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七章 滿座皆故友(1 / 1)

年少如何久年少,少年如何長少年。

邋遢漢子,姚仙之。佩刀婦人,姚嶺之。

初次相逢,一個還是笑容燦爛的朝氣少年,一個還是渾身鋒芒的英氣少女。

姚仙之好像有些靦腆,嘴唇微動,說不出合適的話,客套話不願意說,心裡話想說太多,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就那麼沉默著。

姚嶺之,狐兒鎮客棧九娘的女兒,她還是比較豪爽,好像這麼多年的磨礪,也沒能磨掉性格棱角,大大方方望向那個男人,點頭笑道:“陳公子,確實好久不見。”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帶我看一看姚老將軍?”

姚仙之點點頭。

姚嶺之察覺到姚府四周的異樣,好像陳平安的到來,惹出了不小的動靜。很正常,如今的姚府,可不再是當年的尚書府第了。皇帝陛下如今又不在蜃景城,有人擅闖此地,

陳平安歉意道:“來得比較著急,估計還要你們幫忙解釋一番,就說有人做客姚府,讓蜃景城不用緊張。至於我是誰,就不用說了。”

姚嶺之沒有任何猶豫,親自去辦此事,讓弟弟姚仙之領著陳平安去探望他們爺爺。

姚仙之走路一瘸一拐,還有一截空蕩蕩的袖管,男人想要遮掩幾分,徒勞而已。

陳平安笑問道:“剛才好像在跟你姐姐在吵架?吵什麼?”

姚仙之輕聲道:“我姐年紀越大越絮叨,一直想讓我找個媳婦,成天當媒婆,東拉西扯的,都上癮了。讓那些女子為難,我如今是怎麼個德行,她又不是不知道,就算真有女子點頭答應這門親事,到底圖個什麼,我又不傻。總不能是圖我年少有為、相貌堂堂吧?陳先生,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點頭道:“都是人之常情,勸也正常,煩也正常。除非哪天你自己遇上了喜歡的姑娘,再娶進門。在這之前,你小子就老老實實煩著吧,無解的。”

姚仙之笑了笑,“陳先生,我如今瞧著可比你老多了。”

陳平安輕輕一巴掌拍在姚仙之腦袋上,“除了顯老,名氣也大,脾氣還不小,都能跟白龍洞譜牒仙師在鬨市乾架了。”

姚仙之挨了一巴掌,笑了起來,不喝酒會笑,對於如今的“姚郡王”來說,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一座僻靜院落,院門上張貼了等人高的兩張彩繪門神,當下已經現出金身,守護在門口。

這不是一般的山水“顯聖”,眼前兩尊金身門神,身負大泉一國文武氣運,大概能算是那位皇帝陛下的假公濟私了,隻是此舉,合情也合理。因為幫助門神“描金”之人,是一國欽天監手持皇帝親賜禦筆的製式手筆,每一筆劃,都在規矩內。而為兩尊門神“點睛”之人,陳平安一看就知道是某位書院山長的親筆,屬於儒家聖人的指點江山。顯而易見,儒家對大泉姚氏,從文廟到一洲書院,很刮目相看。

此後這兩尊在此院門大道顯化的門神,就會與大泉國運牽連,享受人間香火浸染百年千年,屬於神道路途最為常見的一種描金貼金。

先前陳平安其實已經察覺到此地的不同尋常,可以斷定老將軍姚鎮就是在此修養,之所以沒有直接落在此處,一來太過莽撞,擔心自身劍氣和拳意尚未完全收斂餘韻,太過“氣盛”,會山水犯忌,不小心衝撞老將軍的命理氣數。再者陳平安也想要在姐弟那邊,先緩一緩自身心境。

