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楚雲兒那裡回來的石越緊接著就引起了四月份的一場風暴。因為唐棣等人還沒來得及接到任命,這也讓他們在這場風暴依舊擔任著助手的角色。
熙寧三年的四月,本來應當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季節卻也是個多事的季節。在朝廷中,王安石開始了對禦史台新黨異議分子的大清洗,自禦史中丞以下,一大批台諫官員被皇帝趕出了朝廷。而在民間,則是剛剛出版《論語正義》、拒絕赴博學鴻儒科考試的石越,再次刊發了驚世之作——《疑古文尚書偽作論》。
〔作者按:《尚書》又稱《書經》或《書》,在某種意義,是中國最早的政治典冊集,據說保存了上古三代到夏商周三代的一些政治資料,曆來是中國的重要經典,儒家更是奉之為“五經”之一。因為秦始皇焚書,又曆楚漢戰亂,幾乎失傳,到了西漢初年,才由政府派專人到一些僅存的《尚書》專家那裡,由那些老先們背誦,專人抄寫,整理成文,後來被立為五經之一,因為是用西漢的文字寫成的,所以叫《今文尚書》,《今文尚書》一直流傳下來,都是西漢整理的版本。而所謂《古文尚書》,是西漢孔子的後代孔安國在他自家的牆壁裡發現的,因為用更古老的文字寫成,所以叫《古文尚書》。《古文尚書》孔安國版本,也是真的,因為《今文尚書》是整理出來的,所以實際上還不如《古文》全。但是因為種種原因,《古文尚書》後來失傳了,到了東晉才有人又獻上一部《古文尚書》,這一版卻是假的了。東晉以來流傳下來的,自然都是假的《古文尚書》。這是經學界有名的一樁公案。——這一段介紹請不要計入收費字數中。〕
這本書的內容,無非是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和惠棟《古文尚書考》的主要內容,證明東晉梅本《古文尚書》是偽作。另外還一部分內容更是直接攻擊《今文尚書》除開《西周書》之外,也全部是後人偽作。
這本書就是石越和唐棣等人自《論語正義》之後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當時今古文《尚書》並沒有分開,一直是合在一起出版的,要到朱熹才開始慢慢懷疑到今古文《尚書》,便把今古文《尚書》分開來講。此時石越直接攻擊《古文尚書》是一本偽作,而《今文尚書》則大部分是戰國人寫的偽書,如何可以不引起軒然大波?石越費儘心思弄出這本書,並公開刊發的目的,一則是為了進一步確立自己在學術上的地位;二則是想要顛覆當時人們對上古三代的認知,關於三代最原始的資料出自於《尚書》,一旦《尚書》的真實性被質疑,那麼其權威必然大大下降,而石越便可以重新解釋經典,構建一個新的上古三代;三則是引發一點疑古的思潮。
如果說《論語正義》一出來,是讚揚遠遠多過批評的話;那麼《疑古文尚書偽作論》一出來,便是讓許多人目瞪口呆,輿論幾乎是短暫性失聲。而等到最初的驚愕之後,留給眾人的,便是一種複雜的心情。《古文尚書》之偽幾乎是無法辯駁的事實了,反正是東晉人獻的,不是什麼古以有之的東西,大家也能平靜的接受。但是對《今文尚書》的質疑,卻未免有證據不足之嫌。一時間批評的聲音都是針對《今文尚書》部分而來,其中攻擊得最賣力的,便是*鳳。隻不過他的反駁,完全是一篇對石越人品的責難,在學術上實在沒有太多的意義。而石越對《今文尚書》某些部分是否偽作,並未給出定論,這些反對的聲音沒有引來石越的辯護,反而引來了不少著名學者的辯護。
《疑古文尚書偽作論》的出版真正引發了一次學術界的大討論,其直接結果就是朝廷明示天下,從此考試不再考《古文尚書》;其後遺症是今文經與古文經的戰火,由此重新點燃,這是石越所始料未及的。
但是四月的風暴並非僅此而已。在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自己創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這本書全文不到五萬字,是一部烏托邦式的著作,以複興上古三代(堯、舜、禹)的名義,講敘了一個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會、文化、政治製度等等諸方麵的內容。石越與蘇東坡所談的民主議會的思想,便反映在這本書中。