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再次走到西窗畔的案幾上,拿起那處的毛筆和一張新紙,略一沉忖之後,開始在白紙之上書寫,這次沒有寫自己最為擅長的簪花小楷,而是草書,他草書比之在簪花小楷要差很多,但是也要比那位皇帝陛下的書法好上千倍。
寧缺在回信中,先是真誠地感謝了找趙無昊的指點,當然沒有提及姓名,也不曾點名身份,然後把自己的體悟做法也一一寫了進去,請對方點評指教一下是否可行,最後再次請教,提出了自己不解的地方。
“觀書冥想之際,仿佛見湖中樹葉走向,那可是神符師筆畫本意?我見那湖中樹葉飄離痕跡散亂,卻隱隱然有規律可遁,胸腹氣海中若有所感,那可是念力?”
依照書院規矩,即便是術科學生在未入二層樓前,也隻能憑自身悟性來看這滿樓藏書,寧缺本無修行潛質,哪怕是憑無上的毅力也無法悟出些許道理,隻是他愚公移山的精神終究是打動了趙無昊,這才暗中給出了指點,破壞了書院的規矩。
但是,好在書院的規矩在趙無昊的眼中,一文不值,他從來不曾遵守世上的規矩,他信奉的隻有自己的規矩,畢竟規矩是強者製定的,而如果你是一個弱者,那規矩就是為你量身製定的,這一點放在哪個世界,都是四海皆準的真理。
而趙無昊就是這個世上少有的破五境的強者,即使是夫子也不敢言他的境界到了何等地步,無法給他製定規矩。強大的實力才是趙無昊敢打破書院規矩的依仗,收銀子將褚由賢安排進入了書院,指點寧缺領悟舊書樓二樓書籍中修行道理和知識。
“觀字,忘形,存意,有心無意方為念。”
趙無昊看著宣紙上的疑惑,提筆回答了學生的疑惑,隨後就走到了一旁,再次抽出了一本書冊,饒有興趣的讀了起來,根本就不曾注意到,東窗旁坐在案幾前的餘簾秀美的臉上露出的幾分不滿。
“聽說你之前曾經收了二十萬兩銀子,將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安排進入了書院?”
“今日又打破規矩,指點一個毫無修行資質之人,領悟這樓上藏書中的道理,你將書院的規矩放在了何處?實在是太過肆意妄為了吧!”
趙無昊聞言,抬頭看向了這位書院後山的三先生,臉上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容,不承認的說道。
“三先生,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你可有證據?”
餘簾俏臉薄嗔,風情萬種,星眸圓睜,伸手一指西窗案幾上的白紙,反駁道。
“你在紙上所寫,難道不是證據嗎?”
“你怎麼證明那是我寫的,字跡都和我的不一樣!”
趙無昊做事滴水不露,早就在這樣做之前,就改變了字跡,他作為書法大家,對他而言想要改變自己的字跡,簡直是易如反掌,輕而易舉,宣紙之上的書法自己和他平日的字跡完全看不出是一個人所寫的。
餘簾聽到趙無昊如此說,知道對方定是有恃無恐,不再糾結這件事,而是轉頭說道。
“那你收受銀子,將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弄進書院的事情總是真的了吧?我可是聽書院不少的教習都說過此事,鬨得沸沸揚揚的,即使是老師都知道了此事!”
趙無昊是何等的無賴,渾然不懼,搖搖頭否認道。
“餘簾先生,捉奸捉雙,拿賊拿贓,沒有證據的事情,可不能人雲亦雲,你這是對我髙潔人品的汙蔑!”
餘簾聽到這裡,臉上漲紅,氣的胸膛都快要炸裂了,起伏不定,呼吸都粗重了幾分,恨聲道。
“大師兄可是親眼看到了你收的銀票,你難道還能抵賴不成?”
趙無昊知道這位餘簾對李慢慢芳心暗許,但是沒有聽說過,李慢慢喜歡餘簾,他居然會將這麼隱秘的事情告訴了餘簾,讓趙無昊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沒錯,我是收了褚家的銀子,你若是不爽,就將褚由賢開除學院,大不了我就將銀子退給人家就是了!”