兩尊門神凝神望向那一襲青衫,然後幾乎同時抱拳行禮,神色恭敬,主動為陳平安讓出道路。

姚仙之愣了愣,他本來以為自己還要多解釋幾句,才能讓陳先生通過此處門禁。

陳平安抱拳還禮,跟隨姚仙之走入一間屋子,屋內桌上擱放了一隻仙家香爐,紫氣升騰,清香怡人。

一位須發雪白的老人躺在病榻上,呼吸極其細微。

姚仙之動作極其輕柔,幫陳平安搬了一條椅子在床邊,他自己則坐在遠處。

陳平安落座前,從袖中撚出數張金色符籙,一一張貼在屋門和窗戶上,是那本《丹書真跡》記載的幾種上品符籙,其中一種名為“渡口符”,能夠安穩心神魂魄,減少光陰長河流逝帶來的影響,隻是這種符籙極其消耗符紙,關鍵煉製此符,消耗修士心神的程度,其實也遠遠多於畫那攻伐符籙,除了渡口符,門上還貼了一張幾乎已經失傳的“牛馬暫歇符”,攔不住牛馬登門,卻可以讓陰冥鬼差遙遙見到神符,暫歇片刻,作為一種玄之又玄的古老禮敬,這類山水規矩,注定在一般宗字頭秘藏的仙家書籍上都是不見記載的。

陰陽異路,各走各道,與那鳥有鳥道鼠有鼠路是一樣的道理,修道之人,若是沒有開天眼,或是不曾躋身上五境,遇見城隍爺土地公不奇怪,修士下山如神仙下凡問土地,甚至是一條山水官場的不成文規矩了。但是想要遇到那些與日夜遊神之屬截然不同的陰冥胥吏,卻極其不易,就跟凡俗夫子撞見陰物差不多難得,而且一旦偶然遇見了,練氣士都不會視為什麼好事。

按照避暑行宮的晦澀記錄,人,不管是否修道,與那酆都鬼差,屬於各自在一條光陰長河的兩岸行走,雙方各有天地大道,井水無犯河水,所以陳平安遠遊極多,除了托鐘魁的福,在埋河祠廟外增長了見識,此外就再未見過任何一位酆都鬼差,而且那次不合禮製的相遇,還是陳平安習慣了光陰長河停滯的關係,才得以目睹酆都胥吏的罕見真容,不然哪怕雙方近在咫尺,還是會擦肩而過。

多年遊曆,或畫符或贈送,陳平安已經用完了自己珍藏的全部金色符紙,這幾張用以畫符的珍稀符紙,還是先前在雲舟渡船上與崔東山臨時借來的。

繪製光陰渡口符,會消磨修士心神。畫牛馬暫歇符,則會折損陰德。

這些忌諱,《丹書真跡》上邊,其實都明確無誤寫了,李希聖還專門在牛馬符一旁專門批注四字:慎用此符。

姚仙之坐在椅子上,隻是看著陳先生一一張貼那些金色符籙,雖然滿心好奇,卻沒有開口詢問。

好奇之餘,漢子沒來由有些心安。

好像這個陳先生終於來了,那麼他這個已經淪為廢物的大泉郡王,不說手邊做什麼事,就算是在用心一事上,便都可以偷個懶了。反正什麼都讓陳先生勞心勞力去。

昔年大泉邊關的年輕三姚,本就數他姚仙之最仰慕那位一身宗師風範的少年劍仙,當年的少年,其實一門心思想要與拳法無雙的陳先生拜師學藝,隻可惜沒成,當時覺得以後機會多多,不著急一時,哪怕山上歲月與人間寒暑關係不大,那麼年見不著,十年總能再次見麵,不曾想一眨眼就是兩個十年過去了,而且如今的姚仙之,也沒了什麼練拳習武的半點心思。

姚仙之不是練氣士,卻看得出那幾張金色符籙的價值連城。

大泉朝廷的那些供奉仙師,每次為國效力,使用這類材質的符紙,臉上神色都跟割肉吃疼一般,好教朝廷知道他們的傾囊付出。

陳平安在張貼符籙之後,悄無聲息走到桌邊,對著那隻香爐伸出手掌,輕輕一拂,嗅了嗅那股清香,點點頭,不愧是高人手筆,分量恰到好處。

做完這些,陳平安才坐在那張靠近病榻的椅子上。

渡口符和牛馬符之外的幾張符籙,相對比較平常,都是用來幫助姚老將軍安心凝氣,稍稍減緩心神疲憊和皮囊腐朽的進程,比如一張甘露接壤符,就是以一絲一縷的水土氣運,悄然潤澤老人體魄,治標不治本,也隻能如此了。如今的老人,哪怕是崔東山這種仙人,任何玄妙的術法神通,都是一種得不償失的大動乾戈。

