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過了北俱蘆洲東南部的金光峰和月華山,這是一對罕見的道侶山。
金光峰有那靈禽金背雁偶爾出沒,隻是極難尋覓蹤跡,修士要想捕捉,更是難上加難。而月華山每逢初一十五的月圓之夜,常有一隻大如山峰的雪白巨蛙,帶著一大幫徒子徒孫們汲取月魄精華,所以又有打雷山的綽號。
按照他們三人的趕路法子,不但故意繞開仙家渡口,跋山涉水全靠走,李槐好像根本不著急去獅子峰,裴錢也不著急返回寶瓶洲。
用李槐私底下的話說,就是裴錢希望自己回家的時候,就可以見到師父了。
李槐不是不想早些去獅子峰山腳小鎮見到爹娘,隻是有些時候想一想裴錢的處境,就算了,一個字都不忍心多勸。
不忍心之外,關鍵還是不敢。裴錢不是李寶瓶,後者揍人還講點道理,李槐可知道裴錢藏著好多的小賬本,據說幾乎人人都有,單獨一本的那種。李槐總覺得自己的那本賬簿,極有可能是最厚的一本。
韋太真不介意走得慢,但是她再見怪不怪,古怪還是一個接一個來。
例如裴錢專門揀選了一個天sè晦暗的天氣,登上森森怪石相對立的金光峰,就像她不是為了撞運氣見那金背雁而來,反而是既想要登山遊覽山水,偏又不願看到那些性情桀驁的金背雁,這還不算太奇怪,奇怪的是登山之後,在山頂露宿過夜,裴錢抄書之後走樁練拳,先前在骸骨灘奈何關集市,買了兩本價格極便宜的披麻宗《放心集》和春露圃的《春露冬在》,裴錢經常拿出來翻閱,每次都會翻到《春露圃》一段關於玉瑩崖和兩位年輕劍仙的描述,便會有些笑意,好像心情不好的時候,光是看看那段篇幅不大的內容,就能為她解憂。
裴錢也會與李槐問些學問上的疑惑,李槐就得硬著頭皮幫忙解答,隻是裴錢每次得了李槐從聖賢書上照搬而來的答案,都不太滿意就是了。
韋太真篤定他們會空手而歸,一眼不見金背雁,畢竟這等山上靈禽隻在大日照耀下,才會百年一遇。
不曾想夜幕沉沉,韋太真揀選一處假裝神仙煉氣,自告奮勇要守夜的李槐點燃篝火,閒來無事,撥弄著枯枝,隨口說了一句有些籠中雀是關不住的,陽光就是它們的羽毛。
片刻之後,漆黑雲海處便如天開眼,先是出現了一粒金sè,愈來愈璀璨光明,然後拖拽出一條金sè長線,好像就是奔著韋太真所在金光峰而來。
韋太真作為名義上的獅子峰金丹神仙,主人的同門師姐,前些年裡,韋太真作為貼身丫鬟,跟隨李柳此處遊曆。
韋太真身為寶鏡山地界土生土長的山中精怪,其實成形已經殊為不易,此後破境更是奢望,可是遇到主人之後,韋太真幾乎是以一年破一境的速度,一直到躋身金丹才止步,主人讓她緩一緩,說是打破金丹瓶頸試圖躋身元嬰招來的天劫,幫忙攔下,沒有問題,但是韋太真擁有八條尾巴之後,姿容氣質,愈發天然,難免太過狐媚了些,擔任端茶遞水的侍女,容易讓她弟弟讀書分心。
她跟隨主人李柳見識過太多的世麵,隻說那歇龍石捕魚仙,就是一位玉璞境“行宮胥吏”,更有那座飛升境大妖坐鎮的淥水坑,辛苦煉化之物,隻是主人的一處昔年避暑之地而已,結果成了與她韋太真差不多的身份,宮裝婦人與她韋太真一個小小金丹,言笑之間竟然還有些諂媚意思,還有那位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城主……所以韋太真不至於畏懼一頭境界不高的金背雁,主人在骸骨灘現身之前,早早給了韋太真攻伐、防禦重寶各一件,用主人的話說,隻要使用得當,韋太真可與劍修之外的元嬰修士隨便換命。隻是主人弟弟的這張嘴,是不是太……其他山上仙師苦等幾年十數年的辛苦所求,李槐一句莫名其妙的無聊話語,就能夠招來一頭金背雁的現身?
