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道友彆說話(1 / 1)

竹樓一樓的簷下廊道,暖樹忙著針線活,小米粒唧唧喳喳,說著大白鵝的青萍劍宗那邊,如今又有了哪些官帽子。

剛日讀經柔日讀史,製怒寫竹逢喜畫蘭,讀諸子集宜在春風裡。

陳平安正在翻看本兵家書籍,第一批寄往白帝城的書籍,霽色峰這邊其實已經準備好了,五百顆穀雨錢,很快到手。

山中劍房那邊剛收到一封桐蔭渡船寄來的密信,崔宗主在原先六司八局的基礎上,在其中運轉司和功過司下邊,又增設了幾個分支衙署,人沒幾個,其實不比落魄山多多少,一座座嶄新的“官衙”倒是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了,看架勢,是奔著跟五嶽山君、大瀆公侯官邸的二十四司衙署去了的,估計最終數量隻多不少。

嗬,果然還是我落魄山,更為風清氣正。

今天來落魄山這邊點卯畫押的朱衣童子,作為自封的處州城隍廟的二把交椅,它給自己取了個名字、道號合二為一的“赤誠”,主要是在裴總舵主和周副舵主身邊處久了,耳濡目染,總覺得“以誠待人”是個頂好的說法。前不久經由陳山主欽點,它升官了,榮升為騎龍巷的總護法。至於那條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坐騎白花蛇,她如今算是發了,嘿,官場上隻要跟對人,就是這麼事半功倍。

她的名字“白虹”,其實都是朱衣童子隨口幫忙取的,當時陳山主說了一大通書上的聖賢道理,聽不太懂,反正大意就是誇讚這個名字取得不錯,當時尚未煉形成功、無法開口言語的白花蛇,可謂感激涕零,“白虹”就成了她的妖族真名,之後陳平安預祝她煉形成功,旁邊一個瞧著有仙風道骨的中年道士也很捧場,自稱“純陽呂喦”,同樣說了些喜慶的吉利話。

結果那條白花蛇一回到棋墩山當初,當天便閉關成功,再現身時,便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女子模樣,那件雪白蛇蛻被她煉成了法袍,關鍵是她眉心處,更有一處好似凡俗嬰兒天生從娘胎帶來的神異“道痕”……察覺到山水異象,從霽色峰山神調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這位在北嶽山水地界幾乎從不迎來送往的山神老爺,金身走出祠廟,竟然親自登門道賀,稱呼她為白虹道友。

朱衣童子坐在周副舵主的金扁擔上邊,小聲說道:“山主,白虹她臉皮薄,說她必須儘早攢出一份禮物,自己才有臉麵再來這邊,與山主好好磕頭謝恩。”

如今這個處州城隍廟的香火小人,翻山越嶺來點卯,就換了一條青蛇騎乘。

陳平安笑道:“你回頭告訴白虹道友一聲,不用這麼大費周章,有空與你一起常來這邊做客就可以了,若是以後遇到修行關隘,在落魄山這邊,找到誰就是誰,讓她隻管隨便找人詢問,聽過之後,覺得還是吃不透,就多問幾人,修行問道是大事,臉皮太薄了可不行。”

朱衣童子試探性問道:“山主大人,不如我頂替白虹,先給你磕幾個頭吧?”

陳平安擺擺手,無奈道:“”

朱衣童子小心翼翼說道:“山主大人啥時候有空走趟州城?我那邊熟門熟路,知會一聲,我可以給山主大人帶路。”

彆看它對城隍爺高平一口一個高光棍,心裡邊,總歸是向著這位自家老爺的。便想著能夠邀請陳山主大駕光臨城隍廟,那就真是蓬蓽生輝了。再就是高平這個家夥,太不會當官了,半點人情世故都不懂,自己每次苦口婆心與他說這些山水官場的禮數、講究啊,高平非但不領情,死要麵子活受罪,反而撂下一句皇帝不急太監急,這種犯忌諱的話,是你一個城隍爺能亂說的?