姚仙之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懷疑。

相信哪怕是皇帝陛下在這裡,一樣如此。

姚家極少如此信任一個外人,以前是,如今更是,而陳平安是唯一的例外。

漢子隻是安安靜靜看著這個“來得有些晚”的陳先生。

因為爺爺之所以如今拗著熬著,雖然誰都沒有親耳聽到個為什麼,但是年輕一輩的三姚,皇帝陛下姚近之,武學宗師姚嶺之,姚仙之,都知道為什麼。

爺爺是希望自己這輩子,還能再見那個忘年交的少年恩公一麵。

此外爺爺其實沒什麼難以釋懷的事情了。

大泉國祚得以保存,甚至連一座蜃景城都完好無損,每年冬天大雪,京城依舊是那琉璃仙境的美景。

偌大一座山河破碎風飄絮的桐葉洲,如此幸運事,大泉獨一份。

陳平安落座後,雙手手心輕輕搓撚,這才伸出一手,輕輕握住老人的一隻乾枯手掌。

搓手讓掌心暖和幾分,一位止境武夫,其實無需如此多餘動作,就能夠掌細微控雙手的溫度。

隻不過這是陳平安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片刻之後。

老人動了動眼皮子,卻沒有睜開,沙啞道:“來了啊,真的嗎?不會是近之那丫頭故意糊弄我吧?你到底是誰?”

“是我,陳平安。”

陳平安身體前傾,雙手抓住姚老將軍的那隻手,彎腰輕聲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會一直想著當年與姚爺爺一起走在埋河水邊,碰到偶爾做那撈屍營生的老莊稼漢,老人說他兒子撈了不該撈的人,所以沒過幾天,他兒子很快就人沒了,老人最後說了一句,‘該攔著的’。我一直想不明白,老人到底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了,與我們這些外人說起這件事,才不那麼傷心,還是有什麼其他的理由,說服了老人,讓老人不用那麼傷心。還是說老百姓過日子,有些撕心裂肺的傷心事,摔落在世道的坑窪裡,人跌到了,還得爬起來繼續往前走,傷心事掉下去就起不來了,甚至人熬過去,就是事過去了。”

按照陳平安家鄉小鎮的習俗,與上了歲數又無病無災的老人言語,其實反而不用忌諱生死之說了。

老人喃喃道:“果然是小平安來了啊,不是你,說不出這些舊事,不是你,不會想這些。”

陳平安輕聲道:“讓姚爺爺好等,不過我能走到這裡,說句心裡話,其實也不算很容易。有些事情來了,不會等我做好準備,好像不打個商量就劈頭蓋臉衝到了眼前,讓人隻能受著。

同時有些事情要走,又怎麼攔也攔不住,一樣隻能讓人熬著,都沒法跟人說什麼好,不說心裡憋屈,多說了矯情,所以就想找個長輩,訴幾句苦,這不我就從金璜府那邊趕來見姚爺爺了,一定要多聽幾句啊。當年一門心思想著趕路,走得急,這次可以不著急回家。”

老人竭力睜開眼睛,視線模糊,依稀可見一個不再是少年的男子,依舊頭彆玉簪,咳嗽幾聲後,老人臉上竟然多出幾分神采,“對嘍,真佛隻說平常話,還是我認識的那個陳平安,隻不過又長大了不少,年紀小的時候,吃了苦,要麼使勁嚷嚷,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聽見,要麼喜歡什麼都憋在肚裡,總覺得再過幾天,多過幾年,就都不是事了,其實哪裡有這樣的好事,現在曉得人生在世不稱意了吧?”

陳平安點點頭。

老人抬起一手,輕輕拍了拍年輕人的手背,“姚家如今有些難處,不是世道好壞如何,而是道理如何,才比較讓人為難。我的,近之的,都是心結。你來不來,如今是不是很能解決麻煩,都沒關係。比如換條路,讓姚鎮這個已經很老不死的家夥,變得更老不死,當個山水神祇什麼的,是做得到的,隻是不能做。小平安?”

