真是邪了門。
他一個殺人比殺豬還順手的狂徒,想當年也是雄霸一方讓人聞風喪膽的魔頭,一手廚藝走天下,走不動了就接兩單殺人的活賺外快,現如今金盆洗手給殿下當廚子也就算了,居然還要教一個正道人士做菜?
奈何這是殿下指認過來“學藝”的,他隻能強忍著不適,一五一十地交代殿下的喜好。
亦無殊認真聽著,手上也不停歇。
廚子在圍裙上擦乾淨手,投入之後就想不到其他了,講得飛快。
灶台後的學徒已經聽暈了,亦無殊還認認真真跟著學,這人的學習能力優越得過分,聽過一次的東西就能記下來,還能融會貫通,切菜都切出了節奏感,一點不像個才學著做飯的人。
廚子開了下小差,猜想這人和殿下是什麼關係。
但也隻是短短一刹那的念頭。
他很快把這些東西全部驅逐出腦海,更認真地教導起來。
等亦無殊成功靠自己做出一道菜時,月亮早已掛到了樹梢上。
鍋蓋揭開,滾燙的白氣爭先恐後湧出,鮮美的魚肉上均勻切著刀口,鋪著厚厚一層蔥薑蒜,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淋上調配好的醬汁,香味越發濃鬱而又層次起來,學徒都跟著咽口水。
謝過兩位大廚的幫助和傾心教導,亦無殊把菜裝進食盒,拎著朝樓上走去。
進翎卿房間前,他特意拾掇了一下自己。
衣服換新的,頭發重新紮過,在廚房裡沾染上的氣味也去掉,手更是認認真真洗了好幾遍,這才推開了翎卿的門。
翎卿埋在被子裡睡得很沉,從外麵隻能看到幾縷頭發散落在枕頭上。
亦無殊把食盒放在一邊,在床邊坐下,動手把他剝出來一點。
翎卿半張臉都埋在兔子耳朵裡,亦無殊把兔耳朵拎開時他還皺了下眉。
“讓我去學做飯給你吃,你自己睡得倒是香啊。”
亦無殊想去捏他鼻子,比劃了幾下,沒能下得去手。
撓癢癢也不行,估計會被踹。
拿手冰他更是想都彆想,翎卿一看就是個有起床氣的。
亦無殊施了個法,讓食盒所在的那方寸之間時間停滯,自己蹲下來,笑盈盈地打量睡著的翎卿。
這人不說話也不動的時候長的是真乖,臉又白又軟,軟肉被
擠在一起,埋在兔子身上,捂得熱騰騰的。
亦無殊莫名生出一點衝動,想捏他的臉。
但他還沒來得及把想法付諸實踐,翎卿就自己警覺地醒了過來。
就魔尊這個身份而言,他這個蘇醒速度實在有點慢了。不過他平時應該並不這樣,不然早就該被人在睡夢中剁成了幾塊。
亦無殊笑意盎然地望著他。
看清麵前的人,翎卿眼裡的殘寒消退。
他咕噥:“乾什麼?()”
“敧??????()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亦無殊說。
翎卿裹著被子和兔子翻了個身,“困,不吃了。”
亦無殊拽著他被子角,把春卷又給拽回來,“不行,必須吃,為師不想睡狗窩。”
翎卿陰沉沉地看著他。
“怎麼又生氣,還瞪我,知道你眼睛好看,彆瞪了,”亦無殊去蒙他的眼睛,“一天天的哪有那麼多氣來生?”
“你說呢?”
亦無殊好聲好氣,“這次又是我的錯?”
“你說呢?”
看來是真生氣了,亦無殊溫聲說:“我不知道啊。”
翎卿冷笑一聲,奪回自己的被子角,又縮回了被子裡。
亦無殊掀開被子,彎下腰,和被子裡的人對視。
“你有病啊?”翎卿煩了。
亦無殊拿出探討世界存亡的態度,跟他和和氣氣地說:“翎卿,你不喜歡我,對吧?”
翎卿拿兔子遮光,“不喜歡。”
“還很討厭我?”
“不然呢?”翎卿譏諷,“這問題你都問了多少遍了?自己有多煩人,心裡就沒點數嗎?”
“我快死了。”亦無殊說。
翎卿埋在兔子身上的呼吸一滯。
他想把蓮花的話告訴亦無殊,讓他知道他根本死不了。
但很莫名的,他又不想向亦無殊透露蓮花的存在,所以還是沒說話。
“但你未必。”亦無殊說。
翎卿露出半邊臉,不太高興,“你不是要殺我嗎?殺了我你也會死,等於我倆同歸於儘,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不,雖然……”亦無殊話說一半,很淺地笑了下,在心裡默默補完自己的後半句話,“但我覺得你不是。”
所以才一直沒有動手。
明明以前隻要確定目標,很快就能解決的事情,這次莫名其妙拖了這麼久。
亦無殊自己都詫異。
他不去記從前的事,但他大概知道自己的歲數。那是一個太悠久的數字,悠久到了連他自己想起來都覺得恍惚。
時光賦予了他很多東西,也帶走了他很多東西。
最明顯的,就是他的喜怒哀樂。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為什麼東西停下過腳步了。
歲月流轉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他看慣了世間的榮枯興衰,親自見證過無數曆史誕生,鬥轉星移,世界隨著他的意誌而變化。
() 他融入了這片世界,像土地,像山巒,像風雨,靜默地注視著它。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會把這麼多精力投注在一個人身上?
他不該為誰停下來的。
“說完啊。”翎卿冷冷道,“藏一半露一半的乾什麼?心思見不得人也就算了,連這也見不得人嗎?”
聽他又在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