陳平安笑道:“具體日期,暫時不好說,不過你放心,隻要我去州城那邊,我肯定去州城隍廟燒香,聽說你們家的財神廟很靈,在整個北嶽地界都是數一數二的,必須去。”

朱衣童子喜逐顏開,隻是很快就有些黯然,眉宇間泛起淡淡的憂愁,怕就怕自己擅作主張,陳山主真去了城隍廟,高平就擺出一張臭臉給陳山主看,它倒是不怕自己落個裡外不是人的下場,就是擔心喜歡鑽牛角尖的高平與落魄山關係差了,也怕本來是好心好意的陳山主到了那邊,白白鬨個心情不愉快。

陳平安輕輕翻過一頁書籍,看似隨意說道:“下次見著了高城隍,就不說是你邀請我去的了。”

小家夥輕輕嗯了一聲。明明應該感到高興,卻沒來由有點沒道理的委屈,心裡邊酸酸的,就像喝了隔夜的茶水,沒釀好的劣酒。

陳山主都可以這麼善解人意,你高平怎麼就那麼鐵石心腸呢,欠你啊……好吧,我是饅頭山土地廟香爐裡蹦出來的,是欠你的。

陳平安合上書籍,微笑道:“你的做法,高城隍都看在眼裡,你的想法,高城隍其實也都放在心裡。隻是有些人的有些話,不太喜歡說出口而已。當然,一直聽不見想聽的話,時日久了,我們當然會感到失落,但是不用懷疑我們心中早早就有的那個答案。你覺得呢?”

朱衣童子還是嗯了一聲,隻是這次小家夥就不再那麼臊眉耷眼,垂頭喪氣,而是神采奕奕,眉眼飛揚了。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本兵書收入袖中,說要自己去山門口那邊逛逛。

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三十年,在這期間不待客,不收徒。

不過因為陳平安私底下打過招呼,允許落魄山眾人私底下收取一些有眼緣的嫡傳弟子,但是短時間內,不會在集靈峰祖師堂那邊舉辦開筆錄牒儀式,等到機會成熟了,可以一起辦。於是仙尉就鑽了這麼個空子,收了個暫不記名的弟子。

仙尉道長是個沒有正經授籙的假道士,這個弟子,卻是個貨真價實的道士。

此人如今在小鎮二郎巷那邊租了棟老宅,時不時就去找仙尉請教道法學問。

陳平安獨自去往山腳,山門口那邊桌旁,坐著個喝茶的道士,中年男子相貌,在洞府境停滯多年,真實歲數已經是甲子高齡。

這會兒仙尉道長正陪著這位弟子喝茶閒聊,至於是不是傳道授業,幫著指點迷津,就難說了。

按照魏檗的說法,這個雲遊道士,叫林飛經,似有宿慧。

簡單來說,就是極有可能,此人上輩子就是修道之人。

很多上一世兵解的有道之人,在這一世隻要機緣到了,一旦開竅,就可以重新修行,而且登山很快,一路修行順遂,如有神靈庇護。林飛經是南邊那個白霜王朝的舊虔州人氏,地方郡望出身,當過一座小道觀的都講,魏檗查閱過大驪禮部檔案,身世和人品都沒有任何問題。此人道心堅定,但是修行資質一般,六十來歲了,還隻是一位洞府境練氣士,因為被那場戰事給耽誤了,暫無道號,林飛經此次從一洲之南,不辭辛苦一路北遊大驪,本意是與陳山主請教道法,結果到了這邊,才發現落魄山不待客,因為見不到陳平安,就隻好在山門口止步,林飛經又不願就此返鄉,就經常在山門口喝茶,想著自己不宜強行登山,陳山主總有下山的時候,結果之後就被看門人仙尉……截胡了。

