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暑假,鎮上火車站的照片和視頻被人放在了社交平台上。古老的月台,老舊的鐵軌,軌道兩側種滿黃槐樹,在夏天開出金色的花,列車駛過卷起金色花瓣的陣風。
使得這當地人一直習以為常的地方,在假期成為了個小小的熱門旅遊景點。
有嗅覺靈敏的生意人察覺到了商機——這裡特指薛揚他父親,也抱著給家鄉做貢獻的心態,拆掉了鎮上原來那家舊招待所,改成了一家新賓館。
將將趕在春節返鄉高峰前開業,現在經營不到一個月,正是房間最乾淨,員工服務態度最好的時候。
唯一的缺點就是黃槐花早就已經全部凋謝,進出鎮上的公路又碰上冰雪,一天也碰不上一個客人。
今天一下子來了兩個。
前台本來正叼著棒棒糖,在用旅店的電腦玩掃雷,看見有人來才精神了點。
夏棠推著落灰的行李箱,陸霄穿著皺得不成樣的外套,傷口留在嘴角處。兩個人風塵仆仆一身狼狽地出現在接待台前,像剛剛環遊過世界歸來且路上還跟索馬裡海盜進行過一番殊死搏鬥。
兩個人站在前台麵前,誰也沒有看向誰,唯獨肩膀隱隱相碰。
下意識的距離,或許比眼神還更容易讓人暴露。
“我們就要住在這裡?”陸霄單手插兜,抬起眼睛問道。
他身上那件價格六位數的外套,現在皺得可以脫下來當抹布,但是人隨意杵在櫃台前,視線略略掃過,就能把這地方襯得低入塵埃。
前台覺得自己的腰杆都低了起來。
“不是我們住在這裡,是隻有你住在這裡,我今天還要回家住。”夏棠糾正他,“而且都告訴你了,這裡重新裝修過,又不是原來那樣的房間。”
“我不能也祝你家嗎?”陸霄問,“奧特曼床單的那間房也可以。”
“沒有你的房間——我都告訴外婆你已經出國了,你好意思勞煩七十歲老太太幫你收拾床鋪嗎?”
夏棠叉腰說。
到最後果然又成了這樣。
從車上跑下來的時候,她就有所預感,自己絕對是在自找麻煩。
氣勢洶洶地教訓完,她又轉回頭,在櫃台前搓搓手,謹小慎微問:“請問你們這裡有沒有……那一種——不需要身份證就能開的房間?”
“有。”
前台有些懵地望著被教育得閉上嘴的模特般的男生,下意識應道,“要大床還是雙人間?”
大床一點也不大。
但是房價要便宜三十塊錢。
尤其是大少爺還沒帶錢包。
他從A城跑到這裡居然沒帶錢包。
夏棠更是翻著錢包,肉痛得仿佛被門夾到手。
怏怏推著行李箱到房間,輪子卡在門邊的縫隙裡,陸霄握過她的手,換到自己來提,輕巧地拎進門內。
房間的門關上,夏棠還在口袋裡翻找房卡,沒來得及掏出來,下一個瞬間,已經落入一個密不透風的擁抱裡。
是薄荷,塵土,還有風雪的氣味。
就像在車站前那個擁抱,一樣的氣味,一樣咚咚的心跳聲。
沒有那麼用力,像是要勒斷肋骨,但是體溫仍然緊靠,身體被結實地圈住,臉貼著他溫熱的胸口。
明明過去了也不是很久。
但又真是一個久違了的擁抱。
“我在想,要是你沒有回來,我該怎麼辦。”
陸霄彎腰,低下脊背,側臉貼著她的頭發。
房間裡拉起窗簾,沒有光照,隻有一片黑暗。
夏棠被他禁錮在身前,費力地抬起眼睛,聲音傳出來甕甕的:“答案很顯然吧,當然是隻有打車回去,孤獨地繼承你的億萬家產啊。”
她想說得輕鬆一點,就好像現在他們在這個小小角落擁抱,也一點問題也沒有,一點也不會影響到誰一樣。
可陸霄低頭將人抱得更緊,輕閉著眼。像是跨越千山萬水,在隻剩他們的宇宙中央,互相擁抱。
“不。”他說,“我大概,還是會來找你。”
夏棠於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眼睛裡被壓下去的酸意又突如其來地湧上,像是噴發的火山,於是她隻能更用力地睜大眼,也伸出手,抱住他的背。
後麵,一定還會有很多很多亂七八糟的事。
一定還會有很多的麻煩,很多的阻撓,很多天塹似的鴻溝。
可是有什麼辦法。
她就是喜歡上了這樣一個任性的家夥。
大概是精神緊繃了太久,陸霄在等晚餐送到的時間裡,已經偏過頭在旅店的床上和衣睡著。
長長的睫毛輕輕垂下,留下兩道柔軟的陰影,看著有種人畜無害的錯覺。
身上那件訂製大衣,大概又要再皺上一點。
夏棠一直沒搞明白,一個男生為什麼要長這麼長的睫毛,有這麼白的皮膚,簡直有點浪費。她給他蓋上被子,又花了很久才從他手裡抽出自己的手,把晚餐的盒飯擺在桌上,坐在床邊看了一會兒,起身離開房間。
旅店附近,就有一家電話亭。
在城市裡,這樣的設施早就已經淘汰,但在偏僻的小鎮還有那麼幾台仍在使用。夏棠數著硬幣投進機器,深吸口氣,撥通在心裡默念過的電話號碼。
心裡想著:不接就算了,不接就算了……
——電話接通。
她閉了閉眼,讓聲音鎮靜下來,開口說:“……我想問,孟董事長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