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陸霄的高燒轉成了低燒,體溫已經幾乎恢複正常。
身體稍微好一點,就恢複成了從前那副討人厭的樣子。
他洗完澡還是夏棠給他吹乾的頭發。簡單粗暴地把他的腦袋裹在大毛巾裡,然後擦啊擦,像擦一隻根本沒養過的寵物狗。
陸霄被擦得頭發淩亂,在毛巾下不爽地看她。
宅邸裡難得隻剩下他們兩個,夏棠以為這次總算可以放心去玩了。
結果陸霄聽說她明年有可能考不上市區的中學,隻能回老家讀書時,表現出了極大的反應,像是壓根沒想過還有人會連普通學校都考不上。
在他的逼迫下,本來可以自在休息的兩天,變成了被迫寫假期作業的兩天。而這個人自己卻好像很清閒地在邊上當監工,翻看有黑白插圖的英文小說。
大少爺當然不會做飯,叁餐兩個人隻能一起吃微波爐裡取出來的加熱速食,從意麵到冷凍披薩和土豆餅。
長餐桌上,陸霄用銀叉子卷起塑料似的意大利麵條,端詳的目光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相當嫌棄,尤其是作為高燒剛退的病號。
但在對麵覬覦的目光裡,還是勉為其難吃掉了自己那份。
直到偷偷溜出去的傭人們回來,在客廳看見陸霄,差點嚇成幾尊石膏像。
陸霄隻是瞥了他們一眼,合上書,就好像沒看見這幾個人。
假期結束了。
那幾個偷懶的傭人沒有被陸霄開除,但還是免不了被管家發現,沒有度過試用期,就被解雇開除。
這些都跟夏棠無關。
那時候她已經吃完了作為報酬的炸雞桶,在外婆家開開心心地過新年。
那隻是,他們度過的,許多個瞬間中的一個。
夏棠睜開眼,看見高高的天花板,和自己那個小房間低矮的房頂完全不一樣。
她心裡一驚,發疼的腦袋裡立刻閃過無數個不妙的念頭,比如被綁架啦,穿越啦,睡錯了地方啦,之類的。
剛要開口,喉嚨疼得又讓話語止住。
手也跟著動了動,側過頭,發現手背上貼著膠布,抬起眼睛,點滴瓶掛在頭頂,一滴一滴地往裡滴入液體。
突然夢到從前的事,結果是因為她也發燒了。做愛被做到送來醫院這種尷尬的事,一輩子有過一次,就夠尷尬的了。
病房很大,窗簾拉起,光線黯淡。
夏棠轉頭,看見坐在沙發背光處的人影,額頭微微向下,整個人浸沒在陰影裡,眉宇被塗上沉沉的陰影,看不出來在想什麼。
他的影子頎長,像陷在沙發裡,一言不發坐著不動時,壓迫感也極強,很不像是來陪床照顧的病患親友,更像電影裡等待仇人醒來,要親手割斷人喉嚨的黑幫頭目。
夏棠下意識就開口:“喂……”
聲音啞得像聲帶變成了兩張砂紙。
兩個人視線相接,陸霄的長睫動了動,抬起眼,不等說話,病房門就打開,醫生護士輕手輕腳進入,又來給夏棠測量體溫。
醫生發現她醒了,服務周到地溫聲問候,連護士端來的溫水裡都貼心地加了維生素C和蜂蜜。
一群人檢查又換藥,夏棠受寵若驚地被他們折騰。陸霄就在旁邊靜靜地看,等他們交代完注意事項,才抬抬手指,於是一行人又嘩啦啦退下,關好門。
空氣重新靜默下來,兩個人單獨麵對麵,夏棠被一打斷,一下子忘記了剛才開口想說的話,隻好睜著眼睛看著對麵。
其實昨天她的喉嚨就有一點痛。
大概是一夜過後更加惡化。
陸霄走到病床邊,看她打針的手,像是想去碰觸,但是沒有。
目光停留幾秒,又挪回到臉上,冰洌又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我可以保證,你父母的生活不會受影響,同學和朋友也不會有麻煩。”
話語停頓在這裡。
沒說完的那句話也放在那裡。
當然有代價。代價就是,不分手。
夏棠停兩秒鐘,低過頭,鼓了鼓臉,要去撕自己手背上的膠布,被陸霄按住手。
兩個人又靠得很近,熟悉的氣息越過消毒水的氣味。
夏棠抬起頭看麵前人的眼睛,晚上做過的那些事好像還曆曆在目,被親破了一點皮的舌尖微微刺痛。
從小時候手握著手,到滾到一張床上,好像也沒過很久。她其實沒打算真撕下來,直接拔掉針頭會很痛。
男生的下頜仍然是固執的線條。她腦袋嗡嗡發疼,嗓子也很乾啞,看了麵前人一會兒,忽然說:“……你還記得有一次,你在房間發燒了嗎?”
陸霄壓著氣息俯視她,算是默認。
“那個時候我很害怕,你真的因為我把人開除。”夏棠說,“可是其實也沒那麼怕……因為那時候還沒長大,根本就不知道,開除啊,失去工作啊,到底是多嚴重的事。”
“現在我知道了。”她說。
嗓子乾啞是因為發炎。
手指蜷起來是因為打針。
胸腔裡發痛是因為藥物後遺症。
如果一切還能回到那個冬天,天底下最大的事,也不過沒交作業要被請家長,考不上市區的學校,要和初中同學分開。
兩個人手握著手,連高燒都敢亂七八糟地隨便給人喂藥。
大少爺可以任性地押上全部,就算做了再怎麼不劃算的交易,也不過是用掉籌碼中的一摞而已。
但和他坐在一起的人,籌碼就那麼一點點,能放上去的東西,除了她自己以外,就一件也不剩下了。
陸霄用力壓下眉,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東西,像是被人戳了一刀似,血流不止,不肯認輸的表情。
更緊地握住她的手腕。
除了這些,他還有彆的,還有很多彆的好處。
還有錢,還有用錢能買到的全部。
有他們家洗衣店所在的小樓,有她花上所有業餘時間,隻能賺一點點報酬的兼職,有她想去上的學校,有無論如何都能拿到的學位,有一冰箱的甜品和冰激淩。
那麼多的東西裡,卻沒有一樣。
錢包裡滿是鈔票,最想要的東西,卻無論如何也買不到。
病房安靜,目光來回就像一場無聲的拔河,總有一個人不得不敗北。
最後,陸霄慢慢地鬆開手,偏過頭,看向窗外。
“我知道了。”他說。
停了一下,又補充:“醫藥費已經付過了,你可以住到康複為止,不要浪費。”
他走到門口,打開門,最後又說道:“對不起。”
門關上。
夏棠的手指也鬆開。
一切都空下來。
就看著像一條慢慢吐絲的蠶,最後把自己困死在繭裡。
可是那是不得不吐出的絲線。
那也是不得不放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