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十年,陸遠發現他已經漸漸開始遺忘原來的記憶。
當他和師兄弟聊起自己凡塵中的家人時,陸遠發現阿嬤的麵容已經在他的記憶中模糊。
向來奉行既來之則安之原則的陸遠的感到久違的恐慌。
他好像要被這個同化了。
這個世界在接納他。
他的魂魄實在太弱了,抵抗不住這個世界對他的影響。
陸遠拚命想要留下些什麼,卻隻有一天比一天淡忘的記憶。
他拚命修煉的契機也是因此而起。
剛開始的陸遠其實並不是星辰山的弟子。
可當他意識到記憶在遺忘,為了保住剩下的記憶,他選擇拜師星辰山。
門派中的師兄弟也沒有什麼不滿,反而給他湊了盤纏,讓他一個當時還未辟穀的小弱雞不至於餓死。
當年天下並不太平,修士對於門派之彆也不是很看重,各個門派間的大能碰上有天賦的彆家子弟,甚至能夠傾囊相授。
畢竟,多教出來一個大能,人族的壓力也能小幾分。
不過這些對於底下的小修士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實感,尤其是陸遠這種曆經兩世的鹹魚。
他的天賦算是拔尖的那一批。
他拜在星辰山一位長老門下,修煉進度神速,輕易便修習了固魂的術法。。
其實他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誌向,年少最大的念想就是那一口烙餅,如今心願達成,他還是想回到原來的小門派混吃等死。
連夜收拾包袱跑路,陸遠一路走,一路買這特產想帶回去給師兄弟。
後來的陸遠無數次回想當日的情景,若是他能再快一點,路上不那麼貪玩,是不是就能救下他們?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將大半座山頭都給燒毀。
午夜夢回無數次,陸遠都被困於夢魘,那座山上,好像有無數熟悉的冤魂朝著他伸出手,想將他不斷往深淵裡拽去。
無數的鬼手,無數麵容扭曲的人在質問他,
為什麼?
為什麼不早點回去?
那是陸遠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世界是個殘酷的,修真世界。
不再是他曾經安全的,寧靜的現代世界。
這裡的人講法,卻又有無數的特權淩駕在法理之上。
而修真者的鬥爭,向來是見血的。
他的授業恩師將他帶回星辰山時,陸遠咬破了唇舌,才控製著自己沒有發抖,站起身問了一個問題,
老師,這公平嗎?
很幼稚,很無理取鬨的一個問題。
可陸遠還是問了。
白胡子的老頭一愣,沒有出言諷刺,隻是望著麵前這個倔強的弟子,深深歎了口氣,
當你足夠強大的時候,能掃清一切障礙。
陸遠沉默了。
是啊。
多麼淺顯的道理。
誰的拳頭大就聽誰的。
如今人族外患內憂,那一個小小的門派算得了什麼呢?
除了自己,也沒人會記得那五十六條冤魂。
這修真界,最不缺的就是人命。
後來,陸遠比誰都拚命,他拚著命修習一切能讓他強大的術法,拚命提升修為。
當戰況惡化,一場戰役成了種族的生死存亡,似乎總能誕生出些英雄。
當前輩都已經戰死,從前輩羽翼之下生長起來的陸遠也成了一方大能。
他也成了保護小輩的那一個。
對於這種變化,陸遠都感到不可思議。
執行計劃的前一晚,他們那些長老掌門級的人物聚在星辰山最高的山峰頂。
明月皎皎,月光如練。
陸遠看著麵前一群年紀可能還沒他大的中年大叔大娘們,摸了摸自己的臉,還是自我感覺良好。
還好,還好,很光滑。
這麼多年的殫精竭慮,修仙的都頂不住啊。
看看,都給小鮮肉熬成老大叔了。
如今他們也算是老家夥了,也到了該死的時候。
看著麵前一個個如喪考妣的臉,陸遠笑得淡然,“明天的買賣做得好了,可是能刻在人族的英雄碑上的。”
底下的人麵麵相覷。
“陸兄,我們現在也能刻在英雄碑上啊。”
“我們都幾百歲的人了,不是年輕氣盛的弟子了,不用彆人安慰了。”
“陸遠你自己也沒比我們大幾歲,一天天不知道操的什麼老頭子的心。”
不知是誰嘟囔了這麼一句,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就是就是,我們這些年殺的魔物,摞起來都比這山高了。”
太清門長老出聲,似是嫌棄不夠形象,伸手比劃了一下。
其他人看他上躥下跳,也笑出聲,“小魚這麼多年還是這麼跳脫,記得以前就是闖禍最多的,我們可都給你收拾過爛攤子吧。”
被稱作小魚的人眉眼彎起,沒有一點被揭了短的窘迫。
這點子破事,在場的人個個都知道。
如今把講爛的事情翻出來,能讓大家開心一下也是好的。
眼尾的傷疤和淺淺的皺紋壓成一條溝壑,帶上些懷念。
此言一出,大殿之中頓時七嘴八舌開始互相揭短。
從某某人小時候掏了後山靈鳥的鳥窩被人追著咬,屁股腫了大半個月,
到後來欲淵曆練,同輩的天驕戰死。
陸遠閉目坐在上首,靜靜聽著這嘈雜卻讓人安心的聲音。
聽著,聽著……聽著聲音小了下去,最後又歸於寂靜。
不知道是誰歎息一聲,“這次能成功吧?”