裴錢從睡夢中猛然清醒過來,比那韋太真更早察覺到異象,迅速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瞥了眼那頭氣勢洶洶的金背雁,立即讓韋仙子幫忙帶著李槐離開,說咱們這是占了人家的地盤,打架不占理,趕緊挪窩給人家騰地方。
韋太真不敢違逆裴錢,連忙禦風帶著李槐離開金光峰,至於裴錢,更乾脆利落,後撤十數丈,麵朝山崖一路狂奔,高高躍起,直接跳崖而走。
韋太真低頭瞥了眼那個急急下墜的身影,六境武夫,既非金身體魄,更不是遠遊境,裴錢真沒事嗎?
裴錢這一躍出,就是五六十丈的極遠距離,乍一看頗有武夫遠遊境的宗師風範了。
裴錢在砸向大地的途中,突然有些惱火自己的行事不老道,因為她想起師父教誨,行走江湖第一要務,是“問拳之前,先跌兩境”。所以她現在是丟人現眼的武膽境瓶頸,那就該以四境武夫的架勢,小心翼翼行走江湖,然後在某些“危險關頭和情急之下”,最多不小心露出五境武夫的馬腳,如此一來,再不得不與人問拳,她就等於白白占了一份先機。
所以裴錢有了個亡羊補牢的決斷,從氣定神閒,故意讓自己呼吸紊亂幾分,變成手腳亂揮,由於擔心摔壞背後書箱,她隻好最終以臉朝地,在月華山山腳處,砸出一個塵土飛揚的大坑。
一聲聲哎呦喂,開始蹦蹦跳跳,崴腳跑路。
其實裴錢在跑路途中,還是有些愧疚自己的拙劣伎倆,若是師父在旁,自己估計是要吃板栗了。
李槐雙眼緊閉,汗流浹背,騰雲駕霧的感覺,真不咋的。
半炷香後,韋太真帶著李槐緩緩落下身形,裴錢腿腳利索幾分,掠上月華山附近一處山頭的古樹高枝,神sè凝重,眺望金光峰方向,鬆了口氣,與李槐他們低頭說道:“沒事了,對方脾氣挺好,沒有不依不饒跟上來。”
金光峰之巔,那頭金背雁飄然落地後,金光一閃,變成了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輕女子,好似身穿一件金sè羽衣,她有些眼神哀怨。怎麼回事嘛,趕路匆忙了些,自己都故意斂著金丹修為的氣勢了,更沒有半點殺意,隻是像一位著急回家招待貴客的殷勤主人而已,哪裡想到那夥人直接跑路了。在這北俱蘆洲,可從沒有金背雁主動傷人的傳聞。
李槐雙腳落地後,搖搖晃晃,擦著額頭汗水,大為後怕,心有餘悸道:“不當神仙了,打死不當了,每天飛來飛去,做人多不踏實。”
裴錢瞪了眼李槐,提醒他身邊還有位餐霞飲露神仙中人的韋仙子。
李槐趕緊賠禮道歉。韋太真隻得說沒事,比李槐還心虛。
裴錢雖然恪守師門規矩,不對一切親近人“多看幾眼”,但是總覺得這個性情婉約的韋仙子,太怪了些,金丹地仙的境界,興許是真,可真實身份嘛,懸乎。不過既然是李槐的家事,畢竟韋太真是李柳帶到李槐身邊的,裴錢就不去多管了。反正李槐這個二愣子,傻人有傻福唄。
過了金光峰,再去月華山,裴錢沒敢上山了,在一個月圓夜,離著那座打雷山隔了幾十裡山路,果不其然,一大堆鳴鼓蛙盤踞山上,對著天上明月,打雷震天響。裴錢睜眼仔細望去,月華山本身,仿佛就是一座能夠聚攏月sè的風水寶地,猶有那粗細不一、絲絲縷縷的月魄,落在山上,被鳴鼓蛙們吞咽入腹。
此夜此景此山月sè多,隻是裴錢覺得到底不如自家好。
李槐輕聲問道:“蠻荒天下,真有三輪月?”
裴錢點頭道:“有的,三個大月餅高高掛,跟秀秀姐的糕點差不多,瞧著饞人。”
裴錢取出一本冊子,以筆圈畫了“月華山鳴鼓蛙”一欄,前邊是金光峰金背雁,再下邊,則是銀屏國隨駕城火神廟,此後還有類似槐黃國拂蠅酒、玉笏郡金鐸寺、寶相國黃風穀啞巴湖、兵家鬼斧宮等等。
李槐湊過去瞥了幾眼,裴錢倒是沒攔著他偷看,李槐問道:“看樣子,咱們離著小米粒的家鄉不遠了?”
