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顧璨哭著說完那句話後,婦人腦袋低垂,渾身顫抖,不知道是傷心,還是憤怒。
陳平安輕輕放下筷子,輕輕喊了一聲,“顧璨。”
顧璨立即擦掉眼淚,大聲道:“在!”
陳平安緩緩道:“我會打你,會罵你,會跟你講那些我琢磨出來的道理,那些讓你覺得一點都不對的道理。但是我不會不管你,不會就這麼丟下你。”
陳平安始終沒有轉頭,嗓音不重,但是語氣透著一股堅定,既像是對顧璨說的,更像是對自己說的,“如果哪天我走了,一定是我心裡的那個坎,邁過去了。如果邁不過去,我就在這裡,在青峽島和書簡湖待著。”
顧璨破涕為笑,“好的!說話算數,陳平安你從來沒有騙過我!”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今天可能要破例了。”
顧璨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剛剛略微鬆懈下去的身體,再度緊繃,心弦更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之前在來的路上,說在飯桌上,我隻聽你講,我不會再說了。但是我吃過這碗飯,覺得又有了些氣力,所以打算再說說,還是老規矩,我說,你聽,之後你如果你想說,那就輪到我聽。不管是誰在說的時候,聽的人,講與聽的人,都不要急。”
顧璨笑容燦爛,撓撓頭問道:“陳平安,那我能回桌子嗎?我可還沒吃飯呢。”
陳平安點點頭,“多吃點,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顧璨抹了把臉,走到原先位置,隻是挪了挪椅子,挪到距離陳平安更近的地方,生怕陳平安反悔,說話不算話,轉頭就要離開這座屋子和青峽島,到時候他好更快攔著陳平安。
然後顧璨自己跑去盛了一碗米飯,坐下後開始低頭扒飯,從小到大,他就喜歡學陳平安,吃飯是這樣,雙手籠袖也是這樣,那會兒,到了天寒地凍的大冬天,一大一小兩個都沒什麼朋友的窮光蛋,就喜歡雙手籠袖取暖,尤其是每次堆完雪人後,兩個人一起籠袖後,一起打哆嗦,然後哈哈大笑,相互嘲笑。若說罵人的功夫,損人的本事,那會兒掛著兩條鼻涕的顧璨,就已經比陳平安強多了,所以往往是陳平安給顧璨說得無話可說。
陳平安看了眼顧璨,然後轉頭,對婦人說道:“嬸嬸,如果今天再有一個孩子,在門外徘徊不去,你還會開門,給他一碗飯嗎?還會故意跟他講,這碗飯不是白給的,是要用賣草藥的錢來償還的?”
婦人小心翼翼斟酌醞釀。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覺得不太會了。”
“當然,我不是覺得嬸嬸就錯了,哪怕拋開書簡湖這個環境不說,哪怕嬸嬸當年那次,不這麼做,我都不覺得嬸嬸是做錯了。”
“所以當年那碗飯,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還有讓我陳平安稍稍心安一些,覺得我不是我娘親嘴裡一定不要去做的那個乞丐,而是先欠了嬸嬸的錢,吃過了飯,我肯定能還上。”
婦人轉過頭,抹了抹眼角。
陳平安心平氣和問道:“可是嬸嬸,那你有沒有想過,沒有那碗飯,我就永遠不會把那條泥鰍送給你兒子,你可能現在還是在泥瓶巷,過著你覺得很貧苦很難熬的日子。所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們還是要信一信的。也不能今天過著安穩日子的時候,隻相信善有善報,忘了惡有惡報。”
“我今天這麼講,你覺得對嗎?”
婦人仍是默默垂淚,不說是與不是。
她害怕今天自己不管說了什麼,對於兒子顧璨的未來來說,都會變得不好。
所以她寧肯一個字都不多說。
陳平安懂這個,所以哪怕當年顧璨說了婦人在那條小泥鰍一事上的選擇,陳平安依舊沒有半點怨恨。
應該感恩的,就感恩一輩子。
後邊發生了什麼,對也好錯也好,都覆蓋不了最早的恩情,就像家鄉下了一場大雪,泥瓶巷的泥路上積雪再厚,可春暖花開後,還是那條泥瓶巷家家戶戶門口那條熟悉的道路。
唯一的不同,就是陳平安走了很遠的道路,學會了不以自己的道理,去強求彆人。
所以他今天先前在飯桌上,願意仔細聽完顧璨所有的道理,小鼻涕蟲如今所有的內心想法。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嬸嬸你放心,我不會強行要顧璨學我,不用這樣,我也沒這個本事,我就是想要試試看,能不能做點什麼,做點我和顧璨在如今都覺得‘沒錯’的事情。我留在這裡,不耽誤顧璨保護你,更不會要你們放棄現在來之不易的富貴。”
陳平安問道:“可以嗎?”