聊過了一些有的沒的,仙尉勸說道:“飛經啊,如果沒事的話,就回了吧。關於幫你在槐黃縣城那邊找個活計,為師前不久已經跟景清道友說過了,對方拍胸脯保證,近期就會幫你落實了,你且寬心。”

林飛經點點頭,“師父可以與那位景清仙師明說,這份行當,不用計較薪水,弟子隻是覺得找了個落腳地,能夠稍微掙點錢,不用每天光是花錢,就心安些。”

聽說落魄山的那位景清仙師,駐顏有術,是一位返璞歸真的元嬰境老神仙。

仙尉埋怨道:“這是什麼話,為師與景清道友是什麼關係,每月薪水豈會低了。”

陳靈均確實對此事很上心,但是騎龍巷那邊,石柔當代掌櫃的壓歲鋪子,就隻是賣糕點,林飛經畢竟是個練氣士,去了那邊當夥計,難道每個月隻掙幾兩銀子?可要說讓林飛經去隔壁的草頭鋪子,一來先前沒見著賈老哥,二來鋪子生意一般,小小鋪子,又有了趙登高和田酒兒,所以讓陳靈均確實為難,一開始就想著是不是自己偷偷墊錢,與賬房那邊的韋文龍和張嘉貞打個商量,勞煩他們幫個小忙,每個月就以落魄山的名義,給林飛經發薪水,無非是每個月幾顆雪花錢的開銷,陳靈均還是拿得出來的,小錢!

山下的金錠元寶銅錢,山上的三種神仙錢,能有臉大?

這就叫天大地大,兄弟義氣,麵子最大。

剛好先前風鳶渡船停靠牛角渡,陳靈均就與賈老哥聊過了這件事,賈老哥豪爽,連連說沒問題,鋪子多雙碗筷的小事,還讓景清老弟不用去賬房那邊多跑一趟了,說每個月幾顆雪花錢的薪水,由他賈晟出了,如今在風鳶渡船上享清福,頂著個二管事的頭銜,錢沒少掙,倒是花錢,反而成了一件難事。乾脆讓那林飛經直接去草頭鋪子,就彆當什麼夥計了,跌份,怎麼都得給個二掌櫃的名分,也好聽些,景清老弟你再幫忙捎幾句話給酒兒和登高,讓他們倆記得到了林道長那邊,得有晚輩對待長輩的規矩,否則他這個當師父的,就要搬出師門家法了……

一件事就這麼說定了。不過陳靈均還沒來得及跟仙尉道長報喜。

林飛經站起身,與師父稽首告辭。

仙尉緩緩起身,抖了抖道袍袖子,提醒道:“訪仙修道,煉氣吐納,首重心誠,氣定且清,故而必須戒驕戒躁,至於境界一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林飛經作揖道:“師父說得在理,我輩修道之士,豈可過於看重境界,舍本取末,確是弟子心浮氣躁了,謝過師父點撥。”

論口才和急智,仙尉道長在大驪京城,都差點能夠騙過陳平安。

這個徒弟當真不差!隨便扯幾句,弟子就能想到一些師父自己都想不到的道理。

仙尉拍了拍林飛經的肩膀,“道法自然,要以無為心行有為事,要於有為事上磨礪無為心,隻要心平氣和,穩當修道,天道酬勤,自然守得雲開見月明。”

林飛經似有所悟,再次與師父稽首謝過這番值得自己反複咀嚼的金玉良言。

仙尉繃著臉,擺著師父的譜,實則鬆了口氣,終於把林飛經這老小子打發回去了。

收了徒弟的仙尉畢竟心虛,始終不敢與山主主動提這件事。仙尉甚至反複叮囑小米粒,不著急與陳山主說這個事,等到時機合適了,他自己會與陳山主稟報此事。

隻不過道士仙尉的心虛所在,不是那個封山不待客、收徒需慎重的規矩,而是自己一時興起的舉動,擔心在陳山主那邊落個誤人子弟的看法,可彆收了個徒弟,就丟了看門人的這口鐵飯碗,害得他重操舊業,師徒倆一起去跑江湖混飯吃。

