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充國冷冷的看了鄧綰一眼,突然笑道:“本來隻聽說鄧大人喜歡當好官,無恥少廉,沒想到血口噴人也是一把好手。”
鄧綰心裡恨極,但此時卻不願意把矛盾激化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也隻有把桑充國的辱罵當做耳邊風,冷冷的說道:“桑充國,白水潭學生聚眾襲擊朝廷命官,不是想造反是想做什麼?你現在把他們給彈壓住,本官就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否則休怪本官無情。到時候你們桑家滿門,都難逃一死。”
他說的也不全是恐嚇之語,如果雙方發生流血衝突,那麼白水潭學生造反的罪名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隻不過他鄧綰處置失當,激起民變,就算不死,也跑不了罷官流放的命運。不過如果事情真到了最壞的狀況,估計他也等不到罷官流放的那一天,十之*要命喪白水潭,他鄧綰大好前程,可不願意在這裡掛了賬。
桑充國不是不知輕重之人,他也不願意因為自己把這些大宋的未來精英推向萬劫不複的地步。當下冷笑道:“鄧大人,你讓我這個樣子去說服學生,隻怕適得其反。”
鄧綰把手一揮,“給他鬆綁!”
有衙役上來給桑充國鬆了綁,桑充國輕蔑的看了鄧綰一眼,走到那些學生麵前,高聲說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全部給我回去,照常上課,當今聖天子在上,幾個奸小陷害不了我們。全部給我回去!這樣子圍成一堆,成何體統?”
程顥等人也開始在學生中做工作,勸說學生回去。但是學生們動都不動,有人吼道:“不放桑教授,我們不回去!”
桑充國聽到這個聲音,怒聲吼道:“袁景文,你好大膽子,你想造反不成?白水潭還有沒有校規了?連師長的話也敢不聽?全部給我回去,你們想要天下人說白水潭是一群無法無天的烏合之眾嗎?”
那人立即不做聲了,眾人見桑充國發怒,也沒有人敢做聲。但就是不肯走,任憑程顥等老師把舌頭勸爛,大家連腳步都不肯動一下。桑充國知道這些學生都是十七八歲到二十多歲的年紀,正是熱血重義之時,自己斷難勸動。便轉身對鄧綰說道:“鄧大人,我們走吧,你押著我走在前麵,沒有人敢阻攔的。”
鄧綰冷笑道:“但願如此,走!”
當下鄧綰帶著兩個學生押著桑充國走在隊伍的前麵,往開封城走去。桑充國所到之處,那些學生也不敢阻擋,勉強讓開一條路來,但是隊伍後麵,幾千人卻是緊緊的跟著不放。韓維感慨的和曾布對望一眼,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在這裡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心裡把鄧綰他們家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待隊伍走到白水潭山門的時候,有感情脆弱一點的學生忍不住痛聲大哭,本來就挺悲憤傷感的情緒突然爆發,引得許多人縱聲大哭,有些人更是指著鄧綰破口大罵。
程頤聽得這些哭聲,心裡很不耐煩,忍不住厲聲喝道:“哭什麼哭,七尺男兒,像個女人似的。”
桑充國強忍住心裡的悲憤,也停下來朝學生們高聲喝道:“男兒可流血,不可流淚。有什麼好哭的?當年東漢太學生為奸人所害,或殺或逐,你們聽說誰哭過嗎?給我振作一點,彆丟我們白水潭學院的臉。”
有幾個學生聽到程頤和桑充國的訓斥,便止住了淚,高聲說道:“諸位,桑教授說得對,大家都不要哭。難道大宋會沒有王法嗎?有什麼好哭的?”
桑充國見眾人漸漸止住哭聲,便對程顥說道:“程先生,子明和沈大人都不在,白水潭就交給先生主持。今日凡我白水潭學生敢踏出這山門一步,你就把他給開除了,以後永遠也不要進這白水潭學院之門。”
程顥擠出一絲笑答說道:“長卿放心,天子聖明,又有石公子在朝,你們定不會有事。長卿此去,比得上東漢範滂,從今日起長卿名動天下,可惜我沒有這個資格去坐開封府的大牢。”
鄧綰等人押著桑充國等人回到開封府之時,石越早就騎馬在開封府衙門之前等著了。他聽到消息便知道來不及趕回白水潭,乾脆直接來開封府聽消息。遠遠看著鄧綰等人押著一行人過來,竟然發現桑充國和段子介也在其中,當時就怔住了。程頤和孫覺惹上關係,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以二人的名頭,王安石也不能把他們如何,但是桑充國和段子介就不同了,桑充國不過一個布衣,段子介也不過是一個舉子,他們扯進來,麻煩就大了。
眼見著鄧綰等人走了近來,石越沉著臉把手一舉,厲聲說道:“韓大人、曾大人、鄧大人,久違了。”
幾個人早就看見石越了,韓維和曾布滿臉尷尬,鄧綰卻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笑嘻嘻的說道:“石大人,久違了。”
石越陰沉著臉狠毒的盯了鄧綰一眼,獰笑道:“鄧大人,不知道我兄弟桑充國犯了什麼罪?我這個學生段子介又犯了哪一條,你把他們抓到開封府來?”