婦人神色猶豫不決,最後仍是艱難點頭。
陳平安就那麼坐著,沒有去拿桌上的那壺烏啼酒,也沒有摘下腰間的養劍葫,輕聲說道:“告訴嬸嬸和顧璨一個好消息,顧叔叔雖然死了,可其實……不算真死了,他還在世,因為成為了陰物,但是這終究是好事情。我這趟來書簡湖,就是他冒著很大的風險,告訴我,你們在這裡,不是什麼‘萬事無憂’。所以我來了。我不希望有一天,顧璨的所作所為,讓你們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團團圓圓的機會,哪天就突然沒了。我爹娘都曾經說過,顧叔叔當初是我們附近幾條巷子,最配得上嬸嬸的那個男人。我希望顧叔叔那麼一個當年泥瓶巷的好人,能夠寫一手漂亮春聯的人,一點都不像個莊稼漢子、更像讀書人的男人,也傷心。”
婦人捂住嘴巴,眼淚一下子就決堤了。
這一次,是最真心真意的,最無關對錯的。
陳平安緩緩道:“嬸嬸,顧璨,加上我,我們三個,都是吃過彆人不講道理的大苦頭的,我們都不是那些一下生下來就衣食無憂的人,我們不是那些隻要想、就可以知書達理的人家。嬸嬸跟我,都會有過這輩子差點就活不下去的時候,嬸嬸肯定隻是為了顧璨,才活著,我是為了給爹娘爭口氣,才活著,我們都是咬著牙齒才熬過來的。所以我們更知道不容易三個字叫什麼,是什麼,話說回來,在這一點上,顧璨,年紀最小,在離開泥瓶巷後,卻又要比我們兩個更不容易,因為他才這個歲數,就已經比我,比他娘親,還要活得更不容易。因為我和嬸嬸再窮,日子再苦,總還不至於像顧璨這樣,每天擔心的,是死。”
“但是這不妨礙我們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問一個‘為什麼’,可沒有人會來跟我說為什麼,所以可能我們想了些之後,明天往往又挨了一巴掌,久了,我們就不會再問為什麼了,因為想這些,根本沒有用。在我們為了活下去的時候,好像多想一點點,都是錯,自己錯,彆人錯,世道錯。世道給我一拳,我憑什麼不還世道一腳?每一個這麼過來的人,好像成為當年那個不講理的人,都不太願意聽彆人為什麼了,因為也會變得不在乎,總覺得一心軟,就要守不住現在的家當,更對不起以前吃過的苦頭!憑什麼學塾先生偏愛有錢人家的孩子,憑什麼我爹娘要給街坊瞧不起,憑什麼同齡人買得起紙鳶,我就隻能眼巴巴在旁邊瞧著,憑什麼我要在田地裡累死累活,那麼多人在家裡享福,路上碰到了他們,還要被他們正眼都不瞧一下?憑什麼我這麼辛苦掙來的,彆人一出生就有了,那個人還不知道珍惜?憑什麼彆人家裡的每年中秋節都能團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一百年前,一萬年前,是怎麼樣的,我更不知道這個世道到底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我讀了很多書,知道了一些道理,可我知道越多,我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想出來的道理,是不是就一定對了,就一定能夠讓自己和身邊的人,把日子過得更好。在到了這裡之前,在一個小女孩身邊,我覺得是可以把日子過得更好的,可是看到顧璨之後,我覺得可能是我錯了,那個小女孩隻是跟我身邊,才可以活得稍微好一些,並不就一定是因為我教她那些道理,讓她活得更輕鬆,更好。”
“誰不想活下去,好好活著,都想每一個明天,都比今天更好一些?我也想啊,在泥瓶巷的時候想,在去大隋書院的路上,去老龍城,去倒懸山,去桐葉洲,去藕花福地,再去家鄉的路上,都想,一直在想!可天底下沒有最高的道理,總該有最低的對錯是非吧?我們哪怕為了活下去,做了很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總還是有對有錯吧?”