“可是,三先生你敢嗎?”
餘簾聞言一滯,頓時氣結,她確實不敢如此做,要是開除了褚由賢,不就是明著宣揚書院收受銀子就可以考入了嗎,書院的清譽和名聲豈不是就要沒了。
“你無賴!”
餘簾氣哼哼的注視著滿不在乎的趙無昊,氣惱的咒罵道,連小楷都不描了,噔噔噔的下樓去了,隻留下了啞然而笑的趙無昊,淡定自若,渾不在意。
寧缺再次如約而至,來到了舊書樓二樓,在西窗下曬著太陽看墨字,用永字八法將薄冊上的所有文字全部拆解成單獨的筆畫,然後細細體會那些筆畫的走向鋒勢意味,刻意忘卻其意。
那本《氣海雪山初探》終於被寧缺翻看到了中間部分,而映入他眼簾的墨字被拆解成了不知幾千道筆畫,然後重新被組合成幾千個形狀不一,含意莫名的永字,幾乎要完全耗儘他的精神體力。
寧缺揉了揉發澀的眼睛,默然轉頭望向窗外越來越肥厚的青青樹葉,知道再這般強行看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縱使繼續壓榨自己最後的精神毅力,也不過是再多體會一些抄寫書卷的符師用意,對自己踏入初始之境提供不了任何幫助。
寧缺靜靜聽著窗外嘈雜蟬鳴,聽了很長時間後,忽然轉過頭來,合上膝頭的薄薄書冊,然後閉上眼睛開始冥想。書冊上的那些文字筆劃,被他用永字八方法解構成筆畫心意,然後被他強行用散離心緒忘卻字意,雖然數量眾多,還勉強可以安靜停泊在精神世界的某一隅中。
可一旦寧缺開始冥想這些筆畫,那麼繁複筆畫心意便會變得凶險起來。第一日觀字忘意,感受胸腹內念力前淌無路時,寧缺就知道,如果強行冥想催念肯定會非常凶險,所以他不敢再嘗試,但是到了如今這等地步,到了此時此刻,他必須進行再次嘗試了,他的精神已經容納不了更多的永字了。
寧缺閉目盤膝坐在窗畔,久久不動仿佛一座雕像,一陣微熱的春風自西窗外拂來,吹到他身上輕薄的青色學袍之上,泛起陣陣波紋,那些痕跡在胸腹外的青衫表麵上緩慢突起然後平靜,再次突起又再次平靜,仿佛擁有某種靈性,又仿佛像是某種奇妙的生命活了過來,隻可惜那些痕跡輕拂起落間,終究還是無法連貫相通,孤立於方隅內無法相觸,靈性不通,生命無基,漸趨衰敗。
書院某處小池塘內,湖水被風輕擾生波,微瀾推動著麵上幾片小圓浮萍向四周晃晃悠悠而去,可無論浮萍晃向任何方向,最終都會觸著池壁頹然而回。
世間某處大深山裡,有名士穿密林訪名刹,叩開小廟木門卻得知大德高僧早已雲遊四海,該名士隻得搖首拾階而退,回首望林間斷路,悻悻而回。
在寧缺此時此刻的精神世界裡,那些繁複到極點的筆畫,那些被解構成沒有具體意義的偏傍部首,那些橫撇豎捺的線條墨點,隨著他試圖冥想會意,驟然間變得生動起來。道道墨跡多了鋒利的金屬邊緣,變成草原上蠻人金帳部落令人恐懼的刀陣,點點筆鋒多了無窮濕意,變成春風亭外淒冷的雨,開始落下,落下便是刀斫人頭無數,落下便是暴雨磅礴無儘,沒有儘頭隻有無窮無儘的衝突。
忽然間整個世界刀消雨停,他霍然睜開雙眼,從坐定冥想的狀態中脫離出來,感到胸口間一陣劇烈的煩悶隱痛,忍不住低頭咳嗽起來,略顯沙啞的咳嗽聲瞬間撕裂舊書樓二層的寧靜,他急忙抬袖掩唇,卻發現青袖之上染了些腥紅的血點。
趙無昊感知到寧缺的舉動,微微搖頭,果然資質太差,氣竅堵塞,難以修行,如此強行冥想,隻能傷到自己,一點用處都沒有。
“強行而為,有害無益,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真是蠢到家了!”