裴錢合上書籍,放回書箱,點頭道:“是不遠了。”
李槐問道:“拂蠅酒是仙家酒釀?是要買一壺帶回去,還是當禮物送人?”
裴錢笑道:“不是什麼仙家酒水,是師父當年跟一位高人見了麵,在一處市井酒樓喝的酒水,不貴,我可以多買幾壺。”
師父曾經說過,關於人間功德一事,那位高人的一番長遠謀劃,讓師父多體悟了幾分。
月華山一處神仙洞府門口,一位身穿雪白衣裳的肥胖少年,笑問道:“金風姐姐,這就是那夥不知趣的家夥?其中一位,好像與咱們境界相當,氣息收斂極好,隻是瞧著狐媚狐媚的,觀她一身氣息極正,不像是山下拜月煉形的尋常狐魅,莫不是位證道悟真的仙門狐仙?”
來自金光峰的那位女子沒好氣道:“玉露道友,你若是對那狐媚子心動了,不妨出山試探一番。”
被女子稱呼為“玉露”的肥胖少年搖頭道:“山上煉師,手段多變,機關百出,說不得是故意誘騙我出山,好切斷我與山根的牽連,伺機搬走月華山,給他們當做仙府後花園的賞景假山一般。我可不像金風姐姐,牽掛不多,山上兒孫,都需要我照顧,不然淪為寶瓶洲的那處狐國,就太慘了些。”
女子猶豫不決。
真身是那鳴鼓蛙老祖的肥胖少年笑道:“金鳳姐姐這是紅鸞心動?”
女子皺眉道:“先前是突然起了一份道心漣漪,總覺得機緣已至,冥冥之中,好像抓到了一絲破境契機,但是我不敢確定,擔心福禍相依,我與你差不多,實在是怕極了山上人的心性。”
肥胖少年正sè道:“金風,那我為你護道一程?金光峰與月華山互為道侶山,你我又各自在此證道煉形,大道根本一體,你要是能夠破境,記得以後同樣幫我護道一回。立下山水誓言就免了,我不信那套,咱倆也不需要。雙方性情如何,最是心知肚明不過了。”
年輕女子咬牙道:“好,賭一賭!”
少年突然愕然,隨即略帶愧疚,反悔道:“金風姐姐,算了算了,我是打死都不敢離開山頭了。”
金風問道:“怎麼了?”
玉露指了指自己的眼眸,再以手指敲擊耳朵,苦笑道:“那三人所在地界,終究還是我月華山的地盤,我讓那不是土地公勝似山頭土地的二蛙兒,趴在石縫當中,偷看偷聽那邊的動靜,不曾想給那少女瞥了足足三次,一次可以理解為意外,兩次當做是提醒,三次怎麼都算威脅了吧?那位金丹女子都沒察覺,獨獨被一位純粹武夫發現了?是不是太古怪了?我招惹得起?”
金風知道玉露生性謹慎,也不為難對方,點頭道:“我舍了機緣捷徑,安心修行便是。”
隻是那玉露又改口,“說不定可以嘗試一下。”
金風無奈道:“玉露,你到底怎麼回事?”
少年雙手使勁搓-捏臉頰,“金風姐姐,信我一回!”
裴錢朝某個方向一抱拳,這才繼續趕路。
李槐好奇問道:“這是?”
裴錢輕聲說道:“進寺三炷香,入山拜山頭,這是規矩。”
李槐也想要學裴錢拜一拜,結果挨了裴錢一行山杖,教訓道:“心不誠就乾脆什麼都不做,不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嗎。”
李槐哦了一聲,覺得確實有道理。
隨後一行人在那銀屏國,繞過一座最近些年開始修生養息、閉門謝客的蒼筠湖。
蒼筠湖湖君殷侯,是一國水神魁首,轄境一湖三河兩溪渠,按照當地燒香百姓的說法,這些年各大祠廟,不知為何一口氣換了好些河神、水仙。
李槐就問裴錢為何不去各大水神祠廟燒香了,裴錢沒說理由,隻說先去那座換了城隍爺的隨駕城。
趕在夜禁之前入了郡城,裴錢問了路,直奔那座祠廟重建、金身修繕沒有太多年的火神廟。
夜幕中,廟祝剛要關門,不曾想一位漢子就走出金身神像,來到大門口,讓那位老廟祝忙自己的去。
祠廟門口,那漢子看著兩位行山杖、背竹箱的男女,開門見山笑問道:“我是此地香火小神,你們認得陳平安?”