顧璨停下筷子,陷入深思。
婦人看了看陳平安,再看了看顧璨,“陳平安,我隻是個沒讀過書、不認識字的婦道人家,不懂那麼多,也不想那麼多,更顧不了那麼多,我隻想顧璨好好活著,我們娘倆好好活著,也是因為是這麼過來的,才有今天這個機會,活著等到你陳平安告訴我們娘倆,我丈夫,顧璨他爹,還活著,還有那個一家團圓的機會,陳平安,我這麼說,你能夠理解嗎?不會怪我頭發長見識短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理解,不會怪嬸嬸的。”
婦人看著陳平安的眼睛,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又倒了一杯,再喝完,“你來找璨兒,不管你說了什麼,璨兒都是很開心的,我要喝一杯,你告訴我們這個消息,我也要喝一杯,都高興。”
婦人又倒了第三杯酒,喝完後,淚眼婆娑道:“見到你陳平安,長高了,長大了,平平安安的,嬸嬸更要喝一杯,就當替你爹娘也感到高興了。”
陳平安去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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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高樓內,崔瀺嘖嘖道:“頭發長見識短?這個泥瓶巷婦人,不是一般厲害了。難怪能夠跟劉誌茂合夥,教出顧璨這麼個家夥來。”
在陳平安跟隨那兩輛馬車入城期間,崔東山一直在裝死,可當陳平安露麵與顧璨相見後,其實崔東山就已經睜開眼睛。
之後一切,與崔瀺一樣,崔東山都看在了眼裡,聽在耳中。
崔瀺微笑道:“陳平安所說,隻是徒勞罷了。哪怕同樣是泥瓶巷出身,起先一樣知道苦頭的滋味。可如今顧璨和陳平安,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不單單是立場不同而已,還有以何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的……最根本脈絡,大不相同。陳平安能夠對顧璨感同身受,那隻是因為陳平安走了更遠的道路,顧璨卻沒有,對於他來說,家鄉泥瓶巷,再到書簡湖,就是整個江湖和天下了。更何況,顧璨秉性如此,喜歡鑽牛角尖,天生容易走極端。彆說是陳平安,就算是顧璨的父親顧韜,現在站在陳平安那個位置上,一樣擰不過來顧璨的性情了。好玩的地方,恰好在此,顧璨的極端,讓他對陳平安感情極深,所以才說了出那句‘你就算打死我,我也絕不還手’,這可是這混世魔王的心裡話,多難得?陳平安知道,所以他才會更加痛苦。陳平安甚至親耳聽說過當年那個將死之人的劉羨陽,臨死之前,劉羨陽沒有任何怪陳平安的念頭,反而隻是對他說了一句,‘陳平安,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現在的陳平安就更痛苦了。”
“人性便是如此,井底之蛙,也會鼓腹鳴不平,一個越是離開了井底的人,對下邊的人,說任何道理,對於還留在井底的人來說,都是空談。因為內心深處,會不斷告訴自己,你那些道理,是陽春白雪,不是泥濘裡打滾的人應該聽的,聽了,真聽進去了,就是找死。不過陳平安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
“所以去往顧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講,與吃完那碗飯後飯桌上所講,已經是天壤之彆。隻可惜顧璨當初在泥瓶巷,年紀還是太小,既沒有真真切切看到陳平安如他這般大歲數的境遇,更沒有親眼看到陳平安這一路遠遊,所遭受的苦難和煎熬。顧璨眼中看到的,是陳平安背了一把劍,給了小泥鰍一枚玉佩,是懂了那麼多道理之後的陳平安,至於為何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不懂,這個孩子也未必願意真的去弄懂。反觀陳平安,他願意去多想一想,再多想一想,所以就隻能夠讓一團亂麻越來越亂。假若兩個人顛倒過來,位置對調,陳平安是以顧璨的性格,走了很遠,留在青峽島的顧璨是陳平安的性格,然後苟活了下來,今天都不是這麼個死局。不過如此一來,我們根本就不會坐在這裡。”
崔瀺對崔東山說道:“其實你的先生,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
崔東山板著臉,“你這雙老狗眼裡頭,如今還能看到美好的東西?”
