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昊頭都不抬,依舊專注的看著書,嘴裡不屑嘟囔著。
“莫名其妙!”
寧缺頓時明悟,知道對方不想暴露,轉身向著樓梯處走去,剛要下樓,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道不耐煩的聲音。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裡之行,始於足下。”
“走得快,不代表走得遠,走得穩才是王道,望你日後好自為之!”
寧缺腳步一頓,沒有回頭,極為感激的回答道。
“學生謹記教誨,不敢或忘!”
說罷,寧缺邁開腳步,向著樓下走去,向著新的世界走去,他知道,自今日起,他變得不同了,真正的推開了修行道路上的攔路石,成為了一名修行者。
寧缺多年前在開平市集拿到了那本太上感應篇,從那之後,無時無刻無地不在冥想,睡覺之前在冥想,起床之後看著朝陽發呆冥想,賭贏了三碗米酒高興之餘不忘冥想,渾身浴血跳進梳碧湖後在冥想,雖然很可悲地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感知到,天地間流淌的那些元氣,但進入冥想狀態的純熟度,卻絕對是世間最頂尖的。
萬念俱空,固守本心,由意馳行。
寧缺來此世間漫漫十六年,體內氣海雪山諸竅不通,被無數次摧毀了希望,今日終於第一次聽到,或者說感覺到了那道悠長平靜的呼吸聲,那是天地的呼吸。
這聲悠長平靜的呼吸聲雖然輕微,但絕對是他所聽過最美妙的聲音,比梳碧湖馬賊跌落坐騎的聲音更美妙,比張貽琦瞪著眼睛掙紮彈動的聲音更美妙,甚至比錢袋子裡銀綻撞擊的聲音更美妙。
悠長平靜呼吸之間,有青葉舒展,有豔花盛開,有百禽鳴叫,有巍巍乎高山,有洋洋乎流水,有州頭橘子落,有百舸爭渡急,有地之厚廣,有天之靜遠。
寧缺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詞語,來形容天地呼吸的美妙,思來想去,隻有當年聽到的那聲微弱呼吸聲可以比擬,那年在道旁死屍堆裡撿到被凍的渾身青紫的小桑桑,他解了衣裳把小女嬰抱在懷中抱了整整一天一夜,終於聽到的那聲微弱呼吸。
這一刻,他終於隱約明悟了那些聲音的意思,那些來自街畔拴馬石柱,酒肆幌子的喘息。那些來自深院古槐,座下青葉的喘息,那些來自石獅木樓,街道皇宮城牆喘息,都是天地賜予它們的生息。
耳中聽到的是,平靜悠長,來自遠古,必將走向未來的呼吸,手指觸到的是,並非實物,卻能確定其實在的存在,房間門窗緊閉,卻有輕柔如風的波動緩緩繚繞在他的身周,不,這種波動比風要凝重,更像是靜潭碧水一般溫柔,卻又比水更加輕靈。
寧缺終於確定感知到了什麼,他再也無法壓抑內心深處噴湧而出的情緒,醒了過來,看著房間牆上自己寫的書卷,看著簡陋的梁柱花紋,目光中充滿了激動興奮,還有一條極為複雜的情緒,他覺得雖然眼前門窗緊閉,但自己似乎能夠看到門窗之後的那堵灰牆和那排青樹,他知道,眼前的世界看上去和從前的世界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但今日之後這個世界對於他來說,必將不同。
寧缺伸出依舊微微顫抖的手指,對準桌上那豆粒般的燭火,他緩緩吸氣,催動自己的意念進入氣海雪山之中,然後過了很長很長時間,才緩緩釋放出來。桌上的燭火搖晃不安,不知道是風,是他的手指所為,還是他的心亂了。
“這就是天地元氣嗎?”
寧缺看著自己的指尖,沒有看到任何東西,但能感覺到,那裡有一層極薄的存在,喃喃自言自語道,然後他沉聲補充了一句。
“這就是天地元氣!”