虧得隻是個平時就以道友相稱的不記名弟子,不然仙尉就真要勸說林飛經趕緊回鄉看看了。

名義上是仙尉見林飛經慕道心切,就勉強收他為弟子。至於事實真相嘛,在仙尉看來,林飛經出身世族,好歹是個中五境練氣士,小有積蓄,家底不薄。

仙尉是個老江湖,先前三言兩語,就把林飛經的底細給摸清楚了,比如看似扯閒天,道友去過幾座仙家渡口啊,坐過幾條仙家渡船啊。也就是如今不必為了坑蒙拐騙了,不然仙尉道長都可以讓林飛經有錢北遊,沒錢回鄉。

就像陳平安的那句評價,可謂一語中的。

不是清白人家,也不會被仙尉道長坑騙。

林飛經突然停步問道:“仙尉道長,這位是?”

山道台階那邊走下一個青衫長褂的男子,頭彆玉簪,氣態溫和。

仙尉轉頭一看,頓時頭大如簸箕,山主怎麼下山來了?!

幸好林飛經機靈,沒有喊自己師父。

陳平安笑道:“我叫陳平安,這位道友,可是仙尉的朋友?”

林飛經看了眼仙尉。

仙尉一跺腳,罷了罷了,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的事,自己大大方方承認了便是,便與陳平安坦白,說林飛經是自己的不記名弟子。

“好事。”

陳平安點頭笑道:“既然你們有了師徒名分,林道友可以在這邊住下,至於是在山腳這邊落腳,還是去山中挑選一處宅子,就看仙尉道長的安排了。”

仙尉心中輕輕歎息一聲,自己隻是個落魄山的看門人而已,怎麼像是個在霽色峰祖師堂有座椅的供奉仙師了。

林飛經猶豫了一下,先與那位如雷貫耳的陳山主打了個道門稽首,再起身說道:“陳山主,我在小鎮那邊租了個宅子,半年的定金都交了,師父又請人幫忙,給我在縣城尋了個掙錢營生,我想著近期就在那邊住下,半年之後,再來叨擾陳山主。”

陳平安微笑道:“自家人不說客氣話,總之就是怎麼方便怎麼來。”

道士林飛經,與這位跟自己心目中形象相契合的陳山主稽首謝過。

規規矩矩,一本正經。

為了早點趕回落魄山,周首席都用上了三山符,早就將此符教給了馮雪濤,自打離開蠻荒,馮雪濤就沒少鑽研這張大符。

大概是近鄉情怯,薑尚真沒有直奔落魄山霽色峰,而是帶著馮雪濤先去了槐黃縣城,把大街小巷都給逛了一遍,饒是馮雪濤這樣的飛升境野修,每到一地,聽著薑尚真輕飄飄的幾句介紹言語,馮雪濤越後來越是驚悚,不提福祿街和桃葉巷,可能一條不起眼的狹窄陋巷,一棟破敗不堪的宅子裡邊,就曾經有某某在此土生土長,每天踩著雞屎狗糞,最終陸續離開家鄉,成為了誰誰誰。

最終他們在那作為小鎮最高建築的酒樓喝了頓酒,站在三樓的臨窗位置,可以看到那座螃蟹坊。

馮雪濤隨口問道:“這棟酒樓,既然最高,不會也是某位高人占據的地盤吧?”

結果馮雪濤發現薑尚真一直仰著頭,看著天花板。

薑尚真收回視線,笑道:“頭頂上還有四樓,主人家的繡鞋都比我們的腦袋高,你說高不高?”