其中心思想無非是天子是受命於民,而非受命於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子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石越先空洞化對三代的記載,然後對上古三代進行自己的解釋,借三代的名義搶占對儒家經典的製高點,再輔以對儒家經典的重新解釋,完成對儒家學說內部的改革——這是後世對石越的種種行為的解釋。當時的宋代,在文化上實際上和漢武帝時代的情形非常相像,經學經過兩晉之變,在唐代複興,卻又慢慢讓位於詩賦,到五代士風淪喪,可以說在宋代遲早要有一種新的學說來占領思想界的王座,這完全是一種客觀需要。所以先有所謂古文運動,然後有王安石的三經新義,最後有朱熹完成的理學……群雄逐鹿,最後理學捷足高登,主導中國數百年的思想史。此時石越的作為,不過趁古文運動已到最後的輝煌,正準備完成它對晚唐以來豔麗的文風最後一擊,而王學尚未問世,理學影響未大之際,趁虛而入,以一係列的新說,加入到這個思想界王座的競爭之中。
在《三代之治》的序言之中,石越提出來“複古、樸實、求是”三原則,繼承古文運動的精神,他公開說三代無書,漢人之文風最合三代的精神,文章應當學西漢;而做人或為文,都應當講究樸實無華,不應當追求浮華的東西,文景之世,皇帝詔書如同白話;又三代堯舜禹,漢代文景,沒有皇帝給自己加尊號,他們的令名照樣傳之於後,石越甚至大膽的在文中呼籲皇帝不要給自己那種長而無實的尊號——這一點其實是謀定而後動,趙頊對於加尊號的確是沒有什麼興趣,終其一生,沒給自己加什麼尊號;石越又提出來“求是”,要求大家做事講證據,重實事。
《三代之治》一經出版,幾天之內就被搶購一空,汴京城的讀書人爭大眼睛想看看石越的新作,讓桑氏印書館賺了個十足。而之後引起的議論,更加超過《疑古文尚書偽作論》,畢竟後者是一部考證的書,真正能從中間找出問題來辯難的,都是比較高明的人物;而《三代之治》則主要是一部空想理想社會的書,但凡空想,隻要是人,便可品評一下得失的。
……
“自古以來,君為天、臣為地,君為乾、臣為坤,子明所謂議會,以士紳百姓議論官府,以黎庶與九五為一體,似有混亂陰陽乾坤之嫌?”王安禮謹慎的問道。
石越隨手畫了一個太極圖,交給王安禮,微笑不答。王安禮看一了會,突然開懷大笑:“原來如此,妙,妙。”
唐棣等人麵麵相覷,不知道他們鬨什麼玄虛,柴貴誼忍不住悄悄問桑充國,桑充國微笑道:“這還不明白?陰陽一體,方為宇宙。世間至道,極陰便是陽,極陽便是陰。九五之尊為極陽,黎庶百姓則為極陰,二者表麵看來相距懸殊,實則一體也。”
……
“子明於《三代之治》中倡議天下普設學校,立圖書館,欲使天下人皆得讀書識字。然則自古士農工商,各有所事,此天命也,子明欲使人人皆為士,可得乎?”蘇軾雖然是傑出之輩,腦子裡卻未免還是有那些等級觀念。
“在下聞孔子曰:有教無類。未聞孔子以士農工商而有教與不教之彆矣。且士者,本出於農也,故有耕讀之家。工、商之間,亦未必無賢者,陶朱賈人也,傅說工人也,二者非為不賢。君以為工商不得讀書乎?以為讀書不可以為工商乎?”石越悠然答道。
……
《三代之治》自問世之後,其中稱讚者固然不少,但是眾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以為然之處,所以問難辯析便成了家常便飯。而對《三代之治》持最激烈意見的人,便認為這本書是無稽之談,荒誕不經,不過是《準南子》之類的雜家之言,殊不足道。但是大部分的讀書人,卻多多少少對書中提出的理想社會很有興趣,其中提出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類的理想,更是被大部分儒生認為這正是儒家經典所說的“大同之世”。普遍的質疑,還是集中在某些具體措施之上。
據說皇帝就曾經很認真的問王安石:“石越《三代之治》,可以施之於世否?”王安石斂容答道:“此非臣所能知也。惟其中議論,頗有迂闊之處,其謂耕者有其田,自井田崩壞以來,曆代無人能複之,如何能得耕者有其田?又謂廣立學校,臣以為州縣立學,已屬不易,全國遍立,所費幾何?此石越所未深思矣。然其意甚善,亦未必無可采之處。”
王安石這還是持平之論。又有人在皇帝問到議會製時,憤憤不平的答道:“此石越欲離間於君王與士大夫也,其心實可誅。”弄得年輕的皇帝一臉愕然,說道:“不過論是非而已,何至於此?”