寧缺年輕稚嫩的麵容上滿是堅毅和肯定,沒有任何動搖和自我懷疑。
天啟十四年春天,整座長安城,甚至整個天下都被驚動了,因為書院要在此開啟二層樓,書院後山,二層樓,乃是天下第一不可知之地,無數人都為之向往的地方,想要一探究竟。
春日尚未抬頭,長安城還是一片漆黑,晨風猶涼,應該一片安靜的書院草甸四周,卻已經是熱鬨異常。
穿著全身盔甲的羽林軍騎兵警惕地在四周逡巡,臨時搭建的陽蓬下,來自禮部的各司吏員正在緊張地安排座位,遠處的青樹之下,有些穿著大唐官服的男子麵無表情駐足,不知道這些人屬於哪個部衙,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危險的味道。
看著周遭熱鬨卻又肅然的畫麵,讓人想起了書院的入院試,今日的安全警戒等級,比入院試那天差不了太多。
二層樓的開啟對於整座長安城來說都是一件大事,因為今年來自神殿裁決司的隆慶皇子,要入書院二層樓,牽涉到大唐帝國與西陵神殿及燕國間的複雜關係,更是變成了一件天下矚目的大事件。
很多人都認為隆慶皇子是位不世出的天才,他雖然是燕國皇子,但自兄長被送往長安城為質後,便被燕國皇室送往天下諸國遊曆學習,分彆在月輪國大河國以及南晉住了數月,然後進入了西陵神國昊天道門天諭院學習,入院第一年便成為了頭名。”
若說天下最久富盛名、地位最高最受尊崇的書院,毫無疑問當然就是這間長安城南的書院。然而除此之外,各國也有自己的知名書院,西陵神國的天諭院由神殿神官們親自教導,最負盛名,能在這種地方拔得頭籌自然不凡,然而僅此並不能說明太多問題。
隆慶皇子進天諭院第三年,便隨同窗老師往各地傳教,那年秋天在瓦山爛柯寺,天諭院教習與佛宗大德辯難不敵而退,隆慶皇子微笑起身而前,與佛宗七子連辯三天三夜,連勝七場,甚至讓爛柯寺大弟子吐血倒地,最後惹得爛柯寺隱居長老鳴鐘開言,他才微笑閉嘴,拈花歸席。
爛柯寺長老讚他學識淵博,辯才無雙,若能入佛門,不過十年便能明輪轉妙義,能被接引至不可之地。
隆慶皇子入天諭院第四年,昊天掌教紆尊降貴收其為親傳弟子,甚至讓他開始學習處理神殿裁決司事務,現如今聽說隆慶皇子隻差一步便要踏入知命境界,備受昊天道門器重,已經是裁決司的第二號人物,專司鎮守外道邪魔,權柄極重。
隆慶皇子此番前來長安城,除了進二層樓繼續進修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接替他的兄長燕太子為質。
燕皇如今年歲漸老身體漸衰,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人世,大唐皇帝陛下首重孝道,同意燕太子回國侍親,但要求燕國必須拿一個足夠份量的皇族來代替,想來想去,除了隆慶皇子還有何人夠資格?”
