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密集的腳步聲。
呂更始心裡一顫。
皇帝來了???
那一刻,他隻覺得渾身僵硬,手裡的強弩都險些摔在了地上,一股寒意從背脊處往上爬去,整個人都仿佛結了冰。
近千位的家丁將這條街道堵的水泄不通,這條道路是他們為了彰顯自己的身份而修建的,道路的三麵都是房屋,最終點就是他們的家門,家丁很輕易就能切斷他們的後路,將他們圍困在這條專屬於君侯家的道路上的。
被圍困在中間的那些縣衙士卒們此刻都有些狼狽,他們迎著四麵的敵人,眼神裡帶著些懼怕,輕輕擺動著身體,正視麵前的敵人。
晁錯站在最前頭,手持長劍,平靜的盯著呂更始。
就在呂更始壓根無法動彈的時候,遠處的人漸漸清晰可見了。
那是一大群文士,有儒生,有黃老,年紀也不相同,此刻都是持著劍,正在朝著這邊緩緩逼近,家丁們不知來人的身份,不敢輕易妄動,隻是用手裡的強弩做出了恐嚇狀。
呂更始顫抖著詢問道:“來者是什麼人?是什麼人?”
“君侯...是縣中士人。”
“縣中士人...士人。”
呂更始這才感覺渾身熱了起來,再次有了力氣,剛才那一瞬間,他真的是差點被嚇死,還以為是皇帝忽然來了,他現在可還沒有收拾乾淨自己的罪證啊,還有大一批人要滅口,還有很多耕地和房屋要弄清地契,當然,還有很多財產得藏起來,這都需要時日,若是陛下現在就來了,那簡直就是滅頂之災。
“縣中士人來這裡做什麼?!將他們趕出去!
”
“胡鬨!
”
呂更始被這麼一嚇,頓時惱羞成怒,即刻吩咐道。
呂府的管家急忙從一側穿行而過,一路衝到了路口的位置上,對著那些士人大叫道:“君侯正在辦事!
都給我滾開!
”
士人們隻是嚴肅的看著他,沒有說話,他們還在步步逼近,完全無視了這位管家,無視了他身後的那些家丁。
管家勃然大怒,“什麼時候連這些白丁都敢無視我們侯府了?”
他猛地從一旁奪了強弩,對準了遠處,隨手就是一箭失。
那箭失從眾人的頭頂上飛過,士人們的腳步頓時就頓住了。
管家放下了強弩,罵道:“衝擊四馬之家,就是將你們都殺了也無罪!知好壞的就給我滾!
再往前一步!一個不留!
”
正在與家丁對峙的晁錯也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他倒是沒有想到,自己居然還能擁有援軍。
呂更始卻有些等不及了,他大手一揮,“快些動手!”
遠處的那些士子們平靜的看著這一幕,為首之人緩緩拔出了長劍。
“諸君...吾等都是讀過書的,學派雖不同,卻都是知道是非的...這無道侯府,常年來,對我們各種羞辱,他們甚至拆了給神醫夏公所修建的廟宇,改了名,便送給呂老賊來奉承,還說什麼城內士人所獻...呂老賊也配立廟嗎?!我雖不喜晁公,但晁公前來縣中,與民無犯,整頓奸賊,清除遊俠,鏟除豪強...他是一個正直的縣令,如今有惡族想要當街欺殺縣令...吾等若無作為,豈不愧對了這些年所讀的聖賢書?!”
“今日為王事死!今日為德事死!”
那人說著,就往前踏出了一步,其餘士子們紛紛跟上,他們此刻,徹底無視了對麵的那些強弩,快步就壓了上去,管家手持強弩,看到他們猛地加快了速度,手忙腳亂,甚至都來不及射箭,大叫了一聲,就躲進了家丁之中,家丁迅速與士子撞在了一起,雙方在此刻還是比較克製的,雖然都持著武器,卻還是在推搡階段,沒有直接開始廝殺。
呂更始也被這個變故給驚到了。
這些犬儒,早不來晚不來,非要在這個時候添亂?!
“呂公!
我們來了!
!”