李槐一愣,心中大為佩服,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仙老爺啊!
裴錢抱拳笑道:“我是師父的大弟子,姓裴名錢,見過火神廟老爺!”
漢子點頭笑道:“能喝酒?”
裴錢赧顏搖頭,“師父不讓喝。”
漢子笑道:“無妨,我讓廟祝備上一桌飯菜。晚上就住這兒,托你師父的福,如今小廟不小了,大香客倒是真的大,修建了不少待客屋舍,你們隻管住下。”
裴錢再次抱拳,說道:“那就叨擾火神廟老爺了。”
李槐學裴錢抱拳,韋太真施了個萬福。
既然是裴錢師父的朋友,韋太真哪裡敢不當回事。
這一路上,裴錢和李槐一直在爭吵一事,裴錢說自己都六境了,師父如今肯定是十一境了,跑不掉的,板上釘釘的。李槐說交情歸交情,你師父如今肯定隻有十境!賭就賭,賭輸了,我讓我姐跟你裴錢姓!
韋太真聽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最少是十一境……肯定是十境……讓主人更換姓氏……
漢子與那年輕書生和冪籬女子一一還禮,雖然說那個頭戴冪籬的女子境界極高,頗有地仙氣象,但是他根本不在乎,反正就一個道理,都是陳平安的朋友,上五境來了,也是朋友,下五境來了,還是朋友。
漢子然後望向裴錢,玩笑道:“倒是比那靈均兄弟拘謹些。”
好你個陳靈均,出門在外,還敢這麼不見外,都敢跟師父的朋友稱兄道弟了。
裴錢在心中默默給陳靈均記下一筆賬。
不過裴錢還是小聲問道:“陳靈均還好吧?”
漢子點頭道:“好得很,說離開這裡就要去春露圃。當晚蒼筠湖那位湖君大人,都專程趕來陪他喝酒了,你師父的麵子還是大。不過靈均兄弟還是很有分寸的,你放心吧。”
裴錢嗯了一聲,“陳靈均比較心大,可能不太計較繁文縟節,火神廟老爺多擔待些。”
在飯桌上,裴錢問了些附近仙家的山水事。
漢子有一說一,說這十數國版圖,在你師父離開後,大是古怪,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靈氣大量湧入,鬼斧宮,寶峒仙境在內的不少仙家山頭,好幾位年紀輕輕的修道天才紛紛破境,例如晏清就又再次閉關了,隻是不知為何那黃鉞城城主葉酣,連同何露在內,徹底銷聲匿跡,何露與晏清原本可是山上出了名的一對金童玉女。還有不少山精鬼魅,也開始從外形遠遊來此遊蕩,不過沒闖下什麼大的禍事,湖君殷侯自有手段,加上寶相國眾多僧人的護持,世道還算太平。至於這座曾經惹來天劫降落的隨駕城,更是沒有任何鬼魅邪祟膽敢來此造次。說到這裡,漢子痛飲了一大碗酒水,然後與裴錢問你師父怎的不來?