一語雙關。隻是馮雪濤卻誤會了,沒有當真,隻因為薑尚真今天所談“內幕”,都是紙麵上的,更多真相,就沒有透露給馮雪濤,怕這位青秘道友在小鎮走路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巴掌之地,能夠擁有一位飛升境修士,在山上就已經是極為罕見的事情。

如果同時有兩位呢?無法想象。畢竟在山水有限的一隅之地,擁擠著山上倆飛升,就跟山下市井門戶的門對門差不多了。

再如果更多呢?麻了。

所以在驪珠洞天這個匪夷所思的地方,境界越低,走夜路的膽子越大。

外鄉修士,境界越高,越得小心。

比如馮雪濤,對於此地的大修士,就隻是通過一些山巔秘聞,稍微知道得多一點,比如這裡極有可能隱藏過一座飛升台,小鎮學塾教書先生的齊靜春,是倒數第二任負責坐鎮此地的三教一家聖人,一個極年輕的十四境讀書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王朱,大道根腳就在此處。至於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劉羨陽、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顧璨等從小鎮走出去的“年輕一輩”,如今在外界流傳的消息就多了。

馮雪濤說道:“這次拜訪落魄山,我需不需要備份禮物?”

若隻是一位飛升境野修的純粹身份,馮雪濤就算路過大驪王朝,隻需故意繞過落魄山和披雲山就是了,既然你們舊驪珠洞天的山水地界,在阮邛手上,訂立一條練氣士在轄境內禦風需要懸佩劍符的規矩,那我惹不起還能躲不起?

可既然這次是跟在“周首席”身邊,頭回做客落魄山,山上的禮數,總得講一講,問題在於馮雪濤並不了解那個年輕隱官的性情,一份見麵禮的品秩、價格,就有學問了。馮雪濤身為野修,道齡又高,家底不薄,比如手頭就有一件如同雞肋的半仙兵重寶,馮雪濤又沒犯渾,當然舍不得送出去,是打算以後留給關門弟子的,至於那堆無法煉製為本命物、或是中煉不劃算的法寶,挑哪件送出手?同樣是法寶品秩的東西,價格可以是天差地彆。

薑尚真重新落座,夾了一筷子鹹肉燉筍,專門挑在小鎮這邊被稱為泥裡黃或是黃泥尖的春筍,再用晾曬兩三年的火腿肉在砂鍋慢燉著,薑尚真細細嚼著,笑道:“我已經幫忙準備好禮物了,馮兄不必考慮這些小事。”

馮雪濤搖頭說道:“不用,我還是有一些積蓄的。”

薑尚真笑道:“你就彆跟我爭這個了,要不是因為我的緣故,你都不用走這趟落魄山,按照習俗,小鎮這邊不管是正月裡拜年走親戚,還是平時串門有事求人,都得送雙,不可送單。所以要麼乾脆不送酒水,要送就得送兩瓶。所以我幫你準備了兩件比較討喜的法寶。”

何況在蠻荒腹地那場狹路相逢的廝殺過程裡,馮雪濤虧了不少本錢。野修掙錢,能跟譜牒修士媲美?雖說你是飛升境馮雪濤,可我是薑尚真啊。

好朋友之間,道理得這麼講。

馮雪濤還要堅持己見,薑尚真已經舉起酒杯,一飲而儘,“少說屁話多喝酒,多走幾個情誼越有,要真是心裡邊過意不去,你喝完杯中酒,回敬我兩個,就當結清了。”

馮雪濤隻好連喝了三杯酒,抬起手擦了擦嘴角,薑尚真酒沒少喝,夾菜更多,微笑道:“我的酒量高低,酒品好壞,一直跟下酒菜的多少、好壞掛鉤。”

邀請馮雪濤擔任玉圭宗供奉,除了雙方性格投緣,能尿到一壺裡去,薑尚真當然有自己的私心。

例如以後再在神篆峰祖師堂跟人吵架,可就有幫手了。薑尚真終於不用勢單力薄,一挑一屋人了。

已經找一堆人,通過薑氏家族掌控的幾封山水邸報,還有薑尚真親自下場,砸下神仙錢,利用幾十場不同門派仙府鏡花水月的口口相傳,幫著道號青秘的馮雪濤,在桐葉洲南部,很是大肆宣揚了一番,威名遠播!