遠處傳來了嘶吼聲,就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一群人朝著便狂奔而來,他們手持武器,看起來就高大健壯,這些都是地方大族家中門客私兵,以及那些躲藏起來的遊俠,他們衝鋒而來,雜亂無章,連帶著士子們,都被他們迅速包裹住。
一時間,場麵變得極為混亂。
這處狹小的通道裡,似乎擠不下這麼多的人,敵我難分。
呂更始並沒有因為他們的到來而覺得開心,反而是更加生氣,又來了一股添亂的,這還怎麼打?
“讓他們後退!逼晁錯他們往後退!
莫要在這裡動手!
若是打起來,光是踐踏,不知就要死多少人!
”
呂更始不喜歡混亂的局麵,在這種情況下開打,要是晁錯被自己搞死了,那可就出大事了。
呂更始不愧是在南軍混過的,在他的命令下,眾人開始不斷的朝著後方撤退,晁錯也是在人群之中,警惕的看著麵前的敵人,兩位官吏護在他的麵前,敵人的長矛都幾乎要砸在他們的臉上,他們用武器格擋,連連後退。晁錯不懂軍事,在指揮方麵,是不如對麵的呂更始的,經過了許久,眾人終於分開了敵我,也來到了相對寬敞的十字路口上,那些士子們站在了晁錯的身邊,神色嚴肅,而其餘人站在呂更始的身邊,雙方再次對峙。
呂更始鬆了一口氣,正要再次下令。
卻看到路口兩旁都緩緩出現了人,這些人偷偷彈出頭來,朝著這邊觀望了起來,遠處的食肆裡,也能看到幾雙眼睛,正在盯著這裡。
“派人封鎖路口,不許任何人靠近!”
呂更始下令道。
他此刻是被弄得心煩意亂,一把拽開了自己的衣領,快步走上前去,“晁錯!
你這個狗賊,當初在廟堂的時候,群臣想要殺你,現在到了地方,還是弄得雞犬不寧....你這樣的狗賊!真該被五馬分屍啊!
!
”
“乃公不慣著你了...就是死,也得將你帶上!
”
“我最後說一遍!
除卻晁錯,誰都可以走...若是繼續留在這裡!
我就殺你們全家!
殺你們全族!
!一個不留!
!”
“我是太後之侄!
我是大漢徹侯!
我是天下仲姓!
!”
呂更始幾乎是宣泄的怒吼了起來,他瞪著遠處的晁錯,“你就這一百多號老弱病殘,我這裡足足有兩千人!
你要是不想讓他們都陪葬,就讓他們回去!為了你那屁用沒有的政績,為了你個人的名譽,就要搭上這麼多的人命嗎?!晁錯!
你何其歹毒啊?!”
晁錯笑了起來。
“君侯何以如此害怕?”
“若說歹毒,那還是不如君侯的,君侯這些年裡,縱容家人行凶,連什麼醫館縣學都變成了君侯名下的產業...你死定了。”
“哈哈哈!
”
呂更始大笑,“我會害怕?會怕你?”
“殺!
!”
呂更始一聲令下,可他身邊的管家卻一把拽住了他,管家眼裡滿是驚恐,他看著周圍,聲音都有些顫抖了起來。
“君侯...君侯...”
呂更始生氣的推開了他,看向了周圍。
在道路上,不知何時,居然出現了一大批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農夫,有商賈,他們緩緩聚集在道路邊上,有人手裡拿著木棍,有人拿著鋤頭,還有商賈拿著扁擔...甚至幾個孩子,手裡居然拿著石頭。
“這些賤民是想要做什麼?!造反?!他們要造反?!”
“殺!殺!
”
呂更始心裡的不安似乎到了極點,他開始顫抖著,指著那些暴民,眼神裡滿是驚詫和悲憤。
百姓們小心翼翼的靠攏了過來,他們拿著各種各樣的武器,有農夫推開了家門,有商賈走出了食肆,他們從四麵八方湧現,無聲無息的出現在了四周,他們都沒有說話,隻是冰冷的看著那些家丁,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
晁錯再次笑了起來。
“呂更始...認識他們嗎?”
