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一章7000字,現在第二章11000字,昨天的請假補上了。)
到達劍水山莊之前的七百裡路程,由於陳平安心事重重,三人走得略顯沉悶,這趟去往邊境的仙家渡口,走得天壤之彆,而且因為許多話都說開了,各自抖摟了身上許多秘密,三人關係愈發瓷實,便是那樁朋友死儘的慘案,一次露宿山巔,徐遠霞喝著酒都說了一些,而張山峰也難得提及自己的家世和師門,接過陳平安遞過來的酒葫蘆,破天荒大口喝酒,尤其說到他的師傅火龍真人,壞話連篇,大罵不已,隻是嘴上不留情,年輕道士臉上卻是滿是懷念,膝蓋上橫放著那柄桃木劍,說到動容處,隻得以喝酒掩飾眼眶裡的淚花。
期間年輕道士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大髯漢子開玩笑說咋的,你那師傅隔著一個洲,還能聽到你的埋怨?難不成是一位龍虎山外門天師?張山峰悻悻然說道,什麼天師,老頭子一輩子都沒去過中土神洲,天天念叨著要去祖庭龍虎山拜謁祖師爺,可不是今天腰酸就是明天腿疼的,不然就是呼呼大睡,每次睡覺能睡十天半個月,最長一次,師門山頭下了一場連綿兩月的大雪,老家夥就在立於崖畔風雪中睡了整整兩個月,等到風雪徹底消融,這才醒過來,在那之前,門內弟子們原本早早準備妥當,要跟隨師父一起遠遊龍虎山的既定行程,又給打了水漂,總之,老頭子沒有半點誠意,師兄弟們怨聲載道,一次次旁敲側擊,老家夥全當做耳旁風,你說任你說,清風拂大崗。
陳平安也主動說到了齊先生,畢竟那晚齊先生出現在了梳水國古寺,跟徐遠霞和張山峰都見過麵。
但是隻提到了家鄉那座驪珠洞天,說自己是那邊土生土長的人,說齊先生在那邊學塾教了很多年的書。
陳平安不是不願多說,他如果真敞開了說,借著酒勁,關於齊先生,他能跟兩位朋友說上一整晚。
而是不敢多說。
與少年崔瀺同行的短暫歸途中,那位死皮賴臉的弟子學生,嫌棄陳平安悶不吭聲,總是他在顯擺嘮叨,說了許多關於山頂的事情,例如那些諸子百家聖人們在各大洲的“有趣”謀劃,哪怕少年崔瀺每次都是隻言片語,零零碎碎,故意不說透,使得真正的內幕,如蛟龍在雲端若隱若現,可是陳平安已經知道輕重厲害。
陳平安還說了自己的打瀑過程和境界攀升。
徐遠霞是武道中人,驚豔不已,哪怕早有預料,仍是對陳平安豎起大拇指,說前途遠大,一個煉神境的大宗師,跑不掉了。
看張山峰一臉茫然,徐遠霞就舉了個例子,說如今陳平安如今的境界,放在山上,那就是即將破開下五境瓶頸,隨時一腳跨出就能躋身第六境的洞府境,張山峰這才恍然大悟,然後年輕道士哀嚎開來,說自己每天的勤勉修行,難道成效都給狗叼走了嗎?