這位在一洲山上鏡花水月、以罵薑尚真最凶最狠出名的崩了真君,砸錢不停,大罵那薑賊狗屎運,竟然結識了皚皚洲那位道號青秘的馮雪濤,不知怎麼就勾搭上了,青秘這個老飛升,那可是野路子出身的山巔散仙,性格偏激,喜歡下黑手,敲悶棍,睚眥必報,殺人是吃飯喝水一般的平常事,隻要出手必然是斬草除根,不留半點後患,被這位飛升境野修盯上的一座仙府,彆說男女修士,就連會下蛋的雞都不放過,關鍵是連文廟那邊都找不著證據……

這次馮雪濤之所有願意破例,擔任一座宗門的記名供奉,你們問他馮雪濤到底圖個啥?廢話,還能圖啥,自然是奔著薑氏福地的花神山去的唄,所以名列胭脂榜上的仙子們,可都要小心了,近期都彆外出遊曆了,小心遭了毒手。聽說這個明麵上尚無道侶的野修,在浩然七八個洲都有私生子,說不定薑尚真就是其中之一,你們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可憐馮雪濤,還未在玉圭宗露麵呢,還不清楚自己的名聲,早已爛大街了。

大致上,就是眾口一詞,說薑賊的那個野爹,來桐葉洲玉圭宗找兒子認親了。

來寶瓶洲之前,薑尚真背著馮雪濤,走了一趟玉圭宗,臨時發起了一場祖師堂議事。

關於是否邀請馮雪濤擔任宗門供奉,當時神篆峰祖師堂內,不是沒有異議。

他們未必都覺得馮雪濤擔任供奉不是什麼好事,可能純粹就是習慣了跟薑尚真唱反調。

大概不借機會痛罵薑尚真幾句,就不算一場合格的神篆峰議事。

既然馮雪濤的名聲這麼差,我們玉圭宗何必接手這麼個燙手山芋,畢竟請神容易送神難。

薑尚真就隻有一句,我差點沒跪在地上求他來神篆峰的馮雪濤,他境界高,是個提著燈籠都難找的飛升境,你們可彆因私廢公!

假設馮雪濤真願意擔任供奉,一位飛升境的俸祿,該怎麼定價,如果過高,超出其餘一眾玉圭宗“外姓”供奉、記名客卿一大截,讓他們心裡怎麼想?過低,馮雪濤就不會有意見,覺得我們折了他的麵子?可彆鬨翻了,白白多出個山上仇家。

馮雪濤是飛升境。

馮雪濤終究是一位野修,到了玉圭宗,他能做什麼事情?把他供起來當個花架子的活祖宗嗎?

馮雪濤是飛升境。

姓薑的,以後出了任何事情,比如馮雪濤閒不住,下山遊山玩水期間,在咱們桐葉洲跟誰起了糾紛,不小心打死了誰,你薑尚真來負責給馮雪濤遞廁紙擦屁股掃茅房?一個飛升境大修士惹的禍,你一個仙人境果真負的起責?

“馮雪濤是飛升境。馮雪濤是飛升境。馮雪濤是飛升境。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被薑尚真這麼耍無賴,祖師堂內有人差點就要摔椅子了。

薑尚真轉頭望向祖師堂掛像,滿臉悲憤神色,開始訴苦,列祖列宗,尤其是荀老頭,你睜開眼瞅瞅這幫人的所作所為,韋宗主你也聽兩耳朵,聽聽這些王八蛋是怎麼個公報私仇的……

吵架嘛,罵人無忌諱,被罵不較真,心寬體胖,立於不敗之地。

酒足飯飽,薑尚真靠著椅背,問道:“好像你們皚皚洲還曆史上,始終未能出現一位十四境修士?”