西陵神殿培養隆慶皇子多年,而且此人才能確實極為出眾,燕國人看重其才能,更看重其與西陵神殿之間的親厚關係,把他看成燕國複興的希望,在他們眼中,這位隆慶皇子隻怕要比在長安城當了多年人質的太子要重要的多。所以許多人都不明白,為什麼燕人這次居然就答應了大唐的要求。
書院二層樓的開啟對手寧缺也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對書院許多的學生而言都是極為重要的事情,沒有人不想踏入書院二層樓,成為夫子的學生,那代表著無限光明的前途。
距離二層樓開啟,還有整整半天的時間,寧缺刻意提前過來,他沒有像其他人一般,癡癡傻傻坐在書院草地裡曬太陽,走進了熟悉的書院,順著後方的斜巷穿過竹林,圍著那片濕地逛了兩圈,然後走到舊書樓與剛剛睡醒的教習打了個招呼,掀起前襟,向樓上走去。
不知道是因為時間尚早,還是彆的什麼緣故,二樓並無趙無昊的身影。寧缺微微一怔,走到西窗畔的案幾旁,注水化墨潤毫,幾番深呼吸後很隨意寫了一幅字,確認心境已經平靜了下來,便擱筆離去。
走過濕地後方那一大片密林,眼前頓時一片開闊,青青草甸在初生的晨光下像氈子般柔滑,讓看見的人,恨不得立刻脫了衣服,在上麵打十幾個滾。
這裡是書院很偏僻的地方,十分幽靜清冷,很少有學生會來到這裡。
寧缺走入鬱鬱蔥蔥的樹林之中,手掌輕撫粗糙灰暗的樹乾,抬頭望向樹梢頂端那些疏落的枝丫,眉頭微微蹙起,沉默無語。
“你今天做了些什麼。”
林子裡突然響起一道清冷的聲音,語氣中帶著幾分嫌棄,似乎是責怪寧缺的到來打擾了聲音主人的清靜。
“學生見過先生。”
寧缺看著林間漸行漸近的身影,極恭謹的一禮,直起身子後,認真思考片刻,這才回答道。
“我今天吃了一碗雞湯麵,配的是泡蘿卜絲,坐馬車來到書院,在石門外站了一會兒,然後去丙舍放下東西,繞著湖走了兩圈半,去舊書樓見了教習先生,然後想上樓向您請教,因為您不在所以我寫了一篇字,便來到了這裡。”
趙無昊走到寧缺的身前,俊朗英武的臉上,一片寧靜恬然,這是寧缺見過最英俊的臉龐,好像是昊天精心雕琢過的一般,天下無雙,讓他微微失神。
趙無昊沒有詢問寧缺想要向自己請教什麼問題,掃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
“可惜你今天做了這麼多事情,依舊不能讓你的心平靜下來!”
寧缺默然,低頭不語,隻是呆呆的看著自己腳尖和腳下的泥土,似乎那裡有著無窮的吸引力。
“你想進入書院二層樓?”
寧缺耳畔再次響起了趙無昊的聲音,這位年輕的先生還是一如既往目光犀利,一眼就看出了他內心的想法,在他的麵前沒有任何的秘密可以隱藏。
“我知道自己沒有什麼機會,但總難免有幾分僥幸想法,一旦有了想法,便很難平靜,不知道先生有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教我?”
寧缺點點頭,十分老實的承認了,今日他去舊書樓,也是想要向趙無昊請教書院二層樓的事情。
“書院二層樓並沒有想象那麼神秘,天下第一不可知之地,不可知的是夫子,不是書院後山!”
趙無昊說出了一個寧缺從未思考過的觀點,寧缺卻覺得十分有道理,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寧缺低頭想了片刻,忽然全身微震,猛地抬頭看向了趙無昊,難以掩飾心中的震驚,試探性的問道。
“先生你可是進入過書院二層樓?”
“為什麼這麼問?”
趙無昊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不正麵回答寧缺的問題,而是提出了反問。
“隻有進入過書院二層樓的人,才知道書院後山是什麼樣的,才會覺得它一點都不神秘!”
寧缺思維敏捷,觀察力驚人,隻是從趙無昊的隻言片語和神情反應中,就猜出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才會如此問。
“我確實進入過書院後山,也就是所謂的二層樓,但是也隻去過幾次,夫子遊曆回來後,我就再也沒有去過了!”
“我去的時候,夫子不在,也可以這麼說,我去的並不不是真正的書院二層樓!”
趙無昊臉上帶著幾分異樣,他雖然在書院待了六年了,但是卻從未見過夫子,一開始是夫子不願見他,後來是他對夫子避而不見,但是二人卻又十分清楚對方的存在,能夠清晰的感知到對方細微的氣息變化,比見麵了解還要深刻。
“先生見過夫子嗎?”
