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霄撥開安全氣囊,推開車門出來,四顧遠望,周圍都沒有一輛車在。
鞋踩在地上,軋著沙沙的薄雪。
隻差最後一步。
天空泛起灰蒙蒙的白色,離天亮隻剩不到一個小時。前蓋冒著煙的跑車像堆廢鐵躺在路邊,他踢過一腳車門,CD卻仍在播放,在寂靜裡沙啞作響。
現在已經成為老太太的女人,在幾十年前唱著不吉利的苦情歌,她唱自己來到戀人的婚禮,聽見風琴的音樂,默默品嘗失去的滋味。
是來自50年代的《IWentToYourWedding》。
林清讓不僅車選得差勁,連音樂品味也一樣。
女聲唱著:
“
(你的母親在哭泣)
(你的父親在哭泣)
(而我,亦在哭泣)
(眼淚落下,摔碎,消失)
(就像,我失去了你)”
聲音被甩在身後。
插上通訊卡的手機到現在才開機,信號極差,未接電話和短信緩慢地湧進來。
他迎著風雪往前走去,等待著地圖加載,短信嗡地響成一片,某一個聊天界麵下,遲來許久的消息映入眼底。
原來在新年的那一天,她也是曾發來過祝語的。
隻是到現在,他才終於看見。
陸霄牽了牽唇角,也牽動臉邊的傷口。剛才的撞車裡他還是受了傷,機械腕表壓過手腕,留下一片血痕。
他摘下腕表放進口袋,突然聽見前方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
一輛吉普車拐過彎道,兩盞大燈耀著他的眼睛開來,刹車片刺耳地響起,司機怒氣衝衝地從駕駛座探出頭,看著這個筆直站在車前的人影,剛要開口怒罵,卻被後座的男生給撥開。
薛揚搖下窗戶,探出身驚喜道:“誒誒,這不是陸霄嗎?我是薛揚,上次一起打過籃球的,你還記得嗎?”
說著轉身給坐在邊上的父母介紹:“爸,媽,這是我暑假在鎮上認識的朋友,叫陸霄,囂張的囂。”
陸霄也還記得他的臉。
來自於夏天的那一場亂七八糟的籃球賽,他也來自於夏棠的小鎮。
每一段不經意時結下的友誼,都會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候落地結果。
當你心裡存著一定想要見到的人,整個宇宙都會合力為你助力。
“勞駕。”陸霄彎下腰,將取下的腕表遞過去,眉眼收斂道,“我的車壞在了路邊,但我需要現在,去一趟鎮上的公交車站。”
天還沒亮夏棠就已經從床上起來,像以往每個假期的結束一樣,吃過早餐,又拿起行李,和外婆告彆。
而後拖著半人高的行李箱來到車站,邊打哈欠,邊獨自等那趟忽早忽晚的班車。
手指在口袋裡撥弄著那條紅寶石項鏈。
冬天的早上即使已經天亮,也籠罩著一層灰霧,這一天寂靜得就像送走陸霄的那個早上。
或許比那還要寂靜,夏天的時候,一切還很熱鬨。
她才想起手機還沒開機,坐在箱子上,戴著耳機,垂眼看著老手機屏幕慢吞吞轉圈,接著跳出好幾個未接電話。
都來自於李子沫。
夏棠邊想著還能有什麼急事,邊點開留言短信,指尖忽地一頓,因為看見了那一個熟悉的名字。
【子沫:陸霄今天來過我家】
【子沫:他問了你在哪裡,好像是……來找你了】
天從頭頂開始亮起,早晨卻像是先從地麵到來,路麵一寸一寸亮起,褪去夜晚的氣息。夏棠眨了眨眼,也從屏幕上移開視線,站起來,看向坡道下。
心裡想,怎麼可能。
要是萬一撞到了哪裡的樹,哪裡的山崖,那該怎麼辦?