裴錢說師父又出門遠遊了,但是以後一定會親自來這邊喝酒的,師父最念舊了。
漢子笑著點頭。
隻見那少女已經低頭扒飯。
漢子便沒有多問。
在火神廟住了一晚。
裴錢其實沒一宿有睡,就站在廊道裡邊怔怔出神,後來實在沒有睡意,就去牆頭那邊坐著發呆。倒是想要去屋脊那邊站著,看一看隨駕城的全貌,隻是不合規矩,沒有這麼當客人的禮數。
清晨時分,與祠廟老爺道彆,繼續趕路,去往槐黃國玉笏郡,師父說在那妖魔作祟的金鐸寺,曾經遇到過兩位年紀不大、心地善良的江湖俠女。
裴錢對她們很憧憬,不知道多好的江湖女子,多高的拳法,才能夠被師父譽為女俠。
逛過了恢複香火的金鐸寺,在槐黃國和寶相國邊境,裴錢找到一家酒樓,帶著李槐吃香喝辣的,然後買了兩壺拂蠅酒。
韋太真是到了槐黃國,通過裴錢和李槐的閒談,才知道原來主人的家鄉小鎮,如今剛好命名為槐黃縣。
臨近黃風穀啞巴湖之後,裴錢明顯心情就好了很多。家鄉是槐黃縣,這兒有個槐黃國,小米粒果真與師父有緣啊。黃沙路上,駝鈴陣陣,裴錢一行人緩緩而行,如今黃風穀再無大妖作祟,唯一美中不足的事情,是那水位不增不減的啞巴湖,變得跟隨天時旱澇而變化了,少了一件山上談資。
裴錢他們與商賈駝隊在啞巴湖水邊休歇,裴錢蹲在水邊,這裡就是小米粒的老家了。
小米粒與陳靈均那是一個天一個地,陳靈均以往總喜歡逮著個人就唾沫四濺,掰扯他在禦江的豐功偉績,當然越到後來,陳靈均大概是自己都說煩了,就越來越不愛提及禦江的江湖事,小米粒卻隻在私底下,與裴錢和暖樹私底下說自己在啞巴湖的些許往事,說她當年在家鄉賊有名氣,桃枝國青磬府一幫修為比天高的神仙,浩浩蕩蕩好多人,數都數不過來,鬨出一場比天大的陣仗,就為了抓她一個,其中有個叫毛秋露的武夫,是個不錯的大姑娘,凶是凶了點,心是好的嘛,要請她去牽勾國當個河婆,結果那個牽勾國國師就給了青磬府一顆穀雨錢,看來那位國師是真窮啊。然後金烏宮有個姓什麼叫什麼都給忘了的家夥,要花錢買下她,哪怕翻一番,也才兩顆穀雨錢,扣扣搜搜的,山上神仙的豪氣在哪裡,半點沒有的。
然後她跟好人山主就遇上啦,好人山主花重金從青磬府那邊買下了她,於是她就跟著離開啞巴湖,一起走江湖去嘍,可了不得,一出門,他們倆就一起打殺了那頭天下無敵的黃風老祖,可惜知道這樁壯舉的人不太多唉。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又不是那種計較虛名的大水怪,不知道就不知道唄,反正好人山主答應過她,總有一天,好多人都會從書上看到她的故事……
那會兒,小米粒剛剛升任騎龍巷右護法,跟隨裴錢一起回了落魄山後,還是比較喜歡反複嘮叨這些,裴錢當時嫌小米粒隻會反複說些軲轆話,到也不攔著小米粒興高采烈說這些,至多是第二遍的時候,裴錢伸出兩根手指,第三遍後,裴錢伸出三根手指,說了句三遍了,小姑娘撓撓頭,有些難為情,再後來,小米粒就再也不說了。
那是暖樹姐姐第一次生氣,偷偷找到裴錢,說你不可以這樣,小米粒願意說,就聽著好了,又不耽誤我們什麼事情,小米粒離家那麼遠,咱倆多說幾遍又怎麼了,你要是真不愛聽,就說你要抄書練拳去了,哪怕當麵直說自己聽煩了,也好過這麼說小米粒,多傷人。
裴錢一開始沒當回事,沒怎麼上心,隻是嘴上應付著破天荒生氣的暖樹姐姐,說曉得嘞曉得嘞,以後自己保證一定不會不耐煩,就算有,也會藏好,憨憨傻傻的小米粒,絕對瞧不出來的。隻是第二天一大早,當裴錢打著哈欠要去竹樓練拳,又看到那個早早手持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肩挑騎龍巷右護法的重擔,依舊站在門口為自己當門神,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很久了。見著了裴錢,小姑娘立即挺起胸膛,先咧嘴笑,再抿嘴笑。