陸遠睜開眼,“一定會的。”
幾百年的戰爭,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陸遠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他也是這樣做的。
當那些魔物如潮水般湧來,大陣的光芒在黑沉沉的天空亮起。
陸遠在正中央主持大陣。
入目所及,皆是百年戰友。
他竟然生出一種久違的熱血,像是很久之前學習曆史書那段悲壯的曆史,他似乎也成了其中一員。
他也成了那個炸碉堡的士兵。
看多了武俠的男生,年少總幻想著自己能成為一個武功蓋世的大俠,挽救蒼生於水火。
如今的陸遠就是這樣一個大俠。
胸中萬丈豪情,他環視一圈,每個人臉上都是坦然之色。
魔物傾軋,人間危矣!
他們是炸出喘息時間的炸藥。
風聲獵獵,耳畔儘是魔物的嘶吼聲。
陸遠竟然感覺眼睛有些濕潤。
他拱手作揖,行了個大禮,“道友,一路走好!”
“陸兄,你太囉嗦了!”六個人齊聲答道。
遠處衣袂翻飛,他們手中結印,沒有一點猶豫。
北鬥七星依次被點亮。
天地好像都被點亮。
神魂被劇烈撕扯著,恍惚中,眼前的人影一個個消失。
陸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了下來。
成為一個殘破的魂體,他渾渾噩噩在欲淵待了許久。
欲淵之中,沒有晝夜之分,他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
久到他以為自己要消散了,頭頂掉下了個半死不活的東西。
陸遠迷迷糊糊地就鑽進去了。
主要是那精純的靈力實在是太誘人了。
後來的後來,他寄生在小孩體內養魂,幫著那個小孩在欲淵中活下來。
陸遠從前課業之餘的消遣就是看,年少中二時期也曾幻想過天上掉了個老爺爺來幫助自己走上人生巔峰。
如今,他成了這個老爺爺。
這個小孩也很男主配置,刻苦勤奮,前期被人欺辱,身負仇恨。
聽到初洄成為魔尊的那一刻,陸遠真的是沒有半點意外。
反而十分淡定。
男主配置,基操勿六。
說起記憶徹底複蘇的時間,陸遠其實記的也不是很清楚。
隻是有那麼一天,順著天空看去,他忽然意識到七個人,隻活了他一個。
還是苟延殘喘。
由此,他又不得不相信,穿越了時空界壁的人,靈魂強度非常人能比。
他從前為了固魂保存記憶,主要修習的就是星辰山的固魂術法。
倒真是穩固。
炸了個稀碎還能剩個大塊的殘片。
陸遠自嘲想著,倒是沒什麼一定要“殉情”的想法。
對抗欲淵幾百年,他見的死人多了去了。
隻是又死了幾個……而已。
在欲淵之中的生活是很無聊的。
年紀大了大概就是喜歡回憶以前的事情,陸遠覺得自己的一生也算得上波瀾壯闊了。
在見到那個後輩時,陸遠一眼就認出來那是星辰山的人。
在勸說初洄無果後,他就將主意打到了那個後輩身上。
就算他看起來邪性得很,但陸遠沒有彆的選擇。
兩族隔著血海深仇,必須要用血來洗刷。
所幸,那個後輩沒有讓他失望。
望著各個門派留下的稚嫩麵孔,他輕歎一聲,至少沒斷了根。
可他也沒想到,結果會那樣慘烈。
神魂血祭,屍骨無存。
他走了他的老路。
陸遠是一度篤定鶴星安死了的。
但那日海上異象,他察覺到不對。
當風浪平息,他再次見到了初洄。
青絲變白雪的初洄。
他坐在扶桑神樹下,四周躍動的靈力,讓陸遠臉色白了白。
他開口想要問點什麼,卻又好像什麼都不用問了。
初洄斜斜睨來,聲音沙啞得厲害,“沒事就滾吧。”
陸遠沉默著離開。
後來人間福地兩分,魔族與人族井水不犯河水。
他再次統領星辰山。
龍島行蹤不定,他再也沒有見過初洄。
再後來,欲淵之中隱隱躁動,陸遠直接散了滿身靈力鎮壓。
活了千年,他也真的是活夠了。
仰靠在欲淵的石碑旁,陸遠望著如今能看到藍天的一線天,思索著還有什麼遺願。
思考了很久,
很久……
久到陸遠都快睡過去了。
他好像忽然聞到了一陣很香的味道。
是豬肉酸菜烙餅。
好像還有人在拍他,
小遠,起來吃飯了,有你最喜歡的烙餅嘞。
洋槐花結成串垂落。
真是個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