馮雪濤笑道:“皚皚洲不也沒有十四境。”

都不說同樣是鄰居的流霞洲,畢竟皚皚洲跟俱蘆洲,最不對付,這麼多年來一直相互較勁。

你們有趴地峰火龍真人,我們也有“七十二峰主人”韋赦。你們劍修如雲,我們有財神爺劉聚寶。

薑尚真的桐葉洲,當年練氣士人人眼高於頂,小覷浩然七洲,某種程度上,就與自家擁有一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有關。

就在此時,從樓梯口那邊走來三人,為首男子,青衫長褂布鞋,年輕相貌,雙鬢微白不是特彆明顯,身邊還跟著一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以及一個臉頰紅彤彤的貂帽少女。

薑尚真趕忙起身,受寵若驚道:“山主怎麼親自下山來迎接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去騎龍巷兩間鋪子查賬,小陌說你們在這邊喝酒。順路。”

自作多情的薑尚真一時語噎。

陳平安笑道:“跟你們介紹一下,身邊兩位,小陌,化名陌生,道號喜燭。謝狗,如今改名梅花,她的道號有點多,我就不一一贅敘了。”

謝狗撇撇嘴,山主你不拿我當根蔥唄,自己就那麼七八個、至多十來個道號,挑幾個說都不會?

小陌作揖道:“小陌見過周首席。”

一個更晚上山的記名供奉,一個是功勳卓著的首席供奉。

薑尚真快步走向小陌,抓起對方的手,使勁搖晃起來,“喜燭道友,久聞大名。”

小陌有些奇怪。好像周首席剛剛從蠻荒天下返回,何來久聞大名一說?

馮雪濤早已站起身,陳平安率先抱拳致禮,馮雪濤便拱手還禮,若非有個共同的朋友薑尚真,雙方確實沒什麼可聊的。

薑尚真轉頭看著杯盤狼藉的酒桌,問道:“我讓人重新上一桌酒菜?”

陳平安笑道:“不用,下山之前就吃過了,在壓歲鋪子那邊又吃了幾塊糕點。”

結伴禦風去往落魄山,先前在小鎮那邊,薑尚真就送了馮雪濤一枚劍符,提醒他懸佩在腰間。

馮雪濤發現自從陳平安現身之後,薑尚真就變了一個人。

先前在酒桌上,薑尚真長籲短歎,嘀嘀咕咕,說些衣不如新、世道如此我能如何的言語。

薑尚真在路上,以心聲說了些馮雪濤的那趟蠻荒之行的“趣事”,比如被某人強拽著一路往南走,最後某人嫌棄一位實打實的飛升境野修礙事,就讓被說成是個拖油瓶的馮雪濤先行北歸,免得妨礙某人出劍,不小心被亂劍砍死……

之後就是那場廝殺的大致過程,顧璨在陳平安這邊沒有多說什麼,薑尚真卻是說得興高采烈,唾沫四濺,說曹慈那撥年輕人,真是各個都不孬,蠻荒天下那撥同樣年紀輕輕的天乾修士,無論是術法,還是道心,也都不弱。如果不是曹慈和顧璨的那記神仙手,這場架,其實還有的打。

謝狗以心聲嗤笑道:“聽你這麼說的話,好像也就那個曹慈有點意思,其餘修士,畢竟年輕。”

薑尚真咦了一聲,“謝姑娘聽得見我與山主的心聲言語?”

謝狗睜眼說瞎話,“小陌跟我轉述而已。”

小陌無奈道:“彆亂說。”

陳平安笑道:“謝狗真名白景,與小陌是一個輩分的遠古劍修,劍術要比小陌……略高些?”

謝狗笑嗬嗬道:“麼的麼的,我與小陌劍術一般高。”

在落魄山,謝狗學了不少口頭禪。

久在百花叢中的薑尚真又不是瞎子,豈會看不出“謝狗”對小陌的情意。如那映山紅花開如燃火,風過即是點頭說喜歡。

我輸了。

薑某人心累了,落魄山首席一位,不爭了,保不住就保不住了。

隻有馮雪濤這個外人,聽不見他們的心聲內容。

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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