崔瀺不以為意,微笑道:“這趟登上青峽島,陳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在於兩個說法,四個字,是你這個小兔崽子與我說過的,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劍……切斷與圈定。”
“樓船上,先將陳平安和顧璨他們兩人僅剩的共同點,拿出來,擺在兩個人眼前放著。不然在樓船上,陳平安就已經輸掉,你我就可以離開這座池水城了。那就是先試探那名刺客,既是為了儘量更多了解書簡湖的人心,更是為了最後再告訴顧璨,那名刺客,在哪裡都該殺,並且他陳平安願意聽一聽顧璨自己的道理。一旦陳平安將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刻意將自己放在道德最高處,試圖以此感化顧璨,那麼顧璨可能會直接覺得陳平安都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陳平安,萬事休矣。”
“下船後,將那塊文廟陪祀聖人的玉佩,放在身為元嬰修士、眼界足夠高的劉誌茂眼前,讓這位截江真君不敢出來攪局。”
“到了餐桌上,吃過飯,再將身為顧璨之母的婦人摘出來,不讓她太過乾涉自己、影響顧璨。”
“不然,這就是一團漿糊,加入他陳平安後,隻會更亂。”
崔東山冷笑道:“就算是這樣,有用嗎?不還是個死局?”
崔瀺點頭道:“可是陳平安隻要過不去心裡的坎,接下來做什麼,都是新的心結,哪怕顧璨願意低頭認錯,又如何?畢竟又那麼多枉死的無辜之人,就會像陰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一直在陳平安心扉外邊,使勁敲門,大聲喊冤,日日夜夜,責問陳平安的……良知。第一難,難在顧璨願不願意認錯。第二難,難在陳平安如何一個個捋清楚書上讀來的、彆人嘴裡聽來的、自己琢磨出來的那麼多道理,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個立身之本,第三難,難在知道了之後,會不會發現其實是自己錯了,到底能否堅守本心。第四難,難在陳平安如何去做。最難在三四。第三難,他陳平安就注定過不去。”
崔東山直接詢問陳平安的最後一個心關,“第四難?”
崔瀺看似故弄玄虛道:“難在有無數難。”
崔東山報以冷笑。
崔瀺不以為意,“如果陳平安真有那本事,置身於第四難當中的話,這一難,當我們看完之後,就會明明白白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為什麼世上會有那麼多蠢人和壞人了,以及為什麼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那麼多道理,為何還是過得比狗還不如。然後就變成了一個個朱鹿,咱們大驪那位娘娘,杜懋。為什麼我們都不會是齊靜春,阿良。不過很可惜,陳平安走不到這一步,因為走到這一步,陳平安就已經輸了。到時候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留在這裡,慢慢觀看你那個變得形銷骨立、心神憔悴的先生,至於我,肯定早就離開了。”
崔東山哦了一聲,“你離開這裡,是急著去投胎嗎?”
崔瀺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崔東山,“你得學學你家先生,要學會心平氣和,學會製怒,才能克己。”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畫卷,“我覺得顧璨依舊是連錯都不會認,你覺得呢?”
崔東山重新閉上眼睛,不是什麼裝死,而是有些像是等死。
崔瀺則自言自語道:“都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些是人不在,酒席還擺在那裡,隻等一個一個人重新落座,可青峽島這張桌子,是哪怕人都還在,其實筵席早已經散了,各說各的話,各喝各的酒,算什麼團圓的筵席?不算了。”
————
陳平安給顧璨領著去了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不是獨門獨院。
就在顧璨幾處偶爾會住上一住的一間屋子隔壁。
陳平安讓顧璨去陪娘親多聊聊。
顧璨關上門後,想了想,沒有去找娘親,而是一個人去散心,很快身後跟著那條小泥鰍。
它以心湖聲音告訴顧璨:“劉誌茂見著了那塊玉牌後,一開始不相信,後來確認真假後,好像嚇傻了。”
顧璨在心湖笑著回答它:“我就說嘛,陳平安一定會很了不起的,你以前還不信,咋樣?現在信了吧。”
它輕輕歎息。
顧璨很想現在就去一拍掌拍死,那個已經被關押在水牢的金丹婦人。
但與陳平安聊完之後,知道自己拍死了那個朱熒王朝的刺客,毫無意義,於事無補。
陳平安生氣的地方,不在她們這些刺客身上。
不是那些敵對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鰍嘴中的開襟小娘、各個島嶼上被牽連被相當於“誅九族”的螻蟻身上。
在一個個像是當年的泥瓶巷鼻涕蟲、龍窯學徒身上。
顧璨突然問道:“我有些話,想跟陳平安說說看,可我現在去找他,合適嗎?”