昨天在下雪,路況差勁得不能開車。而且上次,他們明明已經把話說到了死路。他才沒理由坐上那麼久的車,過來找她。
完全沒理由。
心裡亂得像一團打結的毛線,想撥電話,又不知道應該打給哪個號碼。
下一刻,她看見在升起晨光裡出現的人影。
坡道很長,兩側都是鉛灰色的樓宇和雜亂無章的電線杆,路上孤零零立著一塊公交站牌。他也是獨自一人,稀薄的日光在發上輕躍,又在腳邊拉出長長的倒影。
大衣的下擺發皺垂下,很罕見的狼狽的模樣,可是眼睛仍是漆黑而亮的。
穿透清晨的蒙蒙薄霧,穿透長達一個冬季的大雪,穿透夏天的綠蔭。
望過來。
這一刻沒有風,可是心裡的確有風在呼嘯。
“喂!”夏棠扯下耳機線,差點要跳起來,瞪著他,語氣急匆匆地發衝,“你不知道昨天晚上下雪嗎?不知道很容易出車禍嗎?”
“我知道。”
他說,爬上坡道,並不是從容不迫的樣子,帶著二十個鐘頭透支的體力和車禍,目光始終看著她,那是見到了很難得見上一麵的人,所以一瞬不瞬地,要將每一秒都印下對方的模樣。
“但是如果現在不來,就見不到你了。”
沒有那麼久,沒有那麼多以後。
在此時此刻,他隻剩下今天。
這是條不能拐彎的單行道,薛揚的車在前麵放下他,再也不能上來,於是他一個人爬上坡,見到她還在。
“見不到又能怎麼樣。”夏棠怒氣衝衝地朝他喊道,從胸腔心臟到喉嚨都是一片灼熱,“你是才三歲嗎,還那麼任性。”
“是啊,我就是那麼任性,你到今天,才知道嗎?”他拖著腳步走上坡道,漆黑的眼睛筆直望來,慘兮兮地笑,“任性到覺得,即使現在也仍然想來問你。”
“想問你,是不是有那麼一點喜歡我。”
隻要有一點就足夠。
隻要有一點,他就能拋下其餘一切,就能無所顧慮、用儘全力地保護她。
公交車從他身後駛來,轟隆的行駛聲模糊他的聲音。車停在夏棠身邊,折迭門打開,售票員從裡麵探出頭來問她,到底還上不上車。
夏棠在手裡抓緊皺巴巴的車票,抿緊了嘴唇,連肩膀都是緊的。
從沒有一次,有過那麼像是要哭出來,卻又逞強的臉。
可是她仍然隻是側過身,踏上公交車,把箱子也費力地拽上去,售票員幫忙扶了一把,然後招呼著關上車門。
班車搖搖晃晃往前,駛過站牌。
沒有等他抵達。
肺葉一張一合,吸進粘稠冰冷的空氣,涼徹肺腑。雙腿仍然在往前,走上坡頂,走過站牌前。
徒勞追逐。
那或許就是最後。
那或許就是最後剩下的一切。
紙戒指,螢火蟲,聖誕夜的字條,錢包裡皺巴巴的鈔票,她踮起腳尖的吻。
一切都,到此為止。
公交車忽然又在路上停下。
車門打開,一隻行李箱從裡麵被推出來,砰地倒在地上,濺起塵土飛揚。
夏棠也從車上跳下來,也一樣滿是塵土的,和箱子站在一起,臉繃得緊緊的,瞪著他,凶神惡煞地大聲說:“喂,你知不知道都怪你,早班車就隻有這一趟,把這個箱子扛上扛下也很不容易——”
所以要來,也挑了一個最不好的時候。
她又要趕不上車,又要想辦法跟父母解釋,又要浪費一張車票。
又做了一個,大錯特錯的決定。
明明是那麼麻煩的人。
明明是那麼任性的人。
明明是早就用腳尖劃下界限,提醒著自己絕對不要跨過去接近的人。
可是心臟卻在胸腔裡,泛著酸楚的水跳動個不停。
哪怕是滿身的麻煩。
天色亮起,公交車繼續向前開走,耳機裡的歌聲仍然在響。
——一切都在流轉,她的麵孔映在男生的眼睛裡。
她最終還是越過去了。
越過了那道,咫尺之水。
【“整個宇宙都會合力為你助力”來自於巴西作家保羅·柯艾略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IWentToYourWedding》是美國女歌手PattiPage,歌手本人實際已經於2013年去世
本章配樂《RunningUpThatHi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