寧缺明白趙無昊的意思,沒有夫子在的書院後山,算不上真正的二層樓。
“沒有,從未見過!”
“這麼說也不對,我們不曾在生世俗層麵上見過,但也算是見過,彼此都十分熟悉了解。”
趙無昊的話雲裡霧繞,讓寧缺一頭霧水,眼睛裡閃過一絲不解,見過就是見過,沒有見過就是沒有見過,什麼叫做見過也沒見過?
“你現在境界還太低了,不能理解,有些東西無法用言語說清楚!”
趙無昊沒有詳細的向寧缺解釋,隻是淡淡的說了這麼一句,讓寧缺隻能暫且按下了心中好奇,轉而問道。
“先生你可是進入了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
寧缺從小到大接觸的人,有成千上萬,無一人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
趙無昊微微搖頭,這種反應讓寧缺感到意外,他本以為趙無昊已經突破了洞玄上品,成為了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沒想到卻得到否認的答案。
“我的境界和實力,你無需知曉。”
“你可有信心進入書院後山,成為夫子的弟子?”
趙無昊不願和寧缺談論自己的境界,這些東西對寧缺而言太過深奧了,知道的太多了,對他有害無益,所以就轉移了話題。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進入書院後山,但是我想進入書院二層樓,也有必須進入二層樓的原因,隻是全力以赴,不留遺憾罷了!”
明亮的陽光從林子的縫隙投過,斑駁的光影落在了寧缺的身上,他那稚嫩的臉上滿是堅毅,讓人可以輕而易舉的感受到他的決心。
“想就是關鍵,隻要人想做什麼事情,往往就能做成,人的想法,本來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奇妙的事物。”
趙無昊轉身向後走去,隻留下了這麼一句話。
時間已經不早了,二層樓開啟的時間就要到了。寧缺輕輕握緊了拳頭,走過濕地與靜巷,來到已然人聲鼎沸的書院前坪。
經過和趙無昊的一番交談,讓寧缺更加明晰了自己的想法,也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時近正午,伴著悠揚禮樂,大唐親王殿下李沛言以及公主李漁,還有朝廷數部官員從草甸下方走來,緊隨其後的是各國的使節,以及數十位來自西陵神殿的神官道人。
草甸中央道旁的青樹有的已經開花,粉粉揚揚,清新可愛,尤其是臨近書院正門處那株桃樹,不知為何怒放的尤其厲害,嬌嫩招展於春風之中。
一名穿著深色素服的年輕男子,自道間行來,正怒放的桃花被他完美臉頰一襯,頓時失卻是全部顏色,此人正是燕國隆慶皇子。
西陵諭天院副院長莫離以下的所有神官,與諸國使節集體起立,而正議論紛紛的書院諸生也變得鴉雀無聲,即便是那些看慣了二層樓開啟儀式的書院教授博士,看著陽光花影間走來的年輕皇子,也不禁撫掌讚歎。
寧缺站在人群外的角落裡,看著場間的動靜。沒有人注意到他,沒有人會把他這樣普通的書院學生,真的當成隆慶皇子的對手。
一位書院教授走了出來,隨著這位教授登場,無論是親王公主,還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紛紛起身微微鞠躬致意,因為這位教授是隱居在書院中清修的一位神符師,身份極為尊貴,對於這樣的人物,沒有誰會在他麵前擺架子,更何況今天書院二層樓開啟儀式,便是由這位教授負責主持。
“書院二層樓今日開啟,隻招一人。”
教授麵無表情看著場間數百人,不知道用了什麼符術,蒼老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聲音並不聒噪,顯得十分溫和柔順。
“考試方法很簡單,石徑繞山而轉,想入書院二層樓請隨意登山,誰能登到山頂,誰便能入二層樓,如果都走不到,那便以誰登的作為標準,來判定勝負。”
教授伸手指向書院後方被雲霧遮掩的大山,熾烈陽光卻未能驅散山腰間的霧氣,人們根本看不清楚雲霧之中的山體模樣,隻能看到雲下的斜斜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