以少女姿容現身的它直撓頭,這是顧璨跟陳平安學
的,它則是跟顧璨學的。
顧璨笑道:“傻裡傻氣的。”
它趕緊收回手,赧顏而笑。
顧璨大手一揮,“走,他是陳平安唉,有什麼不能講的!”
顧璨環顧四周,總覺得麵目可憎的青峽島,在那個人到來後,變得嫵媚可愛了起來。
如果哪天陳平安不生氣了,還願意留在他的新家裡,那麼這裡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風光秀美的地方了!
回到了那間屋子外邊,不等顧璨敲門,陳平安就已經說道:“進來吧。”
顧璨發現陳平安站在書房門口,書案上,擺了筆紙,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簡。
陳平安好像是想要寫點什麼?
在顧璨返回之前。
陳平安在自省,在嘗試著真正設身處地,站在顧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這座書簡湖。
陳平安試圖回到最開始的那個節點。
從講一個最小的道理開始。
這是順序學說的第一步,分先後。
陳平安知道“自說自話”,行不通。
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桌子上,四周架子,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珍寶古玩。
那些,都是顧璨為陳平安精心挑選和準備的。
按照顧璨最早的想法,這裡本該站滿了一位位開襟小娘,然後對陳平安來一句,“怎麼樣,當年我就說了,總有一天,我會幫你挑選十七八個跟稚圭那個臭娘們一樣水靈好看的姑娘,現在我做到了!”
隻是現在顧璨當然不敢了。
顧璨坐下後,開門見山道:“陳平安,我大致知道你為什麼生氣了。隻是當時我娘親在場,我不好直接說這些,怕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而且哪怕你會更加生氣,我還是覺得那些讓你生氣的事情,我沒有做錯。”
陳平安輕聲道:“都沒有關係,這次我們不要一個人一口氣說完,我慢慢講,你可以慢慢回答。”
顧璨點頭。
陳平安突然說道:“顧璨,你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顧璨搖頭道:“我不愛聽任何人跟我講道理,誰敢在我麵前嘮叨這些,以往我要麼打他,要麼打死他,後者多一些。反正這些,你早晚都會知道,而且你自己說的,不管怎麼樣,都要我說實話,心裡話,你可不能因為這個生我的氣。”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第一,當年那名應該死的供奉和你大師兄,他們府邸上的修士、仆役和婢女。小泥鰍已經殺了那麼多人,離開的時候,仍是全部殺了,這些人,不提我是怎麼想的,你自己說,殺不殺,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顧璨果真實話實說,“沒那麼重要,但是殺了,會更好。所以我就沒攔著小泥鰍。在這座書簡湖,這就是最正確的法子。要殺人,要報仇,就要殺得敵人寸草不生,一座島嶼都給鏟平了,不然後患無窮,在書簡湖,真有很多當時的漏網之魚,幾十年或是幾百年後,突然就冒出頭,反過來殺了當年那個人的全家,雞犬不留,這很正常。我已經做好了哪天被人莫名其妙殺死的準備,到了那個時候,我顧璨根本不會跪地求饒,更不會問那些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殺我。所以我今年已經開始去準備如何安置好我娘親的後路,想了很多,但是暫時都不覺得是什麼萬全之策,所以我還在想。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就我娘親,你陳平安,當然,如今還要加上我那個已經是陰物鬼魅的爹,雖然我對他沒有任何記憶。隻要知道你們三個,不會因為我而出事情後,我就算哪天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絕不後悔!”
陳平安認真聽顧璨講完,沒有說對或是錯,隻是繼續問道:“那麼接下來,當你可以在青峽島自保的時候,為什麼要故意放掉一個刺客,故意讓他們繼續來殺你?”
顧璨說道:“這也是震懾壞人的方法啊,就是要殺得他們心肝顫了,嚇破膽,才會絕了所有潛在敵人的小苗頭和壞念頭。除了小泥鰍的打架之外,我顧璨也要表現出比他們更壞、更聰明,才行!不然他們就會蠢蠢欲動,覺得有機可乘,這可不是我瞎說的,陳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這麼做了,小泥鰍也夠凶狠了吧?可直到今天,還是有朱熒王朝的刺客不死心,還要來殺我,對吧?今天是八境劍修,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劍修了。”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出一條線,自言自語道:“按照你的這條來龍去脈,我現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這是你顧璨的道理,並且在書簡湖講得通,雖然在我這裡,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給我陳平安占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適合所有人所有地方的,所以我還是不判斷我們兩個誰對誰錯。那麼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在不會傷害你和嬸嬸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書簡湖的這條脈絡,行不通的。”
顧璨一頭霧水,陳平安這都沒講完想法,就已經自己把自己否定了?