鄧綰滿不在乎的笑道:“石大人,我們也是奉旨辦事。白水潭學院跑了十三名要犯,下官懷疑桑充國便是主謀。這個段子介,持兵器拒捕,辱罵朝廷命官,罪名也是不輕。怎麼,石大人有什麼指教嗎?”
石越陰著臉看了鄧綰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鄧大人,我看你搞錯了,這白水潭的山長是我石某人,不是他桑充國。要抓主謀,我石某人便在此處,怎麼不來抓我?”
鄧綰笑嘻嘻的回道:“石大人說笑了,皇上親口說此事不關石大人的事,下官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敢抓你。這桑充國卻是《白水潭學刊》的主編,平日也是桑充國替石大人主持校務,他是逃不了主謀之罪的。”
石越一時辭拙,他知道再糾纏下去難免自取其辱,便冷冷的對鄧綰笑道:“鄧大人,看來下官和你平日是少了親近。下官祝你官運亨通,早至公侯。你我同殿為臣,定有再會之日。告辭了!”也不和韓維、曾布打招呼,拍馬便走。
韓維和曾布都知道鄧綰這次是把石越往死裡給得罪了,他日鄧綰有什麼把柄落到石越手裡,下場必定好不到哪去。兩人不知為何,突然有點憐憫起鄧綰起來。
當石越回到白水潭之時,幾個白水潭的鄉民一看到他,便圍了上來,跪倒一大片:“石大人,桑公子可是個好人,你一定要救他呀。”
好不容易安撫住這些人,進了白水潭,卻吃驚的發現學院裡的道路草坪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不是樹倒猢猻散了吧?”
到了主樓,才發現李丁文在等他,石越疑惑的問道:“潛光兄,這是怎麼一回事?”
“學生們都聚集在講演堂……”李丁文一邊苦笑著向石越說明事情經過,一邊陪著他走向講演堂。
此時的講演堂,聚集了白水潭的全部學生。二年級的學生自動按係一堆一堆的聚集在一起,一年級的學生則按班級聚集著,沈括也已經趕來,和程顥、邵康節等人一起維持秩序,控製學生的情緒。
顯然這個時候學生們已經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有一個青衫青年站在台上,揮著拳頭高聲說道:“諸位,諸位,桑教授何罪?程教授何罪?孫教授何罪?段子介何罪?十三同學何罪?我們不過是探討經義,講了一些真話,奸黨小人就要從中構陷!這還有沒有天理王法?秦政無道,偶語詩書者棄市,東漢昏暗,太學生議政有罪!這種事情竟然複見於今日!東漢之時黨錮之禍,太學生以赴死為榮,皇甫嵩身為將軍,因為沒有逮捕入獄,引以為恥,上書自請下獄。我輩不才,也不願意落古人之後。若是議政有罪,我張淳願效古人之風,與諸師長同窗同罪。哪位願與我同往,叩闕上書?”
“張淳兄,我當與你同往。”
“張淳,我也與你一起去!”
……
響應者一大片。
又有人跳到台上,厲聲說道:“張淳之說,雖然重義輕生,但今世不比東漢,皇上聖明,非昏庸之君可比。我袁景文,願去登聞鼓院擊鼓上書,為桑教授擊鼓鳴冤!哪位同學願與我聯署同往?”
“袁景文說得有理,我等願往。”
“不錯,我便不信這世界上有人能一手遮天。”
……
這又是另一種想法的人。
還有一些學生則暗暗聚集在一起,彼此說道:“師有事,弟子服其勞。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現在師長有難,我們應當上書闕下,請把師長的罪過讓我們來替代,請皇上成全我們的孝心。這才是正理。至於是非黑白,上有聖明天子,下有石山長,我們不可以冒然行事,陷桑教授諸師長於不忠不義之中。”
“不錯,這才是正理。”
“我們一起去起草吧。”
……
除此之外,尚有一部分人靜悄悄的不作聲,這些人有些是生性懦弱,有些則是純粹的好學生,對沈括、程顥等人十分信賴,有些則是盼望石越回來主持大局……
當石越走到講演堂的時候,那些準備去登聞鼓院擊鼓上書的人正開始往外走,看到石越回來,立時高聲喊道:“石山長回來了,石山長回來了。”沈括和程顥聽到這個消息,算是偷偷抹了一把汗。
石越沉著臉問袁景文等人:“你們準備去哪裡?”
袁景文是格物院的學生,平時對石越的學說最為敬服,見石越問他,便滿含期待的說道:“學生準備去登聞鼓院上書,為桑教授鳴冤。”
“桑教授不過是被開封府抓去,尚未審判定案,有何冤可訴?”石越冷冷的問道。
這一盆涼水澆下來,袁景文等人訥訥不言。好一會才有人說道:“以鄧綰那種小人,定會構諂成罪。我們去登聞鼓院,也好讓天下人知道清議如何?”