陳平安哈哈大笑,跟大髯漢子一起合夥挖苦張山峰。
因為張山峰不需要彆人安慰,這家夥的堅韌心性,其實不輸陳平安,從來天不怕地不怕,隻怕一件事:兜裡沒錢,吃不飽飯。
如果非要再多一件事,就是年輕道士的南下遊曆途中,幾次降妖除魔,都做得不夠好,一直良心難安。
隨後這一路,風平浪靜,經曆過了胭脂郡的風波詭譎,又看過了劍水山莊的江湖熱鬨,三人走得反而覺得有些寂寞,好在很快就到了那座邊境關隘,三人都有正兒八經的通關文牒,雖然盤查嚴密,仍是順利走過城洞,去往大都督府。
在宋雨燒贈送的包裹當中,除了將近兩千枚小雪錢,還有一封老人親寫的書信,隻要陳平安交給邊境上的那座梳水國大都督府,就能夠獲得朝廷許可,進入禁地。
陳平安到了門禁森嚴的府門前,上去搭話,不曾想這些邊關武卒聽不懂寶瓶洲雅言,陳平安又不會梳水國官話,一時間雞同鴨講,十分尷尬,好在府門武卒示意陳平安稍等,讓一人進去稟報,很快就走出一位書卷氣的儒衫老者,精通一洲雅言,陳平安遞出那封信,“大都督親啟”,署名為劍水山莊宋雨燒。
府邸老幕僚雙手接過信封,再不敢怠慢,直接領著三人在偏廳落座,在上茶之後,這才快步跑向大都督處理軍務的官廳,又過了一會兒,就走來一位身材矮小的黝黑老人,既沒有披掛甲胄,也未身穿武臣官服,神色木訥,手裡攥著三塊青銅印符,徑直交給陳平安,隨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三人離開大都督府的時候,陳平安和張山峰都有些懵,那位其貌不揚的梳水國大都督,也太過雷厲風行了些。
腰佩長短雙刀的大髯漢子解釋道:“真正從底層攀爬到高位的沙場武將,都不會是誇誇其談的性格。”
隨後他笑道:“擱在官場上,這叫做貴人語遲。”
張山峰沒好氣道:“人家根本就沒說一個字,遲啥遲。”
兩人聽陳平安說過劍水山莊的那場風波,知道朝廷對山莊的態度,徐遠霞不由得感慨道:“能夠在這個當下,願意接見我們三人,還掏出三枚通關印符,這位大都督也算仗義了,跟宋老劍聖的交情,一定極好。”
陳平安點頭道:“能夠跟宋老前輩做朋友的人,肯定不壞。”
徐遠霞和張山峰相視一笑,後者嘖嘖道:“陳平安,你這句話說得有學問啊,都會拐彎抹角吹噓自己了?”
陳平安又說道:“能跟宋老前輩做朋友的人做朋友,應該也不差。”
徐遠霞伸出大拇指,“這話說得厚道,有嚼勁!”
張山峰摟過陳平安肩膀,稱讚道:“轉折自如,無懈可擊!”
三人大笑著從南門離開關隘,繼續往南去,各自腰間都懸掛著那枚印符。
百餘裡後,就會進入仙家渡口管轄的禁地。
在半路上的一座小山頭,三人停歇,陳平安生火做飯,期間暗處遠遠有人望向他們,大概是見到腰間印符後,就不再留心,悄然離去。
三人吃飯,都沒有喝酒,即將進入那座山上練氣士聚集的渡口,還是小心為上。
徐遠霞這次更多是為陳平安和張山峰送行,不過如果有渡船去往寶瓶洲東南部的青鸞國,那是更好,至於渡口兜售法寶重器的店鋪,徐遠霞一個純粹武夫,而且如今又多出一把神兵利器,已經完全沒有興趣。
張山峰除了想要購買一把攻伐法劍,再就是補充一些類似神行符的珍稀符籙,以及找人鑒定那雙青神山神霄竹筷的價格,那口凝聚靈氣化為甘露的白碗,以及陳平安半賣半送給他的古榆國甲丸,年輕道士是萬萬不會賣的,兩件寶貝,他連拿都不會拿出來,免得讓人起了覬覦之心,白白多出一樁禍事。
陳平安從落魄山帶出的東西,肯定一件都不會動。
神誥宗賀小涼在鯤船上還給他的那顆上等蛇膽石,留著便是了,驪珠洞天在下墜後,龍須河和鐵符江早已見不到一顆蛇膽石,都變成了普通石子,聽說蛇膽石是驪珠洞天的特產,這意味著每用掉一顆,世上就要少掉一顆,陳平安如今已經知道這叫奇貨可居,越晚出手,隻會越賺。
胭脂郡城隍爺沈溫贈送的金身文膽,要藏好,先後兩次獲得的金身碎片和銀色碎片,一樣不可示人。
篆刻有“彩衣國胭脂郡城隍顯佑伯印”的天師印,沈溫最為重視,甚至說了一句“神器唯有德者持之”,據說此印需要配合五雷正法,才能夠發揮出浩蕩威勢。陳平安其實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龍虎山外門道士的張山峰,以及如今在山崖書院求學、但是修習《雲上琅琅書》的林守一,但是陳平安用心思量之後,不是不舍得送給他們中的一人,而是覺得不妥,覺得哪怕贈送,也應該以後再說,一是等到陳平安理解了何謂“有德者”,再就是那個時候,張山峰或是林守一,誰能夠稱得上這三個字。