“他們可都是你的熟人啊。”
“被你搶占了耕地,餓殺了孩子的農人...被你搶奪了財產變得一無所有的商人...被你哄抬藥價,眼睜睜看著親人得不到醫治而死的人....孩子的入學名額被你販賣,得不到公道的父母...因為彈劾你的家族而失蹤的那些正直官員的子嗣....他們都是遭受你迫害的百姓!
!你認識他們嗎?!”
呂更始後退了幾步,眼裡滿是震怖。
“我不曾如此...我不曾如此!
”
百姓們從四麵八方湧了過來,人數越來越多,整個道路都被他們所包圍,他們還在不斷的逼近,一眼望不到儘頭。
晁錯前來這裡,整頓了很多,雖然他從不與百姓親近,但是他的作為,卻讓百姓們極為的敬重。而呂家平日裡的行為,早已讓他們到達爆發的邊緣。
當這兩者當街開始爭鬥的時候,百姓們沒有再選擇縮著頭。
此刻,他們沉默著,平日裡強忍著的怒火緩緩燃燒在他們的胸口。
他們看起來無所畏懼,甚至是比起劉長要更加的可怕,更加的勇猛。
呂更始麾下的那些家丁們,此刻也是動搖了,看著這密密麻麻,數以萬計,根本就看不出有多少人的敵人,他們心裡無比的害怕,呂府的那些下人,平日裡在外頭都是大人物,為所欲為,何曾將這些賤民放在眼裡,晁錯領著人,開始緩緩逼近,呂更始再次體會到了那種被巨大恐懼所吞噬的感覺,而此刻,這種感覺隻是讓他覺得憤怒。
我可以害怕陛下,可怎麼能害怕這些賤民呢?
這些人與我提鞋都不配!
“殺!
!”
沉默著的百姓之中猛地爆發出一陣喊殺聲,隨即,人海吞噬了呂更始的人馬。
呂更始渾身僵硬,呆愣在原地。
身邊的家丁發出了一聲聲慘叫,管家拚死護在他的麵前,一塊石頭狠狠砸在了呂更始的臉上,呂更始甚至都沒有感受到多少疼痛,這位南軍出身的大將,此刻麵對汪洋,完全忘記了該如何進行指揮,平日裡那些趾高氣揚的家丁們倒在地上,哭著向人求饒,不斷的磕頭,那些佩戴著佩劍,欺辱百姓的遊俠們,此刻驚懼的躺在地上,幾個農夫一腳又一腳的踹在他們的身上,他們大聲呼救,於事無補。
幾個婦人按著一個大腹便便的大族家主,將他死死按在地上,慘笑著掏出了剪子。
晁錯平靜的看著這一幕。
他並沒有覺得開心,心情格外的沉重。
官吏有些惶恐,“晁公!
趕緊阻止他們!否則容易激發民變!
”
晁錯平靜的問道:“可曾做過什麼虧心事?”
“不...不曾。”
晁錯沒有再說話,官吏心驚膽戰,看著麵前那慘況,眼眶直跳。
不知過了多久,晁錯跳上了一輛戰車,大聲叫道:“諸位!
!”
周圍的百姓們急忙停了下來,士卒們開始衝進人群裡,抓出那些被毆打的罪犯們。
“這些人現在還不能死!”
“我要審查他們的過錯!將他們逐一處置!
”
“諸位現在就回自己的家去!
等待我的處置結果!
”
晁錯大聲下令,那些聚集起來的百姓們依依不舍的開始離開,他們來的很快,而離開的同樣很迅速,神出鬼沒的,當他們離開的時候,整個路口上便全是些血跡,屍體,還有那些被打的慘不忍睹的罪犯了...士卒從那些人裡找出了呂更始,帶到了晁錯的麵前。
此刻的呂更始,早已被打的麵目全非,整個人有氣無力,若是沒有士卒扶著,都無法起身。
而管家則是直接被打死了。
晁錯笑了起來,“當初縱容他們行凶,肆無忌憚的欺辱鄉人時,可曾想過今日呢?”
