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墨青色蟒袍,正是小泥鰍躋身元嬰後一身蛻皮煉製而成,是一件截江真君耗費重金、聘請高人秘密打造的法袍。
顧璨不再雙手籠袖,不再是那個讓無數書簡湖野修覺得高深莫測的混世魔頭,張開手,原地蹦跳了一下,“陳平安,你個兒這麼高了啊,我還想著咱倆見麵後,我就能跟你一般高呢!”
隻是那個中年男人始終不說話。
街上看熱鬨的池水城眾人,便跟著大氣都不敢喘,便是與顧璨一般桀驁的呂采桑,都莫名其妙覺得有些局促不安。
顧璨便撓撓頭。
陳平安終於沙啞開口,“嬸嬸還好嗎?”
顧璨使勁點頭道:“好!”
陳平安說道:“我想去看看嬸嬸,可以嗎?”
顧璨委屈道:“這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我娘親也經常念叨你來著,陳平安,你咋這麼見外呢?”
陳平安道:“我在渡口等你,你先跟朋友吃完蟹,再帶我去青峽島。”
顧璨嘿嘿笑著道:“理睬他們做什麼,晾著就是了,走走走,我這就帶你去青峽島,如今我和娘親有了個大宅子住,可比泥瓶巷富貴多啦,莫說是馬車,小泥鰍都能進進出出,你說那得有多大的路,是多氣派的宅子,對吧?”
陳平安問道:“不讓人跟範彥、元袁他們打聲招呼?”
顧璨搖頭道:“不用啊,這幫酒肉朋友,算個屁。”
陳平安不再說話,隻是瞥了眼顧璨身後的它,那條當年被自己在田壟間釣起來的“小泥鰍”。
如今它已經是人形現世,貌若尋常妙齡女子,隻是仔細端詳後,它一雙瞳孔豎立的金黃色眼眸,可以讓修士察覺到端倪。
當陳平安瞥向它的時候,在書簡湖連劉誌茂都不放在眼中的驪珠洞天五條真龍後裔之一,這次它沒有像先前初見,繼續後退一步,可是依舊眼簾低斂,似乎不敢與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轉身而走,向渡口行去。
顧璨快步跟上,看了眼陳平安的背影,想了想,還是讓呂采桑去跟範彥那幫人說一聲,再讓小泥鰍帶上那位金丹地仙刺客的婦人。
呂采桑欲言又止,顧璨眼神冰冷,呂采桑冷哼一聲,離開此地。
顧璨這才大搖大擺去追陳平安,很是開心,兩隻蟒袍大袖子翻搖,陰風陣陣。
如果不是見到了陳平安,婦人今天要死,誅九族更不是玩笑,肯定會在陰間一起團團圓圓的。
顧璨見陳平安經過那輛馬車的時候,依舊沒有停步,顧璨喊道:“陳平安,不乘坐馬車嗎?”
陳平安沒有停步,也沒有轉身,“我自己有腳,而且跟得上馬車。”
顧璨便讓小泥鰍帶著刺客去坐馬車,自己跟上陳平安,一起去往渡口那艘青峽島樓船。
一路上,顧璨既沒有詢問陳平安為何要打自己那兩巴掌,也沒有講述自己在書簡湖的威風八麵,就是跟陳平安閒聊道聽途說而來的龍泉郡趣事。
隻是越臨近書簡湖,顧璨就越來越失落。
因為就像他不搭理那幫狐朋狗友差不多,陳平安這段路程,從頭到尾,沒有跟他講一句話,但是陳平安最讓顧璨奇怪的地方,不像是那種憋了一肚子滔天怒火的那種狀態,而是心不在焉,準確說來,是陳平安的心神沉浸在自己的事情當中,這讓顧璨稍稍鬆了口氣。
顧璨,最怕的是陳平安一言不發,見過了自己,丟了自己兩個大耳光,然後二話不說就走了。
這輩子都不再相見,將來偶然又見到了,也隻是陌路人。
登船的時候,小泥鰍帶著那位金丹婦人一起跟在後邊,顧璨小心翼翼問道:“陳平安,不然我把那個刺客放了?今兒我心情好,放了她沒關係的。”
陳平安腳步微頓,可仍是沒有停步,繼續前行。
顧璨明顯察覺到陳平安在那一刻的憤怒和……失望。
隻是顧璨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說,這麼做……可在陳平安那邊,又錯了。
於是顧璨轉過頭,雙手籠袖,一邊腳步不停,一邊扭著脖子,冷冷看著那個婦人。
都是因為這個好死不死在今天冒頭刺殺自己的婆娘,才害得自己惹了陳平安生氣,真是罪該萬死,誅九族都不夠!
