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新來了一名轉學生。
新同學站在講台上做簡短的自我介紹。短暫的一分鐘裡,中規中矩穿著校服的轉校生站在台上接受全班同學的審視。
從她的頭發到臉,到指甲到鞋子,通通散發出沒有經過護理的粗糙,和平價大路貨色的廉價。同學很快對她做出了歸類——
又是一個“優等生”。
在這所私立中學裡優等生不算個褒義詞。
好在,也不能完全算個貶義詞。
這位新來的名叫夏棠的女生很快融入這個班級,更確切一些來說,是消失於這個班級。
就像水珠消失在夏日滾燙的石板上,蒸發出一點微不足道的熱氣。幾乎不打擾任何人,也幾乎不影響任何人。
“優等生”和“優等生”坐在一起,夏棠的同桌李子沫被老師委托帶她熟悉校園,開學第一天,她能見到的隻是學校的寥寥一角。
全城最好也最貴的中學,擁有頂級名校畢業和奧運冠軍的師資,社團和學生會這類時髦的配製也未曾落下。校區涵蓋各類各類體育場所、實驗室、餐廳。從恒溫室內泳池到專業天文台,如果不是麵積有限,也許會把高爾夫球場和馬場也圈進其中。
這些都寫在學校裝幀精美的介紹手冊上。
站在樓上看著綠化良好學校時,夏棠回想起從前學校塑料鋪成的人造草坪足球上,心想這還真是和高昂學費相得益彰的校園。
中午她們在教學樓附近的食堂用餐,是五個食堂裡最便宜的一個。
廣闊的校園裡時而可見身穿白襯衫校服裙的女生和黑色製服的男生坐著高爾夫電車穿行而過,學校禁止私人車輛入校,隻允許租用校園裡的電車。
“你也知道,私立學校,霸淩難免會有一點。”午餐時,李子沫跟她說,“但隻要避開那些愛找事的那幫人,學校裡到處都有監控攝像頭,其他人不敢太過分的。那些交了入學教育基金的人玩在一起,我們這些拿獎學金的人互相抱團,總體來說,過得還是很普通的。”
普通呐。
夏棠端著餐盤,若有所思。
下午課間走廊裡產生了一陣小小騷動,同學們忽然紛紛貼到窗戶邊,去看從走廊上走過的人影。作為一個合群的新同學,夏棠也跟著過去張望。
從走廊上走過的男生也穿著製服,雙手插在口袋裡,高個子,麵容俊朗,肩膀寬闊,頭發和眼睛很黑,因而顯得皮膚白。他的狐朋狗友們從後麵跟上來,笑嘻嘻地問他今天怎麼突然從這邊走。
“那是陸霄。”李子沫小聲跟夏棠說,“他就是學校裡那種不能惹的人。”
“他喜歡欺負人?”夏棠問。
“是呢。”李子沫把聲音壓得更低了,隻敢貼在她耳邊說,“脾氣不好,家裡又有權有勢,聽說上次有人不知怎麼惹了他,被他打進了醫院,後來甚至還被逼著退學了。”
走在眾人視線中的人眉眼漆黑,側臉線條鋒利,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線,看起來的確是心情和脾氣都不好的樣子。
“謔,果然很囂張。”夏棠了然地低聲感慨。
“不,不是囂張的囂啦,是雨字頭的那個霄。”李子沫比劃著。
從窗口走過的校園惡霸眼下規矩地穿著製服,扣子一直扣到領口,看起來簡直像個三好學生。
路過他們教室時陸霄漫不經心地朝窗戶望了一眼,隔著窗口,視線有一瞬交錯,而後他繃著下頜回過頭,目不斜視地穿過這層走廊。
放學時分,校園門口停滿了亮閃閃的豪車,質量之高、品牌之全,仿佛綜合性車展。
陸霄坐上司機開來的勞斯萊斯,而夏棠步行到公交車站去等班車。
校園位置位於郊區,靠著彆墅區,大部分家在市區的普通學生會選擇住宿。夏棠沒有。為了不阻礙校門口的交通,隻有一塊牌子的公交站被設置在角落裡,她站在角落裡一邊等車,一邊看著門口的車流。在新學校的第一天就這樣過去。
波瀾發生在之後幾天,課間夏棠站在衛生間門口等同桌,等待的無所事事中她從走廊上眺望校園,腦袋空空地發著呆。這時陸霄經過,帶著那堆無時無刻不圍繞在他身邊的矚目。他側頭瞥她一眼:“轉校生?”