且不管這種種議論,當《三代之治》出版之後,新黨看到的,是一個包含著改革思想的年輕人慢慢崛起,雖然他已經通過曾布向王安石表明一種中立的態度,但是王安石並未引以為嫌,畢竟中立不是反對,他還是樂見這個難得一見的奇才誕生的——雖然反對派諸大臣對石越的舉薦,依然讓他很不快。而在舊黨一麵,司馬光等人欣賞石越的才學,讚賞他不願當官的人品;蘇軾和石越有不錯的私交;另一些元老大臣看重的,卻是石越雖然身世不明,卻一向以北方人自居,他長得如高大,看起來也像是個北方人——至少北方人比南方人要可以相信得多,況且這個石越的確也是很有才學的,他又是司馬光等人舉薦過的,從私交上來講,大家對他更無惡感。所以在舊黨中,普遍也沒有人刻意去阻撓皇帝新一輪的征詔——雖然對於石越寫在書中的某些觀點,很多舊黨是不以然甚至極度反對的。
不過也有人認為,當時新黨與舊黨對於征詔石越的任命並無阻擾,不過是因為大家的精力都放到了朝廷中關於變法引發的*上去了,沒有人願意花時間來對付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以致莫名其妙的樹敵。而同時石越表現出的才學,也足夠構成朝廷征詔他的理由了。
所以在五月份,宣詔使者再一次來到桑府,重演了三月的一幕。雖然皇帝的詔書比上一次更加懇切,而對石越的評價也更高,但是石越依然用老的理由回答。而最誇張的是走之前那個宣詔使者說的話都和上次那個人說的一模一樣……當然,他口袋裡也不免裝了一貫錢。
蘇軾和王安禮不約而同的來桑府,苦口婆心的勸石越出山,結果發現“其誌甚堅”,也就無可奈何,隻是萬難死心。而石越則拿出了正在寫的幾本書的草稿,很快就把二人給吸引過去了。
略略看過之後,王安禮問道:“子明,這些奇技淫巧之說,雖然頗得精妙,然於世道人心何用?”蘇軾也點頭,顯見二人有同樣的疑惑。
石越笑著背了一段經典:“伏曦造琴瑟,芒作綱,芒氏作羅,女媧作笙簧……”這是《作篇》裡麵的內容,講敘的是上古聖賢發明創造的事跡,任何一個曆史係學生應當都不陌生——因為這是必修課的內容。
好不容易背完,石越才說道:“奇技淫巧,若為無用,則伏曦、女媧、黃帝、舜、禹等古之聖人,為何皆有發明?此非奇技淫巧也,此聖人之事,何得謂之奇技淫巧?今者以為此等事不過小人之學,君子鄙之,此所以今之不如古也。”
雖然覺得石越未免有點不通,但是《世本》中的確有這一篇,講古之聖人發明創造的故事,若依石越的說法,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二人雖然都是辯才無礙的人,但是對於石越的這種觀點,倒也一時想不到哪裡有什麼不妥。
王安禮溫厚的一笑,說道:“子明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不過也真讓人難以駁難。隻是把工人之事當成聖人之事,隻怕士子們不太服氣。且這些東西,甚至不是工人之事,而是雜學。”
蘇軾爽聲笑道:“雜學便雜學,古之君子,於經典之外,騎射博物、天文算術之學,無所不通。身兼數家之學的,今日也未必沒有。隻是如子明這般博學,似乎天文地理無所不通,又如此年輕,真是所謂生而知之者。”蘇軾有這等見解,其實並不奇怪,今人因為偏見,往往以為古代的儒生連算術都不會,其實中國古代,便是到明清八股橫行的時代,許多的儒生對於天文地理、算術植物以及占卜算卦,都是頗為精通的,隻是他們受“君子不器”的影響,大部分人不願意以全部的精力去鑽研這些,隻是當成一種業餘的修養,這一點上,和石越的立意就大有不同了。
讓蘇軾如此誇讚石越的幾本書,被後世稱為“石學”,也稱為“雜學”,這幾本書分彆是《算術初步》、《幾何初步》、《地理初步》、《邏輯初步》,這四本書加上其後的《物理初步》、《化學初步》、《生物初步》,並稱“石學七書”,陸續在熙寧三年的六月份出版。
