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棠顛簸到傍晚才下車,二舅開著小貨車在車站接她,一起來的還有和她同在高二的表哥李然,在夏天裡曬得又黑又瘦高,遠遠就能看見他在人堆裡咧開的一排亮白的牙齒。
跟好像又發福了的二舅站在一起,好像動畫片裡的沒頭腦和不高興,不過本來應該不高興的那個表情也挺開心就是。
二舅開著麵包車,載上夏棠和她的行李,從火車站回家。路上李然喋喋不休,事無巨細地跟她介紹了這一學期裡鎮上又有什麼新變化,並順手撕開她路上沒吃完的零食,邊說邊嘎吱嘎吱嚼得起勁。
麵包車在坑坑窪窪的鄉鎮小路上顛簸得像條海浪裡的船,路兩邊都是農田。直到終於開進鎮上,拐過街角就能看見立在那裡的三層小樓,前年剛剛建起來,紅屋頂和白瓷磚的顏色還很鮮亮。
這點工夫裡,李然又拆開了一條巧克力棒,吃完意猶未儘地舔舔嘴唇,問她這種零食還有沒有彆的。
夏棠看到巧克力棒滿是外文字母的包裝,想起陸霄把這東西隨手丟到她麵前的模樣,漫不經意地告訴她說這是紀念品。
宅子裡總是備著零食,不過他自己幾乎不吃。
還有那一冰箱的冰激淩,到最後果然還是沒動多少。
“沒了。”夏棠說,“你吃的就是最後一塊。”
白源鎮是個偏僻的小鎮,樓房和道路低矮陳舊,仍然停留在十年前,唯一值得稱道的是水資源豐富。現在是開飯時間,小孩子在狹窄的街道上跑來跑去,家家戶戶都飄出食物的香氣。
外婆還是一樣小小的個子,套著圍裙,拿著鍋鏟,眉開眼笑地從廚房裡出來看了看外孫女,拿圍裙擦擦手,又跑回去看著鍋。
夏棠在客廳打開行李箱,把帶回來的禮物一件件拿出來。
肩頸按摩椅、營養品、鈣片,還有一罐茶葉。
接著就是她自己的書和課本。
李然幫她把行李扛到樓上房間。
房子本來就很新,屋子又被重新打掃過一邊,把四角都擦得一塵不染,床上整潔地鋪著新床單。
夏棠打開窗戶,放眼望去,低矮的房屋鱗次櫛比地連成一片,天色黯淡,對麵人家的電視機裡正在放新聞聯播,兩個小朋友蹲在街邊玩彈珠,一隻野貓正窩在角落裡打盹。
空氣裡都是悠悠閒閒的夏天的味道。
不過才一天,就讓人覺得過去的一學期亂七八糟的一堆事就像做夢一樣。
果然還是回家好。
晚上一家人聚在桌邊吃飯,李然比她大一歲,在鎮上中學讀書,留級過一年,所以還是和她同屆,成績和食量成反比,夏棠在吃第一碗飯時他已經吃到第三碗。
舅舅對他恨鐵不成鋼,但在多年的磨礪裡早已經想開,叫他能上學上學,不能上學就回來繼承家裡的雜貨鋪。
老太太倒是很時髦,今年買了個老年人專用的智能手機,迷上了每天戴著老花鏡看老年保健科普文章。
看著精神和身體仍然很好。
飯後舅舅開著小貨車回了家。今天一天舟車勞頓,夏棠研究了一會按摩儀的說明書,又花了半小時教會外婆怎麼用,兩個人一起看了一會兒電視劇,然後早早回房間洗澡睡覺。
新床單上有股暖洋洋的香氣,夏棠躺在新枕頭上,卻忽然有些不太睡得著。
外麵的街上很安靜,隻有偶爾傳來幾聲遠遠的犬吠。她撈過手機,百無聊賴地翻了翻,發現明天就是學校組織的夏令營啟程的日子。
這事當然和她沒什麼關係。
最後通過問卷調查定下來的地點在法國,學校包了一架飛機直飛,F班上有女生曬出了自己收拾行李的照片,在一乾名牌衣服鞋包裡,配文是期待明天加一個笑臉。
雖然他們班在年級算得上末流吊車尾,但富家子弟果然還是不少。
白天沒來得及想的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接二連三地冒出來。
臨行前,管家讓她不用擔心學校的事,即使陸霄不在,陸家也會保證她的學費直到安穩畢業。
聶叔會這麼說,證明那家夥多半的確不會再回來了。
雖然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但是實際到來比想得還要突然且輕飄飄,在她預想裡,按照陸霄的風格,怎麼也該更轟轟烈烈點。
比如辦場大型送彆會,全校同學夾道歡送,女生含淚咬著手帕依依不舍,衛川生和林清讓和他用拳頭互錘胸口之類的。
夏棠自己被自己的想象肉麻到。
翻了個身,又想起那條項鏈被她收在貼身口袋裡,還沒來得及還給他。
隻能以後找個機會讓人代交了。
胡思亂想著,到半夜才睡著。
第二天早上,夏棠是被李然大嗓門的嚷嚷聲給吵起來的。
假期開始,她本來打算要睡個天昏地暗。
但是睡到一半,就聽到樓下李然十分激動異常賣力的喊聲,穿透玻璃,拿枕頭蓋住耳朵都沒用。
“夏棠!——夏棠!——快醒醒——你同學來了!——”
同學個鬼。
她沒有辦法地爬起來,頂著睡得亂蓬蓬的頭發,親自到窗邊叫他閉嘴。
玻璃窗推開,外麵無遮擋的陽光明晃晃地刺眼。樓下正停著輛和破舊街道格格不入的黑色商務車,李然咧出一排大白牙,站在車邊興高采烈地朝她招手。
一個熟悉的人影倚在車門邊,深色襯衫,高個腿長,戴著寬幅墨鏡,半截下頜在日光下白得反光。
昨晚才覺得這輩子可能就老死不相往來的人,現在正站在她家樓下。
陸霄單手插兜靠在車門邊,摘下墨鏡,額角碎發蓬鬆,眉眼輪廓英氣利落,仰頭看過來,正正對上她的視線,一臉理所當然地朝她翹起唇角。
把他放在這條街上,就像P上去似的。
夏棠怔了怔,心裡緩緩浮現出一個大字:
靠。
她決定收回昨天晚上的想法。
這個人果然就應該輕飄飄消失掉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