裴錢直到那一刻,才覺得自己是真錯了,便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說以後再想說那啞巴湖就隨便說,而且還要好好想想,有沒有漏掉哪些米粒事兒。
小姑娘當時屁顛屁顛跟在裴錢身旁,使勁搖頭,不說了不說了,自己之前是怕裴錢和暖樹姐姐忘記,才多說兩遍的。想事情可費勁。
最後小米粒還叮囑裴錢,要是以後忘記了,千萬記得跟她說啊,到時候她就再說一遍。
夜幕中,裴錢伸手掬水,明月在手。
在落魄山上,她們仨喜歡一起躲在被窩裡邊說悄悄話,被窩給三顆腦袋拱起,像個小山頭。
李槐坐在不遠處的篝火旁。
韋太真輕聲問道:“李公子,為何不催促裴姑娘稍快些趕路。”
她到底是李槐的婢女,還是要為這位李公子考慮幾分。
李槐受不了“李公子”這個稱呼,隻是韋仙子堅持,幾次勸說無果,他隻能彆扭受著,就當是獅子峰那座仙家山頭,與家鄉小鎮一般風水淳樸了,李槐替姐姐有些高興,在這種地方修行,想必至於受欺負。他姐實在脾氣太好,模樣太柔弱了,在家鄉那麼多年,吵架都學不會,笨是笨了點,隨他們爹。不像自己,脾氣隨娘親,出門在外不容易被欺負。
聽到這個問題後,李槐笑道:“不著急,反
正都見過姐姐了,獅子峰又沒長腳。何況裴錢答應過我,要在獅子峰多待一段時日。”
先前在奈何關小鎮過家門而不入的韋太真,輕輕點頭。先前問話,不能不說,但是也不能多講,不然有搬弄是非的嫌疑。
離開了啞巴湖,裴錢帶著李槐他們去了趟鬼斧宮,聽師父說那邊有個叫杜俞的家夥,有那江湖切磋讓一招的好習慣。
可惜杜俞不在既是師門又是家的鬼斧宮,按照山門修士的說法,杜公子常年在在外遊曆。
那位鬼斧宮修士吃不準三人的境界、家世,隻想著既然能夠與杜公子相熟,怎麼都該與那杜俞父母的那對道侶祖師稟報一聲,不曾想那個少女已經告辭離去,說以後有機會再來拜訪。
之後在擁有一大片雷雲的金烏宮那邊,裴錢見著了剛剛躋身元嬰劍修沒多久的柳質清。
柳劍仙,是金烏宮宮主的小師叔,輩分高,修為更高。哪怕是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一位如此年輕的元嬰劍修,柳質清也確實當得起“劍仙”的客氣話了。
據說這位柳劍仙在山頂靜坐多年,是在閉關。
柳質清抖落一身月sè,雪夜起身就破境。
柳質清是出了名的性子冷清,但是對陳平安開山大弟子的裴錢,笑意較多,裴錢幾個沒什麼感覺,但是那些金烏宮駐峰修士一個個見了鬼似的。
柳質清讓一些婢女退去,親自煮茶待客,在裴錢他們落座後,柳質清取出一套茶具,手指畫符數種,以仙家術法,拘來山中清泉,再以形若火龍的三昧真火符緩緩煮水,無中生有,神仙手段。
柳質清詢問了一些裴錢的遊曆事。
裴錢一一作答。
雙方問答,自然而然,柳質清如同外出做官的某位家中長輩,而裴錢就像是出門遊學至此的晚輩。
柳質清不覺得自己多此一舉,裴錢更不覺得柳劍仙多管閒事。
柳質清這些年以心洗劍大成,大道裨益極多,不但順利躋身元嬰,並且依稀感覺到未來的元嬰破境,瓶頸不會太大。
這都要歸功於陳平安早年在玉瑩崖的那個建議。
所以看待裴錢這位好朋友的開山大弟子,自己從無什麼嫡傳弟子的柳質清,當然會將少女當做自家晚輩,仿佛半個嫡傳。
要說裴錢如果膽敢不領情,覺得不耐煩,最怕麻煩的柳質清,說不定還要不怕麻煩地訓斥幾句。
好在裴錢的表現,讓柳質清很滿意,除了一事比較遺憾,裴錢是武夫,不是劍修。
韋太真雖然已經見過不少雲遮霧繞的山巔大人物,但是麵對一位大道可期的元嬰劍修,還是有些忌憚和敬畏。一方麵,柳劍仙太年輕,再者這位與裴錢師父關係極好的柳先生,確實長得太好看了些。