若是以前,陳平安二話不說就送出去。
如今不會了。
至於那截遭受雷擊、猶有生機殘存的烏木,繪有五嶽真形圖的大白碗,藏匿有枯骨豔鬼的那張符籙,陳平安都會拿出來詢問價格,各自能賣多少小雪錢,至於是否典當出售,到時候再看,相信渡口店鋪總不能強買強賣。
劍水山莊的將近兩千枚雪花錢,加上青衣小童的雪花錢和小暑錢,加在一起,差不多就是總計四千枚小雪錢。
陳平安一想到這個,就有些樂嗬。
隻是他又想到一件事,就樂嗬不起來了。
魏檗和崔姓老人曾經說過一些差不多意思的話,要陳平安進入倒懸山之前,一定要先躋身武道四境,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在那座長城上站穩腳跟,以浩然天下最充沛的無形劍意,淬煉體魄,夯實神魂,對於任何一位煉氣三境的純粹武夫,絕對大有裨益。按照老人的話說,如果連四境都沒有,就乾脆彆去城頭上丟人現眼了,即便能走上去,可未必能夠爬下來,隻能在劍氣長城下邊,給那位姑娘送完了劍,他陳平安就隻能乾瞪眼了,乖乖滾回落魄山當山大王。
陳平安想在那邊多呆一會兒。
很快有一行人在山頭下邊的道路走過,七八人,老幼皆有,裝束各異,個個不似俗人,山坡三人隻是斜瞥一眼就不再多看。
出門在外,小心道士和尚。入山涉水,避開稚童婦人。
這是山上不成文的規矩,若是遇上不知深淺的同道中人,沒事彆瞎瞅瞅,天曉得會不會碰上個脾氣壞的。
那些人亦是視線掃過三人,就不再如何打量。
雖然還沒有到達渡口,可幾十裡路,能走多久?離彆在即,原本說好了都不喝酒的,但是隻因為陳平安習慣性喝了口酒,張山峰就說也要喝,陳平安便將酒葫蘆遞過去,結果徐遠霞也來了一口,於是就這麼輪流,三人坐在小山頭的山頂,一人一口酒,默默飲酒不停休。
最後大髯漢子喃喃道:“我曾是行伍出身,還是戰事慘烈的邊軍,隻是實在受不了身邊每天死人,才開始廝混江湖,不曾想到最後還是死人。你們可能不信,我徐遠霞出自書香門第,當年屬於投筆從戎,當然家族算不上鐘鳴鼎食的豪閥,可也算一地郡望吧,這都多少年沒回去過了。好好一個父母健在的家鄉,如今倒像是個故鄉了。”
大髯漢子喝酒喝得滿胡子都是酒水,盤腿而坐,醉眼朦朧,“當邊軍那些歲月,我早前讀過些書,還算稍稍講一點家國忠義,軍中袍澤們,大多不談這些,掙軍功,賺銀子,給先行一步的兄弟們報仇,沙場殺敵就是隻是殺敵,痛快而已。不過沙場上給敵人砍了一刀,射了一箭,那麼縫針拔箭的時候,可就隻有痛沒有快了。一大堆大老爺們,躺在滿是血汙氣的傷兵帳篷,疼得嗷嗷叫,誰也彆笑話誰……”
年輕道士後仰倒去,他是真不能再喝了,陳平安總不能一口氣背兩個人吧,他望著蔚藍天空,“師傅總說我是有悟性有根骨的,當年不去參加科舉,而是上山修行,這輩子肯定不虧。可我哪裡知道自己的悟性根骨在哪兒,若是也被狗叼走了,我真想求一求那些狗,還給我唄,你們又用不著,可我張山峰要下山降妖除魔,用得著啊,有了道行,就不用再愧疚了,再也不會害得那些花錢請我辦事的百姓骨肉分離、流離失所了。”
陳平安喝酒有一點好,哪怕喝多了,言語反而少。
所以就默默聽著兩個朋友的吐露心扉,坐在地上,雙手抱著那隻酒葫蘆,眺望遠方,看一眼北方,再轉頭看一眼南方,這一刻,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的憂愁。
最後下山去往渡口,想著自己千萬不能醉酒的年輕道士,已經讓大髯漢子背著了。
徐遠霞腳步還算沉穩,隻是酒話沒少說,大聲吟誦了好些邊塞詩,最後說到了“美酒千杯少哇……”
打了個酒嗝,就沒下文了。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佳人……兩個也多呀。”
徐遠霞翻了個白眼,“白瞎了一位劍仙!”
陳平安立即改正道:“大劍仙!”