陳平安點頭道:“能理解。”

大泉能夠扶植起金璜府山君鄭素,以及鬆針湖水神柳幼蓉。鄭素神位僅次於大泉五嶽,柳幼蓉也是二等江水正神,神位僅次於碧遊宮埋河水神。這就是所謂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而這個人,當然就是姚近之,大泉女帝。

那麼讓功勳足夠服眾、人心所歸的姚老將軍,彆說是什麼京城城隍,就算成為一尊大泉姚氏的五嶽山君都不難。

隻是在這浩然天下,女子稱帝不是沒有,但是屈指可數,而且往往國祚不長久。

亂世當中,誰坐龍椅穿龍袍是擔當,能夠坐穩龍椅更是本事。但是太平盛世一來,一個女子稱帝登基,豈會順遂。

大泉劉氏除了上任皇帝失了人心,其實大泉立國兩百多年,其餘曆代皇帝都算明君,幾乎沒有一位昏君,這就意味著劉氏無論是在廟堂和山上,還是在江湖和民間,依舊還是大泉的國姓。

所以姚老將軍的選擇,要不要成為坐鎮一方的山水神靈,其實就是老人心中,要不要將大泉國姓改“劉”為“姚”的一個選擇。顯然老人內心是希望將大泉歸還劉氏的。而在這件事上,極有可能,老將軍姚鎮與孫女,當今皇帝陛下姚近之,會產生某種分歧,甚至可以說老將軍的想法,會與整個姚氏、尤其是最年輕一輩子弟的希冀,背道而馳。

姚仙之不知道自己應該是高興,還是該傷心。

爺爺今天精氣神很好,出奇的好,以至於有力氣有心氣,說了許多話,比以前半年加在一起都要多了。

陳平安突然轉頭與姚仙之說道:“去喊你姐姐過來,兩個姐姐都來。”

姚仙之麵有苦色,“皇帝陛下如今不在蜃景城,去了南境邊關的姚家舊府。”

陳平安愣在當場。

老人在陳平安的攙扶下,緩緩坐起身後,竟然有些笑意,打趣道:“是不是也沒跟你打個商量啊,對嘍,這就是人生。”

隻是坐起身,就已經讓老將軍神色疲憊,隻能手指微動,就當是擺手示意陳平安不要多想了,“後事早就交待好了。姚家子弟,都是見慣了生死的,誰不用太過矯情。年紀輕輕就戰死沙場的,茫茫多,沒道理一個活到我這歲數的,要走了,反而烏壓壓擠了一大屋子,亂糟糟的,到時候哭了我嫌吵,不哭好像不孝順,像什麼話。”

陳平安問道:“我能做些什麼?”

老人笑道:“不用做什麼,隻要彆再一走杳無音信就行了,哪怕隔了一洲,還是可以飛劍傳信往來的。姚家事務,大泉國事,你少摻和。真當自己是咱們姚家的女婿了?當年早乾嘛去了?你小子當年要是不故意裝傻,願意多走一兩步,說不定……算了,”

姚仙之偷偷咧嘴笑。

這件事情,要是傳出去,能讓朝野上下打雞血似的去盤根問底,那些屢禁不絕的民間私刻書籍,層出不窮的稗官野史、宮闈豔本,估計就更加掙錢了。而這些極傷朝堂根本、姚氏聲譽的書籍,那些隱逸在野的失意讀書人,沒少推波助瀾。姐姐姚近之在稱帝之前,這些文字內容不堪入目的書籍就早已風靡朝野,稱帝之後,隻能說是略微有所收斂,但是依舊春風野草一般,官府每禁絕一茬就又冒出一茬,如今就連不少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員都會私藏幾本。

隻不過皇帝陛下暫時顧不上這類事,軍國大事千頭萬緒,都需要重新整頓,光是改革軍製,在一國境內諸路總計設置八十六將一事,就已經是風波四起,非議重重。至於評選二十四位“開國”功勳一事,更是阻力重重,戰功足夠當選的文武官員,要爭名次高低,可選可不選的,務必要爭個一席之地,不夠格的,難免心懷怨懟,又想著皇帝陛下能夠將二十四將換成三十六將,連那擴充為三十六都無法入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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