夏棠老老實實地點頭:“是,轉校生。”
陸霄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盯著她一言不發地看。
夏棠於是和顏悅色地問:“有什麼事嗎?”
——沒事不要和我搭話。
陸霄的臉色沉下去,剛從衛生間出來站在那兒左右為難的李子沫的心也沉下去。
但陸霄隻是沉著臉,頭也不回地離開。
李子沫為此擔憂了一下午。
“放寬心,能有什麼事呢。”夏棠並不多麼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隻是一句話而已,才五個字。”
短暫的相處裡李子沫已發現新同學最大的優點是心態樂觀,她歎了口氣,隻希望她的樂觀能夠成真。
陸霄的語氣聽起來可不太好。
很快,該揪心的輪到了她自己。
一周後的午餐時間,李子沫一邊和夏棠說笑,一邊端著餐盤轉身,她沒注意到身後站著人,一頭撞在對方身上,於是那一盤的殘羹冷炙全灑在了他的衣服上。
嘈雜的食堂裡仿佛都突然靜了一瞬。
在看清對方的臉時李子沫眼前眩暈,胃中翻滾。
——為什麼陸霄會出現在平價食堂裡。
已經用餐完畢離開的,或是正要去窗口打飯的人都停下了動作,朝這邊望過來。
世界仿佛陷入慢鏡頭中,紅與褐的醬汁從陸霄衣擺上往下滴,一滴一滴,落在鞋麵上,鞋上沾著吃完的雞骨頭。輕輕一踢,骨頭從鞋麵上被甩開。
李子沫恨不得自己變成那滴湯汁,能流進地板的縫隙裡。
她在這一刻無比期望自己從沒出生過。
站在陸霄身後的跟班們適時地拖長音“哦~”了一聲,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模樣。
大家都在等著驚雷炸開,有人站得遠看,有人站得近看。圍觀者們就像草原上的野生動物攝影師,鏡頭就位,隻等待著獅子咬斷羚羊脖子的那一幕。
緊張有如實物壓迫著胃,李子沫覺得自己一開口就要吐出來,臉色紅得驚人。
夏棠在這時從旁邊插過來。
她撿起掉落在地的餐盤放回桌上,而後一連抽出數張紙巾,一股腦全按在陸霄湯汁淋漓的製服上,一麵擦拭,一麵道歉:“實在是不好意思,同學。”
此舉相當成功地吸引了火力。
陸霄最厭惡肢體接觸了——不如說,來自陌生人的不請自來的碰觸誰都厭惡。
再去看陸霄的臉色——眉毛壓低,目光陰沉,果然是發怒的前兆。
紙巾在這場狼藉麵前顯而易見的戰鬥力匱乏。夏棠用衛生紙於事無補地在黑色製服上隨便擦了擦,而後她誠懇地說道:“要不然,你脫下來,我帶回去給你洗乾淨?”旁觀者們心想,學校是從哪冒出來這麼個愣頭青敢死隊?
真是不要命了。
怕不是要創造史上最快退學傳說。
在眾人屏息凝神的等待裡,陸霄皺起眉頭,他抬起手,一顆顆解開製服外套的扣子。
黑色羊絨製服底下是白襯衫,上麵也有著淺淺的湯汁印。大家還在猜想這不是不是要動手揍人,那件淋滿菜汁的外套就被扔在了女生臉上。
夏棠倒是脾氣很好地接過,抱在手上,眉眼帶笑地說:“謝謝體諒,我明天一定洗好送回來。”
陸霄看她一眼,轉身離開,人群像油汙避開洗滌劑一樣讓開一條道,生怕又觸了他的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