寧缺聽到趙無昊毒舌打擊,再也沒有往日的氣惱,他已經猜出了正是這位趙先生暗中指點的自己,對方表麵不承認,對他百般折辱,他有何惱怒的,感激都還來不及呢。
“學生愚笨,讓先生見笑了!”
寧缺的態度好極了,透著誠懇和感激,趙無昊冷哼一聲,不再理他。
寧缺也不生氣,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站在案幾之前,再次潑墨揮毫,留下了自己的疑惑。
“雪山氣海,氣竅不同,如何修行念力,怎樣勾動天地元氣?”
寫完這麼一段話後,臉色蒼白無比的寧缺身影搖晃的走下樓去,透著十分的虛弱,讓人擔心他會不會半路昏倒。
趙無昊沉浸在看書之中,不知過了多久,就連夕陽都已經落入地平線下,這才起身走到了西窗下,清冷的星輝灑落,一片銀白,讓人感到無比的安靜。
趙無昊低頭看著白紙之上的疑問,潔白的宣紙之上,還殘留著點點猩紅,這是寧缺不小心留下的。
“真是胡來,他也不怕煉死自己!”
“不過這小子要想修行,必須解決先天資質,打開雪山氣海的周圍的氣竅,不然即使他領悟修行道理,也難以成為一名修行者。”
隻是世間根本沒有人,能夠自行通竅,而所有試圖這樣做的人都死了。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西陵神殿施展大降神術,請下昊天光輝可以替人強行通竅,逆天改命!
隻是施展大神降術需要神殿三大神官耗半生修為才能施展,這世間哪裡有什麼人,值得神殿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不過西陵還有通天丸可以幫人通竅,隻是效果不如大神降術,陳皮皮是百年難遇的修道天才,入師門後,也隻得到了三顆通天丸,結果還鬨得觀裡老道士們連著開了三天大會。要知道即使知守觀的當代行走葉蘇當年也隻得到了一顆通天丸。
“小胖子手裡應該還有兩顆通天丸,隻是我也不好向他討要這麼貴重的丹藥,那可是對方壓箱底的東西!”
“罷了,便宜你小子了,我就為你創造一篇法門,助你開辟氣竅,踏上修行之路,日後如何走,就看你自己的了!”
趙無昊伸手拍了一下額頭,無數念頭翻滾,智慧之光亮起,一句句的法訣在他的心中醞釀,不斷的刪減組合排列,一點一點的彙聚成完整的句子,一句一句的法訣再次變化組合,化為了一門完整的功法,這門功法內容不長,也沒有多麼玄奧,但是卻是世間第一門可以通竅的修行之法,如果傳出去,足以引起血雨腥風。
“天地有簫,無孔不響,若要開竅,需有造化之刀,逆天改命,開辟氣竅,彙造化,通大道.”
洋洋灑灑,趙無昊在宣紙之上寫出了百來個字,這套法門名通簫明竅法,發前人之未想,行從未有之壯舉,可以助人後天通竅,讓無法修行之人踏入修行之路,簡直驚世駭俗!
隨著趙無昊放下手中的毛筆,宣紙上的法門突然隱沒不見,消失從未存在過一般,這是趙無昊留下的手段,隻有寧缺才能看到,而且隻能看一次,之後這法門就會消散不見,再也無人可以知曉。
翌日,第三聲鐘響,寧缺整個人便精神百倍的跳起,衝出書舍衝進灶堂,狼吞虎咽了兩人份的午餐,圍湖再散步數圈,然後就跑上了舊書樓二樓,徑直來到了西窗之下。
“居然沒有回複!”