這幾本書的內容可以說相當的淺薄,其可貴之處是提出了一些理論要點,並且是中國曆史上第一次對科學技術進行理論性的總結與歸納。當時宋代的技術積累已經達到了相當的高度,各種技術發明讓現代人都瞠目結舌,有些現代人出於傲慢與偏見,以為中國人第一個發明了火藥而沒有用於戰爭——但實際上,在宋代的兵器譜上,火藥兵器數以千百計!其他種種發明與創造,幾乎讓人懷疑那是一個現代社會——但是獨獨缺少的,是科學理論的出現,也可以說是中國文明在這方麵的天生性缺陷,也可以說是曆史沒有給中國文明這個機會——但是不管怎麼樣,如果說中國文明和現代科學之間隔著一扇門,那些門的鑰匙叫“科學理論”,那麼此時石越無疑是告訴了中國人那扇門的存在,告訴了他們打開門之後所會發現的世界,告訴了他們鑰匙製造的關鍵,接下來的,就是中國人憑自己的聰明,去製造鑰匙,推開那扇門了。
這就是“石學七書”的意義所在。從此中國的科學家們不再全部把精神致力於解決一個個的技術問題,而是開始去總結發現科學理論,再以理論來指導技術的創新……這是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學習過“石學七書”,在有限的時間內,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你隻是知道了一些“雜學”,看起來並無用處,但是對於那些已經在科學領域達到一定高度的來說,無疑是讓他們眼前豁然開朗。
雖然這幾本書的意義非常凡響,但是對於石越來說,卻是隻能苦笑的事情。因為他始終是一個文科生,《算術初步》還好一點,至少有初中一年級的水準;而《幾何初步》就實在太簡單了,號稱為“書”,可全書不過一萬字,講了一些簡單的公式;《物理初步》還不錯,許多理論記得很清楚,至少也有初中水平;可是《化學初步》完全就是一本理論書,他怎麼可能記得住那些分子式?那不是開玩笑?全書羅列各種理論與化學現象數十條,提出各種問題近百個,兩萬多字寫完,估計一般人根本看不懂;《地理初步》提出地圓說,在中國倒並不會導致迫害,實際上漢代對此就有不少假說,隻是人們不相信,那是那難免的了——估計結果就是被人當成《山海經》第二;《生物初步》沒有說物種起源——他不想引起太大的麻煩,隻是說了化石的作用,又說了一些人體的構造之類,雖然生物是石越學得最好的,但是也是最難寫的,全是顧慮;《邏輯初步》是一本純粹的哲學書,最好寫的一部書。
“石學七書”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引進了阿拉伯數字和字母文字,這兩者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大宋的出版物裡,為此石越不得不特彆寫了一個“凡例”,為此做出詳細的解釋。這個凡例的字數竟比一本書還長……雖然用字母文字表達不是沒有辦法可以替代,但是石越畢竟是受現代教育,你讓他改成另一種東西來解釋一些公式,他本來就不太明白的頭腦肯定會更糊塗,何況引進一些符號文字,並不是一件壞事。阿拉伯數字和字母文字的命運迥異,前者很快就被廣泛采用,後者一直隻有一些精英階層用來做學問用。
六月的夏日出版的“石學七書”,並沒有引起很大的轟動。人們已經慢慢習慣了石越帶來的一個個的驚奇,關於他的種種謠言開始流傳在市井之間,最好的說法說他是“文曲星轉世”,所以這麼年輕有如此好的學問,連皇帝都兩次征詔他;而最壞的說法是他是一個大騙子,他騙了一個垂死的學者的文稿,然後刊發於世,騙取名聲,所以皇帝征詔他不敢應詔,是怕露了馬腳……
不過“石學七書”依然在比較小的圈子裡引起了注意,而大部分讚揚的評語都是從這些小的圈子流傳出來的。所以也有不少讀書人明明看不太懂,也要買幾本回去充充門麵——當然,《地理初步》和《生物初步》、《邏輯初步》例外,不出石越所料,《地理初步》隻有少數人識貨,大部分當成海外奇談來看,真正的《山海經》宋代版,對此石越隻能苦笑;《生物初步》引發的結果則是驚奇,我的心隻是供用血液的?我們是用大腦思考?這實在有點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算了,當笑話聽吧……《邏輯初步》在有學問的人眼裡,“雖則不無道理,然亦名家之言矣,略勝古人,非正道之學”。這三本書是導致“石學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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