年輕道士喃喃說著夢話:“還有大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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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梳水國和鬆溪國接壤處的仙家渡口,竟是一座沒有城廓的繁華小鎮,這讓陳平安有一種重返龍泉家鄉的錯覺。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練氣士其實不算太多,更多還是世代紮根於此的凡夫俗子,以及各色商賈,街道處處是店鋪。到了小鎮,張山峰已經清醒過來,就是有點頭疼暈乎,陳平安和徐遠霞則早已酒氣散儘。
徐遠霞輕聲提醒道:“咱們彆想著貨比三家,直接找一家地段最好、店鋪最大的地兒。”
這就是寶貴的江湖經驗。
然後三人找到了一家掛有“青蚨坊”匾額的大鋪子,樓高五層,很有鶴立雞群的氣勢,而且占地廣袤,樓後好像還有一座大庭院,古樹參天,似乎還有流水聲,暫時不知具體用處。
店門口兩側楹聯是“童叟無欺,我家價格公道;將心比心,客官回頭再來”。
就是這家財大氣粗的青蚨坊了!
店門口街道,沒有夥計招徠生意,但是三人走入蔭涼大堂後,很快就有一位衣衫華美的年輕婦人姍姍而來,兩側肩頭各自懸停有一隻青色飛蟲,如碧玉雕琢而成,她直接以寶瓶洲雅言問道:“三人客人是要鑒賞寶物,還是購買店內珍藏?”
當婦人問話的時候,兩隻青色飛蟲已經振翅而飛,圍繞四人,傳出啾啾的細微聲響。
原來是為了遮蔽雙方對話,不讓店內其他人聽聞。
徐遠霞笑道:“先鑒寶,再看看你家收藏的成色,若是有合適的,而且果真價格公道,我們再買不遲。”
婦人伸手指向一處,微笑道:“重器鑒賞就在一樓,靈器在二樓,法寶在三樓。樓梯口在那邊,三位客官自行選擇便是,我會一路跟隨。”
徐遠霞點點頭,大步走向樓梯口,肯定是在二樓停步,靈器再好,價格還有個底,若是身懷仙家法器?就算陳平安和張山峰想賣,大髯漢子都不建議在這座渡口進行交易。
婦人跟在三人身後,微微而笑。
既然是直奔二樓,那自己這次運氣不錯,有點賺頭了。
一樓其餘幾位差不多姿色氣度的女子,眼神都有些豔羨。但是每天迎客一事,青蚨坊早有順序安排,財路大小,這就要靠她們的各自運氣了。不過一年下來,大致上相差不多,即便有人驟然暴富,以青蚨坊五百年老字號訂立下來的祖傳規矩,也不會讓其餘人等知曉,除非那個人自己說漏了嘴。
到了二樓,女子又開始領路前行,廊道鋪有一整彩衣國出產的幅錦繡地衣,看繡工絲毫不比劍水山莊大堂那幅遜色。她領著三人走到一間房間門口,輕輕屈指敲門,得到一個蒼老嗓音的允諾後,女子推門而入,站在門口,等到大髯漢子三人都跨過門檻後,才輕輕關上屋門。
屋內有一張大桌案,後邊坐著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有一座小香爐,香氣嫋嫋,還有一古柏盆栽,古柏虯曲,橫向蔓延極長,枝乾上竟然蹲坐著一排綠衣小人,原本在竊竊私語,見到客人蒞臨後,竟是齊齊站起身,站在古柏枝乾上,作揖行禮,稚聲稚氣道:“歡迎貴客光臨本店本屋,恭喜發財!”
不愧是仙家手筆。
看得陳平安一愣一愣的。
徐遠霞是老江湖,知道隱藏情緒,張山峰本就是山上人,雖然如今很窮,可在師門修行的時候,其實見識不淺。
所以露出馬腳的土鱉,其實就陳平安一個。
隻是這麼一個小細節,年輕婦人就將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徐遠霞和張山峰身上,覺得草鞋背劍的少年,多半是有點小機緣才踏足修行的山野散修了,不用她太花心思。
老人笑問道:“鑒寶?什麼靈器,我最擅長青銅器、字畫和美木良材的鑒定,其餘諸多雜項器物,也皆有涉獵,不敢說樣樣精通,但是在青蚨坊這間屋子坐了四十多年,看走眼的次數,屈指可數,客人隻管放心拿出珍藏之物。”
張山峰便從袖中拿出那雙竹筷,遞給老人。
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精光綻放,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外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