“是清議還是朋黨?”石越厲聲喝道,“你們還要授人以口實嗎?我們白水潭的學生去上書,正好給奸人機會汙陷。”
“石山長,君子無朋,小人才有朋!”有人不服氣的頂撞。
石越冷笑道:“小人若要構陷你,要的隻是一個口實,他管你君子有沒有朋?”他自覺自己語氣有點過重,又放緩語氣說道:“還有誰想上書的?”
張淳站出來說道:“回山長,學生也是想上書的。”
“哦,你想做什麼?不會也是想去登聞鼓院吧?”
“學生是想叩闕,請與諸師長同學同罪。”張淳昂然說道。
“同罪,諸師長和同學有何罪可言?”
“正因為他們無罪,無罪而受罪責,特彆是因為議論時政與經義而受罪責,是讀書人最大的榮耀,所以我們願意與諸師長同學同罪。我當上書朝廷,若認為我師長同學無罪,便請放他們回來;若認為他們有罪,那麼我們願意與之同罪。”
石越一時感覺到他的主張不太好駁斥,便問道:“你這是學東漢人之風骨了?”
“正是。”
“那麼東漢黨錮之禍,如你這樣做之後,被關押的人有沒有放出來呢?”
“……”
“因為黨錮之禍,東漢終於元氣大傷,終至於亡國。這種逞一時之意氣的作法,為什麼還要學?你們這樣做,隻能給小人以借口,在皇上麵前構陷我們是朋黨,最終損害的,是大宋的元氣。”
“……”
“桑教授說過,今天敢踏出白水潭山門一步的學生,以後就永遠也不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了。你們若真的桑教授的好學生好弟子,就正常上課。這件事情,我自然會有應對之策的。”
雖然石越暫時壓製住了白水潭學院學生們的情緒,但是他所說的“應對之策”,卻是連自己心裡也沒有譜。
開封府上,鄧綰用儘心機,要桑充國招出那十三個學生的下落,並且想要他承認那些文章是有意攻擊王安石的。他從文章中尋找蛛絲馬跡,斷章取義,橫加指責。而桑充國和程頤、孫覺又豈是吃素的?特彆是程頤和孫覺,學問尚在鄧綰之上,幾次把鄧綰駁得啞口無言。偏偏韓維和曾布審問的時候什麼事也不管,對孫覺和程頤更是禮數周詳,公堂上給他們按排了座位,倒把開封府變成了辯論堂。鄧綰若想對桑充國用刑,韓維和曾布未免就要皺起眉毛反對,把鄧綰氣得幾次按捺不住。
在公堂之外,則是雪片般的本章遞進了中書省。馮京和王安石各執一辭,趙頊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處置是好,乾脆把所有關於此事的本章全部擱置起來,不置可否。石越三天之內,已經是寫了十二封奏折遞進大內了,“桑充國與臣,蓋兄弟之情,今無罪入獄,臣實惶懼。臣乞陛下念惜君臣之情,釋桑充國之獄,臣當奉還所有封賜,從此不敢再言時政,退歸田裡,老此一生。若必要加罪,白水潭之事,皆由臣起,臣當一身當之,亦與桑充國無乾……”石越仔細的再讀了一遍剛寫的奏折,招呼道:“侍劍,備馬。”
侍劍牽了馬過來,有點擔心的問道:“公子,你還是坐車吧?這幾天都沒有睡好。”
“不必了。”石越淡淡的說道。這幾天他根本沒有辦法睡著,他根本沒有料得鄧綰竟然是存心要把這件事辦成大獄,結果把桑充國也牽連入獄了。當時自己若在白水潭就好了,自己在場,鄧綰斷不敢抓桑充國。
他想起自己去桑府時,桑夫人當場暈倒,桑梓兒含著淚水求自己救桑充國的情景,就更加難受了。來到這個世界,桑家老老小小把自己當成親人看待的,此時卻是自己間接害得桑充國入獄。他記得自己親口答應桑俞楚:“伯父你儘管放心,我不會讓長卿有事的。”
自己的承諾,究竟能不能兌現呢?石越現在最怕的,是每天去桑家麵對桑氏夫婦和桑梓兒那充滿期盼的眼神,看到那眼神黯淡下去,他心裡就會有一種犯罪感。
這兩天連皇帝也躲著自己,李向安悄悄托人傳話給自己,說皇帝這幾天心神不寧,連王安石都不願意見,一般都退了朝就走,根本比不得以前,會把王安石留下來說一會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事情應當還是有可為吧?
坐在馬上胡思亂想,到了東華門,遞了牌子請見。便走到一棵槐樹下等候。過一會,見有一個年輕人穿著常服下了馬往裡麵走去,石越看此人氣度不凡,心裡有幾分奇怪,大宋的年輕官吏中,除了自己和王雱之外,應當沒有彆人可以這麼隨便出入禁中,此人身材不似王雱,看他的身份,竟是比自己還要高一些。不過此時也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猜測此人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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