寧缺看著自己留言下方的空白,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他早就知曉資質天生,難以打破,但還是抱了萬一的希望,如今希望破滅,讓他心中頹然不已。
但是寧缺早就已經決定了,即使身死,也要在無路之中趟出一條路來,他深吸一口氣,再次振奮精神,百折不撓的準備冥想,精神剛剛彙聚,就看到眼前的宣紙上的空白處,出現了一篇法門,將他的視線牢牢吸引住了。
“通簫明竅法!”
寧缺身軀微微顫抖,這是大道法門,是推開修行世界大門的鑰匙,他這麼多年的堅持終於看到曙光,這就是他苦苦追尋的希望,是可以讓他逆天改命,成為修行者的無上真諦。
寧缺死死的盯著宣紙之上的字跡,一個也不敢遺漏,他明白這篇法門究竟有多珍貴,從未聽人說過世上有可以通竅的真法,而且這篇法門上留下了禁製手段,寧缺不知道自己錯過xie次機會,是否還可以看到這篇法門。
世間有一條真理: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在世俗世界裡,有沒有的標準很簡單,看得見的東西便是有,聽得見的東西也是有,觸得見的東西同樣是有,但如果你看不到,聽不到,也觸不到,那自然便是沒有。
但這個標準並不適用於修行的世界,那些彌漫在天地間的呼吸或者說元氣,那些經由氣海雪山輕奏而嗚引發元氣震動的念力,無法被平凡人感知,他們看不到,聽不到,也觸不到天地之息和修行者的念力,但並不代表這種事物就不存在。
初境又稱初識,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氣海雪山外放,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
感知,指修行者初識天地之息後,還能與之和諧相處,甚至進行一些感覺上的交流接觸。
這兩個最初的境界被統稱為虛境,一個平凡人能否踏上修行之路,可以通過上麵的論述做出最簡單的評判。
如果他能夠看到,聽到,或者觸到天地之息或是意念,那他就真的已經站在道路上了。
寧缺怔怔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看著指腹,他清晰的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感受到過的東西,那是天地之息,天地元氣。
這種感受用觸碰到來形容並不準確,更像是一種感知。人類的大腦裡有精神,精神產生意念,意念是想而產生的某種玄妙力量,也就是思想的力量。
此時,寧缺腦海中清明一片毫無雜念,隻有一種想法,似乎天地間流傳著的那些氣息,這一次終於聽懂了他的思想,感受到了他思想的力量,從虛空中,從窗縫裡,從陽光中,從每一滴汗水裡滲透出來,以超乎速度範疇的速度彙聚在他的指間,落在了身前的宣紙之上。
隨著這道氣息的落入,宣紙之上的法門瞬間消散,寧缺這才回過神來,感受著雪山氣海中被開啟的幾處氣竅,臉上浮現出了驚喜和激動,眼中甚至已經濕潤了,隻有他知道這有多麼的不容易。
寧缺過了良久才勉強抑製住了內心的激動和興奮,低頭看著潔白如雪的宣紙,暗道一聲果然。
“法門消失了,幸虧我記下來了!”
念頭一動,寧缺心中升起了一道明悟,這篇法門他能修行,能記憶,但是卻無法宣之於口,落於紙上,顯於文字,除非有朝一日他的境界可以超越留下這篇法門之人。
“趙先生的手段真是神鬼莫測,讓人敬畏!”
寧缺心中緩緩吐出了一口濁氣,他終於找到了大道法門,推開了修行的大門,成功的踏入了修行道路,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要做的不是來這舊書樓看書,而是修行通簫明竅法,打通雪山氣海的十七處氣竅,提升自己的修行資質,成為一名修行的天才。雖然後天通竅,不及天生十七氣竅全通的資質好,但是也足以讓他成為萬裡挑一的天才了。
寧缺收拾了一下案幾之上的筆墨紙硯,然後走向了趙無昊經常看書的地方,並未靠近,隻是遠遠恭敬的行了一個大禮,無比誠懇的說道。
“學生多謝先生再造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