呂更始顯然是說不出話來,整個人搖搖晃晃的,眼神呆滯。
晁錯大手一揮,當即就押著他返回了縣中。
當他帶著這位呂更始返回縣衙的時候,他驚訝的發現,劉嘉居然還沒有離開。
劉嘉看著士卒們用馬車運著那些犯人,隻是站在不遠處,眉頭緊皺。
“壞事了...壞事了啊。”
“太後的近親被你打成了這般模樣....”
晁錯一點都不害怕,“反正他遲早都是要死的,劉公怎麼還在這裡?”
劉嘉從懷裡掏出了文書,丟給了晁錯。
“這是什麼?”
“拘捕令,允許你拘捕各地的豪族。”
晁錯有些意外,卻還是迅速收起了此令,“劉公這麼快就想通了?”
“我怕再想不通,你就該召集百姓來打我了。”
劉嘉抬起頭來,“這下我可要跟著你倒黴了...十幾個大豪族啊,我一個人哪裡鎮得住....”
“您是一地之郡守,有什麼鎮不住的。”
劉嘉苦笑了起來,“但願吧,反正事都已經開始辦了,我也不怕了,頂多將我撤職...反正這地方的郡守,也從來就沒有幾個能善始善終的,也不差我這一個了。”
“你放心吧...我肯定讓你善終。”
遠處傳來了一聲粗狂的聲音。
劉嘉渾身一顫,他是認識這個聲音的,他猛地抬起頭來,就看到了遠處那一行人。
劉長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對麵,此刻正打量著那些被打的鼻青臉腫的官吏,又忍不住抬起頭來看向了晁錯,“打架怎麼不叫上我啊?我也能打幾個的。”
“陛下!
!”
譙縣的官員們跪在院落內,沒一個敢抬頭的。
劉長坐在了上位,很是平靜的打量著他們。
“你們這裡不錯啊,我剛來,就看到你們與當地豪族打成了一片,百姓們那叫一個熱情啊,對著那些人是又摟又抱,你們這裡的關係很融洽啊....朕一直都想在長安舉辦個運動會,沒有想到,長安還沒辦好,你們這裡倒是辦上了,老少都來參與,好不熱鬨...晁錯,你治理的很好啊,百姓們吃的不錯,打拳還挺有勁的,要不是乃公站得遠,怕是也得挨上他幾拳...”
聽著陛下的挖苦,官吏們是惶恐到了極點。
劉嘉更是顫抖著說道:“陛下...這件事其實....”
“好了,你個豎子,虧你還是我的族人呢,連點血性都沒有,你就看著那幫姓呂的犬物欺辱你的官?”
呂祿臉色一黑。
劉嘉聽到劉長沒有怪罪的意思,也就鼓起了勇氣,“陛下!
沛郡有諸多豪族,平日裡魚肉百姓,無惡不作,其中以劉,呂姓者為惡極多,臣卻不好動手....”
“怎麼?姓劉就殺不得?姓呂就管不得?!”
劉長勃然大怒,“給你五天的時日,將這些犬入的給我帶到我的麵前來,不然我將把你吊起來打,絕對讓你比呂更始還慘!
”
“唯!
”
劉嘉此刻有了劉長撐腰,那是一點都不懼怕,急忙起身,急匆匆的離開了這裡。
劉長這才看向了其餘官吏,“你們倒也不錯,不到百人,就敢去抓上千人...祿!每個人都賞百金!”
呂祿的臉色看起來更黑了。
劉長揮了揮手,晁錯熟練的坐在了劉長的身邊,劉長打量著他一番,“沒傷著吧?”
“不曾。”
“看不出來,你在民間的威望居然還不錯啊?”
“是陛下先前讓臣負責冬衣之事,天下百姓極為感激,這並非是臣的威望,乃是陛下仁德的緣故。”
劉長聽聞,喜笑顏開。
“你說的很對!
”
“果然,讓你到地方上磨礪,是正確的行為...你終於開始有賢臣的資質了...”
“這都是因為陛下的教誨!”
“哈哈哈,好,名臣!有名臣的資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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