到了船頭,陳平安站定,獨自眺望遠方湖景。
顧璨既委屈幽怨又想著離著陳平安近些,便隻好站在他身後幾步外,竟是連與陳平安並肩而立的底氣都沒了。
就在此時,那個感覺終於有了一線生機的刺客婦人,一下跪地,對著陳平安使勁磕頭,“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知道你是好人,是慈悲心腸的活菩薩,求求你與顧璨說一聲,放了我這一次吧,隻要不殺我,我以後給大恩人你造牌坊、建祠廟,每天都給恩人敬香磕頭,哪怕恩人讓我給顧璨當做牛做馬都可以……”
小泥鰍手指微動。
顧璨反而笑了,轉過身,對小泥鰍搖搖頭,任由這名刺客在那邊磕頭求饒,船板上砰砰作響。
陳平安顫顫巍巍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這才轉過身,卻不是看待那個喊自己好人與活菩薩的婦人,而是顧璨,問道:“為什麼不隻是殺了她?”
顧璨一臉認真道:“隻殺她不管用,在書簡湖喜歡找死的人太多了,陳平安你可能不知道,在咱們這座無法無天的書簡湖,誰殺我我隻殺誰,那可就真是天大的菩薩心腸了,會給那好幾萬山澤野修,還有那些依附各個島主的湖邊城池,給他們所有人瞧不起看笑話的。”
顧璨大概是害怕陳平安不相信自己,轉頭問小泥鰍,“是不是這樣?我沒騙陳平安吧?”
在書簡湖最無法無天的那條小泥鰍,怯生生點頭。
婦人能夠成為一名金丹地仙金丹,又敢於來刺殺顧璨,當然不傻,瞬間就嚼出了那根救命稻草的言下之意,自己可殺?她一下子如墜冰窟,低頭之時,眼神遊移不定。
陳平安望向她,問道:“如果說,我可以保證殺了你一個,與你相關的所有人都可以活下來,你會怎麼做?”
婦人抬起頭,淚眼婆娑,“我知道你是好人,為何不能連我一起放過?我知道錯了,我不該刺殺顧璨,我保證以後見到了顧璨,就主動繞路,求你救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求求你!”
陳平安緩緩道:“如果你們今天刺殺成功了,顧璨跪在地上求你們放過他和他的娘親,你會答應嗎?你回答我真心話就行了。”
婦人抹去眼淚道:“就算我願意放過顧璨,可那名朱熒王朝的劍修肯定會出手殺人,但是隻要顧璨求我,我一定會放過顧璨娘親的,我會出麵保護好那個無辜的婦人,一定不會讓她受欺負。”
顧璨笑容燦爛。
他當然知道這個婦人在胡吹法螺,為了活命嘛,什麼騙鬼的言語說不出口,顧璨半點不奇怪,隻是有什麼關係呢?隻要陳平安願意點這個頭,願意不跟自己生氣,放過這類螻蟻一兩隻,又什麼大不了的。彆說是她這條金丹地仙的賤命,便是她的九族,一樣無所謂,這些初衷、承諾和修為都一文錢不值錢的螻蟻,他顧璨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這次故意繞路去往宴席之地,不就是為了好玩嗎?逗一逗這些誤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家夥嗎?
陳平安對顧璨緩緩道:“你在街上殺她,我沒覺得錯。在這裡殺她,也行,到了青峽島再殺,都可以。”
顧璨愣了一下。
陳平安問道:“當時在街上,你喊她什麼?”
顧璨想了想,“嬸嬸。”
陳平安問道:“我喊你娘親什麼?”