柳質清飛劍傳信金烏宮祖師堂,很快拿來了一些金烏宮秘藏的善本孤本書籍,都是出自北俱蘆洲曆史上書院聖人之手,經傳訓詁皆有。柳質清贈予李槐這個來自寶瓶洲山崖書院的年輕讀書人。
李槐瞥了眼裴錢,裴錢點頭,李槐便笑著致謝收下了。
飲茶間隙,柳質清還親自查閱了裴錢的抄書內容,說字比你師父好。
結果裴錢急得直撓頭。
韋太真越來越好奇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一次外鄉遊曆,就能夠讓柳質清如此“不見外”。
韋太真至今還不知道,其實她早早見過那人,而且就在她家鄉的鬼蜮穀寶鏡山,對方還誤傷過她,正是她爹昔年嘴裡“彎彎腸子最多、最沒眼光最小氣”的那個讀書人。
這跟陳平安沒有跟裴錢聊太多鬼蜮穀之行有關,涉及高承、賀小涼,以及楊凝真、楊凝性這對兄弟,都隱晦避過。
最後,柳質清在破境後首次離開金烏宮,親自護送裴錢去往春露圃。
金烏宮有一條煉化雷雲作舟身、篆刻九九八十一道雷法符籙的祖傳渡船,所以這是裴錢到了北俱蘆洲後第一次不再徒步,而是乘坐仙家渡船。
裴錢不好意思讓柳前輩陪著他們在山下,風裡來雨裡去。
金烏宮宮主親自為小師叔送彆,獨子晉樂也在送行隊伍當中,因為柳質清說此次出門,會在外遠遊多年,會登門拜訪浮萍劍湖、太徽劍宗在內的大小劍修門派,或求道或問劍。不過晉樂他那位大山君之女的娘親,卻沒有露麵,主要是婦人心知肚明,自己與柳師叔合不來,來了也是自討沒趣,以前柳質清是金丹瓶頸的時候,她還能依仗著山君父親的威勢,在金烏宮肆意妄為,這些年就收斂許多了,就怕柳質清這種脾氣,不找她的麻煩,省心省力,直接去大篆王朝找她那位山君父親講理。
所以柳質清離開金烏宮,她才是最開心的那個。
裴錢神sè自若,李槐忍住不去看那劍修晉樂。因為他聽裴錢說過,陳平安早年因為小米粒,與這金烏宮晉公子有些恩怨,不過大致兩清了。
柳質清離開之前,對那師侄宮主頒布了幾條新山規,說誰敢違背,一旦被他獲悉,他立即會趕回金烏宮,在祖師堂掌律出劍,清理門戶。
晉樂聽得心驚膽戰。
小師叔以往幾乎從不在師門事務上插手。
柳質清最後以心聲與師侄言語道:“金烏宮以後借助我劍,晉升宗字頭,是有幾分希望的,你很清楚,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你這宮主卻不一樣,所以給我牢牢記住一句話,升為宗字山頭,不全是好事,有好有壞,好處是你重振師門,成為金烏宮祖師堂曆史上的最大中興功臣,壞處就是我到時候會秋後算賬,所以趁著我暫時還是元嬰境,你多補救,說不定有些人算賬也可活。”
柳質清拍了拍那師侄宮主的肩頭,“與你說這些,是知道你聽得進去,那就好好去做,彆讓師叔在這些俗事上分心。如今整個大篆王朝都要主動與我們金烏宮交好,一個北嶽山君不算什麼,何況隻是山君之女?”
宮主點頭,“謹遵師叔教誨。”
這條金烏宮渡船風馳電掣,期間遇到一大片閃電雷鳴的雨雲,渡船穿梭而過,柳質清掐訣畫出一道引雷符,招來諸多聲勢驚人雷電轟砸,然後一一融入渡船,使得渡船符籙愈發金光熠熠,金烏宮渡船的最大奇異處,便是可以當做一件攻伐法寶。隻是這番場景,嚇得韋太真這頭狐魅臉sè慘白,世間精怪鬼魅,先天最是畏懼雷電,不然以韋太真的金丹修為,不至於因為這些雷電就變了顏sè。
柳質清這才記起“獅子峰韋仙子”的根腳,與她道了一聲歉,便立即駕馭渡船離開雨雲。
遠離雨雲,天地清明後,柳質清與裴錢隨口說道:“太徽劍宗齊宗主,雖是劍仙,但其實精通符籙,我仰慕已久。”
裴錢小聲道:“柳叔叔,我師父與劉先生也是至交好友。哦對了,劉先生,就是齊宗主。”
有無“也”字,天壤之彆。
李槐有些佩服裴錢的心細。
韋太真則是驚訝那位年輕山主的交友廣泛。她如今很清楚裴錢的脾氣了,少女對自己人不會說半句大話,所以至交好友一語,千真萬確。
