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間豪華VIP病房,夏棠並沒有物儘其用地住到痊愈為止。第二天她就辦理了出院,領著醫院贈送的保健品大禮包,在體貼的服務下被歡送出院。
她在醫院門口,奢侈地打了輛出租車,沒有坐地鐵。
不知不覺,天氣變得更冷。冬天慢吞吞地來臨,綠色停留的地方,還剩下路邊的冬青樹。
夏棠抱著大禮盒,側頭靠著車窗,戴著棉口罩,看著外麵流逝的街景。陷入安靜之後,莫大的倦怠也從指尖湧上來。
一動也不想動。
出租車師傅見她意誌消沉,以為她是查出來大病,心情低落,當即相當熱心地開導起來。
把司機做成了心理理療師,頭頭是道地搬出他自己胃癌,老婆肺癌的心路曆程,勸她不要消沉,奮進向上。
這麼勵誌的人生經曆,聽得夏棠都肅然起敬,自慚形穢,又不得不小心打斷:“師傅,其實我身體沒事……就是失戀而已。”
和胃癌肺癌比起來,“失戀”兩個字說出來都令人羞愧。就算是站在大橋上麵排隊準備跳江,也是最丟份的那一個。
前麵的人交流病情說自己得了絕症啦,欠了兩百萬啦,抑鬱症晚期啦,再轉過頭來問你是什麼原因,而你隻能弱弱地說,你是因為失戀。
實在是連跳江的名額都不具備。
“失戀就更沒必要傷心了。”司機又頭頭是道地說,“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什麼男朋友找不到,下一個更好。我和我老婆,就是在她失戀之後認識的。那時候她在路邊哭,我就去給她遞紙巾,就這樣認識了,現在孩子都十幾歲了。”
他一說起來,又滔滔不絕。
夏棠抱著禮盒,一路聽完了他和他老婆的愛情故事。
從看見路邊有個失戀的姑娘嚎啕大哭,到兩個人結婚,生孩子,一起度過癌症,輕描淡寫的十幾年。
人與人的錯過與相遇,就像空氣裡隨機運動的分子,每一刻的碰撞,都是馬爾科夫鏈,碰撞著碰撞著,忽然在某一刻停止。
而那之前的全部,隻是無關緊要的鋪墊。
隻在某一個瞬間,某一次碰撞,兩個遊走不定的分子終於停止。
一切隻是概率鏈條上的運氣而已。
有些碰撞怎麼都沒有結果,因為時間錯了,地點也錯了。
全部是運氣,運氣不好,所以之前的遇見,都是被翻回零點的記分牌。
下車時,夏棠把保健品禮盒留給了司機,祝他和他妻子以後都身體健康,對方堅持沒有收她的車費,又祝她找個更好的男朋友。
外麵刮起風,出租車開走,夏棠裹緊外套走向自己住的樓。
居民樓下停著一輛沒見過的銀白色的跑車。
H市和A市一樣,市區裡神出鬼沒的豪車相當之多,所以叫人並不在意,繞過去正要上樓。
跑車的主人卻在這時候,端著一杯路邊咖啡店的熱飲回到車邊。林清讓穿著文質彬彬的高領毛衣,以及和跑車顏色很相稱的淺灰色大衣。
明明是不速之客,卻像是和她專程約好了,平靜地將手裡的飲料遞過來,問道:“還沒有吃飯?要不要一起去吃點什麼?”
夏棠沒有接,她警惕地後退半步,上上下下打量著麵前突然出現的人,怎麼也想不通問:“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突然想起來,或許能來找你吃飯。”林清讓態度自然道,又朝她舉了舉手裡的封蓋紙杯,“裡麵不是咖啡,是熱牛奶,適合病患。”
夏棠又驚恐地後退半步:“你怎麼知道我生病了。”
林清讓笑笑:“你身上有醫院的味道。”
“我很熟悉。”他又說。
這個人的臉皮好像比從前還要厚。
夏棠已經拒絕了和他吃飯,又勉為其難接過了牛奶,他還是若無其事地一直跟到電梯裡,甚至還拎著一塊紙包牛排,大有不在外麵吃,就要在她家吃飯的架勢。
這個人絕對是知道了點什麼,才會在這時跑過來,幸災樂禍。
夏棠盤算好了出電梯時,要怎麼把他關在裡麵。
她低著眼睛,腳尖磨蹭,卻冷不丁聽見身邊人說:“前段時間,我和我的家族脫離了關係。”
夏棠側過頭。
“雖然是不打算再聽他們的話,”林清讓神色尋常地繼續道,“不過還是可以繼續花他們的錢就是。”
“真是輕鬆多了。”他微微笑笑說。
側臉上那種薄得如煙盒上透明塑料紙的笑意,忽然也有了一種輕飄的實感。
電梯一層層向上,夏棠語氣沒波瀾地瞥瞥邊上:“哦,非常恭喜。我最近胃不舒服吃不了牛肉,就不送你了。”
門打開,她先走出電梯,林清讓卻也慢條斯理地跟上。單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幾步外,望著她說道:“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是在萬禾陸宅,那一天,我和我弟弟兩個人都在比賽,誰能先成為陸霄的朋友。”
“那一天,全部的人都圍在他身邊,隻有你,正在背後朝陸霄做鬼臉。”
“之後我每一次看見你,都在想,為什麼你不用討好,也不會害怕。”林清讓的眼睛靜靜,“後來我才發現,那是因為,你本來就是比我更好的人。”
一直注意著,注意著,看得越仔細,見到得次數越多。
就會越無法從念頭裡挪開。
“我之前說過我喜歡你。”他看過來,“那是真的。”
是麵具戴久了,已經長在臉上的人生裡,極少那一部分,確定的真實。
夏棠站在門邊,看著他,緩慢眨了下眼,遲緩地才反應過來:“你這是。”她換了個形容詞:“在挖牆腳嗎?”
“嗯。”林清讓微微抬眼,眼瞳是清澈的琥珀色,一向陰暗的樓道裡今天額外的陽光充沛,光線斜過轉角,一縷一縷地照在他腳邊,“算是。”
那是從小,一群和她不對付又很惡劣的男孩子裡,唯一一個,會到水裡,撿起她濕透的鞋子的人。
雖然他也是個惡劣的家夥就是。
夏棠握著門把手,低頭,仿佛想了一下,抬起頭時才說:“不好意思,我現在暫時不打算談戀愛。”
林清讓微微側頭,提了下手裡紙包的牛排,“那你打算吃飯嗎?”
那是塊看著就很好吃的肉,而且麵前這個人的確會煎。
夏棠看了一眼,還是忍痛拒絕:“不,我現在吃素,隻吃沙拉。”
她打開門,飛快地閃進去,完全不打算請外麵的人多坐坐。
十幾秒後,門卻忽然又打開,夏棠從裡麵探出身,深吸口氣,叫住要離開的林清讓:“我拒絕你,不是因為我剛才說的原因。”
“我拒絕你,一小部分是因為你這個的確很差勁。”她說,“還有一大部分,是因為我喜歡陸霄。”
“就算不能在一起,也還是隻喜歡他的那一種程度。”
林清讓轉過身來,表情平靜,目光無聲無息,像一點也不意外地說:“我知道。”
比她想得,還要早知道。
那一天,在醫務室錄下的那段視頻,他才是第一個看見的人。
看過許多遍。
那個做鬼臉的女孩如果喜歡一個人,會是什麼樣子。
他早就已經知道了。
比誰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