顧璨悶悶道:“也是嬸嬸。”
陳平安喃喃道:“一家人就要齊齊整整的,一家人就要團團圓圓的。”
顧璨突然紅了眼睛,低下頭,“那到底要我怎麼做,殺了她,還是放了她,你才不生氣,不發火,不再這麼不理我,陳平安,你告訴我,我去做。”
陳平安轉過身,“隨你。我去青峽島見過了嬸嬸,可能說完話就走。”
陳平安不再說話。
顧璨咬牙切齒,眼眶濕潤,雙拳緊握。
顧璨與小泥鰍心意相通,無需顧璨說話,小泥鰍就將那名金丹地仙如同拎雞崽兒似的,抓去了一間船艙密室關押起來。
陳平安始終站在船頭。
顧璨期間去了趟樓船頂層,心煩意亂,摔了桌上所有杯子,幾位開襟小娘戰戰兢兢,不知道為何一天到晚都笑眯眯的小主人,今天如此暴躁。
小泥鰍站在一旁,同樣有些憋屈鬱悶。
顧璨抬起頭,盯著小泥鰍,笑了起來,得意洋洋道:“小泥鰍,彆怕,陳平安這是跟我慪氣呢,小時候總這樣,惹了他不高興後,不管我怎麼跟在他屁股後頭說好話,都不愛搭理
我,跟今天一模一樣。可每次真見我或是娘親,給街坊鄰居還有小鎮壞蛋欺負了,還是會幫著我們的,在那之後,我再哭一哭鬨一鬨,陳平安保準兒就不生氣了,唉,就是可惜如今我沒那兩條鼻涕了,那可是我最大的法寶,曉得不?每次陳平安幫過我和娘親,隻要一見到我抽鼻涕,他就會繃不住臉,就會笑起來的,每次在那之後,他可就不會再生我氣嘍。”
小泥鰍點點頭。
顧璨和它自己,才知道為何當時在街上,它會退一步。
它是真怕。
那是一種涉及它大道根本的敬畏和忌憚。
恐怕連陳平安自己,以及整座驪珠洞天,以及如今顧璨的師父,截江真君劉誌茂,都不知道緣由。
因為這條小泥鰍,與李二那尾被裝在龍王簍裡邊的金色鯉魚,還有宋集薪院子裡那條五腳蛇,都還很不一樣,能夠成功捕獲小泥鰍這樁天大的機緣,就是陳平安本身的機緣!是陳平安在驪珠洞天,唯一一次靠自己抓住、並且有機會牢牢抓在手心的機緣!但是陳平安憑借本心,贈送給當時同樣是發乎本心、靈犀所致、舔著臉跟陳平安討要泥鰍的顧璨,就等於是自己送出去了機緣,轉為了顧璨自身的大道機緣。
可這不妨礙對於小泥鰍而言,陳平安依舊是它的半個主人!
雖說陳平安如今肯定無法駕馭已是元嬰境的小泥鰍,但要說小泥鰍敢對陳平安出手,除非是如今的主人顧璨下死命令才行,它才敢。
顧璨突然趴在桌上,“小泥鰍,天底下除了娘親,就隻有陳平安,真真正正願意把自己所有最好的東西,送給我了。不當窯工的時候,當了窯工之後,陳平安都是這樣的,隻要手頭有了丁點兒錢,他自己不舍得買的,隻要我饞嘴了,他都會眉頭不皺一下,還騙我他掙著了大錢,我是後來聽劉羨陽說漏了嘴,才知道的。小泥鰍,你說,陳平安為什麼生氣呢?”
小泥鰍搖搖頭。
顧璨轉過身,頭腦靠著桌麵,雙手籠袖,“那你說,陳平安這次生氣要多久?唉,我現在都不敢跟他講這些開襟小娘的事情,咋辦?”
顧璨流著眼淚,“我知道,這次陳平安不一樣了,以前是彆人欺負我和娘親,所以他一看到,就會心疼我,所以我再不懂事,再生氣,他都不會不認我這個弟弟,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和娘親已經過得很好了,他陳平安會覺得,就算沒有他陳平安,我們也可以過得很好,所以他就會一直生氣下去,會這輩子都不再理睬我了。可是我想跟他說啊,不是這樣的,沒有了陳平安,我會很傷心的,我會傷心一輩子的,如果陳平安不管我了,我不攔著他,我就隻告訴他,你如果敢不管我了,我就做更大的壞蛋,我要做更多的壞事,要做得你陳平安走到寶瓶洲任何一個地方,走到桐葉洲,中土神洲,都聽得到顧璨的名字!”
顧璨伸出雙手,捂住臉龐。
這是顧璨到了書簡湖後,第二次露出如此軟弱一麵,第一次,是在青峽島與娘親過中秋節,一樣是說到了陳平安。
小泥鰍與顧璨心意牽連,所有的悲歡喜怒,都會跟著一起,它便也落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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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船終於到達青峽島。
下船的時候,陳平安拿出一枚玉牌,遞給那條小泥鰍,陳平安沉聲道:“拿給劉誌茂,就說先他先收著,等我離開青峽島的時候還給我。再告訴他一句話,我在青峽島的時候,不要讓我看到他一眼。”
它接過手的時候,如同稚子抓住了一把燒得通紅的火炭,驀然一聲尖叫響徹雲霄,差點就要變出數百丈長的蛟龍真身,恨不得一爪拍得青峽島渡口粉碎。
就在它想要一把丟掉的時候,陳平安麵無表情,說道:“拿好!”
小泥鰍充滿了畏懼,忍住劇痛,仍是死死攥緊那枚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古怪玉牌,去尋找那位截江真君。
渡口這邊早有人候著,一個個卑躬屈膝,對顧璨諂媚無比。
陳平安對顧璨說道:“麻煩跟嬸嬸說一聲,我想再吃一頓家常飯,桌上有碗飯就成。”
顧璨使勁點頭,隻要陳平安願意坐下吃飯就成,便讓青峽島一位老修士管家趕緊去府上通知娘親,不用大魚大肉,就準備一桌子普普通通的家常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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