先有柳質清,後有齊景龍。
都是北俱蘆洲年紀輕輕、就好像已經凝聚氣運在身的得道之人。
柳質清笑著點頭道:“如此最好。”
裴錢又一本正經說道:“柳叔叔,齊先生喜好飲酒,隻是與不熟之人抹不開麵兒,柳叔叔哪怕與齊先生素未蒙麵,可當然不算陌路人啊,所以記得帶上好酒,多帶些啊。”
柳質清想了想,其實自己不喜飲酒,隻是能喝些,酒量還湊合,既然是去太徽劍宗登門做客,與一宗之主切磋劍術和請教符籙學問,這點禮數還是得有的,幾大壇仙家酒釀罷了。柳質清點頭道:“到了春露圃,我可以多買些酒水。”
裴錢又說道:“劉先生暫時隻有一個嫡傳弟子,名叫白首,勞煩柳叔叔幫我捎句話,就說下次回鄉,我會路過太徽劍宗,到時候再去翩然峰找他。”
裴錢說完之後,自顧自嗬嗬一笑。
柳質清答應下來。
渡船到了春露圃那座繁華熱鬨的符水渡,裴錢帶著李槐他們直奔老槐街的蚍蜉鋪子。
這可是自家鋪子,是師父在他鄉攢下的一份家業。
裴錢之後獨自拜訪春露圃祖師堂金丹修士,宋蘭樵的師父,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嬤嬤,在春露圃是屈指可數的竹字輩祖師,隻不過宋蘭樵這些春露圃蘭字輩修士,謹遵譜牒規矩,在名字當中嵌蘭字,竹字輩修士,倒是沒這講究,當初春露圃草創之初,各自多用上山初期的真名,例如山主就叫談陵。
名為林嵯峨的老嫗,見到了登門送禮的裴錢,格外高興,所以還禮很重。
如今她與弟子宋蘭樵,與唐璽結盟,加上跟骸骨灘披麻宗又有一份香火情,老嫗在春露圃祖師堂越來越有話語權,她更是在師門山頭每天坐收神仙錢,財源滾滾來,所以自身修行已經談不上大道可走的老嫗,隻恨不得少女從自己家中搬走一座金山銀山,尤其聽聞裴錢已經武夫六境,大為驚喜,便在回禮之外,讓心腹婢女趕緊去跟祖師堂買來了一件金烏甲,將那枚兵家甲丸贈給裴錢,裴錢哪敢收,老嫗便搬出裴錢的師父,說自己是你師父的長輩,他幾次登門都沒有收回禮,上次與他說好了攢一起,你就當是替你師父收下的。
年輕劍仙陳平安也好,他的開山大弟子裴錢也罷,每次造訪春露圃,都不去見山主談陵,反而次次主動拜訪自己,之後才會去照夜草堂坐一坐,此事最讓老嫗舒心,師徒二人,都講規矩懂禮數重情誼,故而對那寶瓶洲落魄山,老嫗是印象極好極好的。
老嫗經常與弟子宋蘭樵念叨,若要遊曆彆洲,她定是去那落魄山做客。
所以在春露圃以脾氣古怪、言語刻薄著稱的老嫗,在裴錢那邊自然是慈眉善目得很了,拉著小姑娘的手一起閒聊,不舍得裴錢早早離開。
裴錢好不容易才能夠下山的時候,有點懵。老嬤嬤真的是太和藹太熱情了。
老嫗一直送到山腳,牽起少女的手,輕輕拍打手背,叮囑裴錢以後有事沒事,都要常回來看看她這個孤苦伶仃的糟老婆子。而且還會早早準備好裴錢躋身金身境、遠遊境的禮物,最好快些破境,莫讓老嬤嬤久等。
裴錢有些難為情,說估計怎麼都得三兩年才能破境,把老嫗給笑得合不攏嘴,連說好好好。
少女不知自己這番“以誠待人”言語的分量,老嫗則是又震驚,又開懷。
裴錢去了照夜草堂,不過仙師唐璽不在山頭,去了大觀王朝出席一場廟堂宴席,此外還要參加一場山水夜遊宴。
因為照夜草堂與大觀王朝鐵艟府魏家,已經聯姻。春露圃財神爺唐璽的嫡女唐青青,與魏家公子成為一對山上道侶,皇帝陛下都親自參加了婚禮。在春露圃山主談陵的默認下,唐璽與大觀王朝的生意往來,越來越頻繁緊密。
裴錢這才返回老槐街。
柳質清獨自留在了蚍蜉鋪子,翻看賬簿。
如今的柳劍仙,對於世俗庶務,並不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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