天底下有這麼跟人講道理的嗎?
與人吵架,或是換種好聽的說法,與人講道理,難道不就是為了讓處處占理、寸土不讓,用嘴巴說死對方嗎?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氣打死對方一樣的嘛。
然後顧璨忍不住笑了起來,隻是很快使勁讓自己繃住。這會兒要是敢笑出聲,他怕陳平安又一巴掌摔過來,他顧璨還能還手不成?
還不是隻能受著。
再說了,給陳平安打幾巴掌,顧璨半點生氣都沒有。
天底下連娘親都不會打他顧璨。
隻有陳平安會,不是討厭他顧璨,而是真心疼了,真氣壞了,真失望了,才會打他的那種。
顧璨在泥瓶巷那會兒,就知道了。
顧璨為什麼在什麼狗屁的書簡湖十雄傑當中,真正最親近的,反而是那個傻子範彥?
就在於範彥這種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夠說出那種“給娘親輕輕打在身上,我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話。
當下,那條小泥鰍臉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麼樣,陳平安都沒有變。
哪怕我顧璨自己已經變了那麼多,陳平安還是那個陳平安。
這會兒陳平安沒有急著說話。
先前在書桌那邊,準備提筆寫字的時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經對裴錢說過的一件事,是關於三月鯽和三春鳥的事情。陳平安當時給裴錢解釋,那是一個吃飽飯、暖穿衣的人,很珍貴的善心,可是卻不能去與一個快餓死的人,去說這些個慈悲心腸,不占理。人之所以為人,連將死之人都不憐憫,就跳過去,憐憫鳥與蛙,按照文聖老先生教給陳平安的順序學說,這是不對的。
那麼當陳平安將自己說過的這番話,放在了在書簡湖和青峽島,就是如此。
這不是一個行善不行善的事情,這是一個顧璨和他娘親應該如何活下去的事情。
所以陳平安這才驀然開始自省。
對錯分先後。
審大小。
定善惡。
一個步驟都不能隨便跳過,去與顧璨說自己的道理。
若是自己都沒有想明白,沒有想徹底清楚,說什麼,都是錯的,即便是對的,再對的道理,都是一座空中閣樓。
想到了那個自己講給裴錢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錢的家鄉,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難免想到當年心神不寧的時候,去了狀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見到了寺廟裡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後想到了那個不愛說佛法的老和尚臨死前,他與自己說的那番話,“萬事莫走極端,與人講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儘’,最怕一旦與人交惡,便全然不見其善。”
最後便陳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後的文聖老先生,說“讀過多少書,就敢說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見過多少人,就敢說男人女人‘都是這般德行’?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
所以在顧璨來之前,陳平安開始提筆寫字,在兩張紙上分彆寫了“分先後”、“審大小”。
兩張並排放著,並沒有去拿出第三張紙,寫“定善惡”。
在寫了“分先後”的第一張紙上,陳平安開始寫下一連串名字。
顧璨,嬸嬸,劉誌茂,青峽島首席供奉,大師兄,金丹刺客……最後寫了“陳平安”。
寫完之後,看著那些連名字都沒有的供奉、大師兄、刺客等,陳平安開始陷入沉思。
然後顧璨就來了。
隻好放下筆,起身離開書案。
這會兒顧璨看到陳平安又開始發呆。
顧璨便不吵他,趴在桌上,小泥鰍猶豫了一下,也壯著膽子趴在顧璨身邊。
兩顆腦袋,都看著那個眉頭緊皺的陳平安。
其實這條小泥鰍,很好奇這個本該成為自己主人的陳平安。
在顧璨內心最深處,竟然會存著那麼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若是哪天顧璨自己的本事足夠高了,那就將它還給陳平安。
要知道哪怕是呂采桑這樣被顧璨認可的朋友,撐死了就是哪天呂采桑給人打殺,他顧璨幫著報仇就算很講朋友義氣了。
顧璨趴在那兒,問道:“陳平安,當年我娘親那碗飯,不就是一碗飯嗎?你去敲開彆人家的門,求著街坊鄰居,也不會真的餓死吧?”
陳平安點點頭,“所以我會更加感激嬸嬸。”
顧璨問道:“就因為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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