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修士豎掌一禮,說:“感謝幾位的救命之恩,若非你們今日路過,本道必死無疑。”
慕師靖雖未受傷,但因境界偏低,打得很累,此時聽這白衣修士語氣平澹,不由一怒:“你這道謝怎麼一點誠意都沒有?”
“如果姑娘覺得三跪九叩有誠意,我現在就能做,隻是你得先讓我把頭修一下,否則……”
白衣修士微微轉過頭,露出了那個破碎的後腦勺,腦花在裡麵糾纏,像是爛掉的豆腐腦。
如果三跪九叩,它們應會流個滿地。
“不必了。”慕師靖彆過頭,不想看。
林守溪在屍骸間盤膝坐下,恢複真氣。
他重新打量這個白衣修士。
人不是邪靈,按理來說,人類修行者,哪怕修煉得再強大,也不可能任由肢體斷裂腦花流淌,依舊安然無恙。
似是察覺到了他們的疑惑,白衣修士立刻給出了解釋:“我將我的身體煉成了偶,偶分很多部分,頭腳手臂,關節諸多,這是我的保命手段,隻要我沒有被徹底吃掉,就不會死。”
“這是邪術吧……”慕師靖聽的心驚。
“小修士心性不堅,才有正邪之術的區分,對我們而言,哪怕最臭名昭著的天魔化形大法,也能提煉精粹,為我所用。”
白衣修士說:“譬如天脈宮的宮主,你們若是見過他,就能看到他肩膀上的兩道疤,當初他走火入魔生出了三個頭,另外兩顆是我替他砍掉的。”
“……”
慕師靖感到輕微的不適,與他們相比,師尊簡直是大修士裡的清流,那點壞脾氣似乎根本算不得什麼。
“前輩是葉青河?”林守溪問。
“葉……青……河?”
白衣修士想了許久,才道:“好像是這個名字。”
“你連自己名字都記不得嗎?”楚映嬋也忍不住問。
“我的名字被吃掉了。”白衣修士歎了口氣,指著地上的某一具屍體,說:“這頭天魔可以吞人的名字,我的名字已經被它吃得隻剩半個‘可’字,如果它徹底吃完,你們也將忘記葉青河。”
“這些怪物到底是哪裡來的?”
林守溪這些前所未見的怪物屍骸,忍不住問。
“天魔。”
白葉青河說:“神丹出世,引動天魔,它們都是想殺人搶丹的。”
神丹……
大戰後的眾人齊齊望向夜空。
夜空中,那粒金砂明亮異常,仿佛隨時都要變成煙火炸開。
“前輩特意搬到這偏僻荒涼的九明穀,是害怕煉丹時天魔攪動人間,引發動蕩嗎?”楚映嬋問。
“不是。”
葉青河認真解答:“這顆丹名為九明聖王丹,這裡叫九明穀,名字吉利,適合當成我的成道之地。”
“……”
楚映嬋覺得,還是讓林守溪與他去聊吧,他們應該聊得來。
果然,林守溪不覺得這個理由有什麼問題,而是呢喃了一遍這丹藥的名字,問:“這丹藥有何功效?”
“我忘了。”
葉青河從殘破的衣裳裡摸出了一本古籍,扔給了林守溪。
古籍殘破不堪,隻有封麵上九明聖王丹五個大字還算清晰,他翻開書頁,上麵的字大都已消失不見,還有許多字堆積在一起,偏旁部首顛倒,筆畫錯亂不堪。
“大部分字都被那吞字的怪物吃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字,是怪物的嘔吐物——它覺得這行文太過晦澀難懂,咽不下去,就吐出來了。”葉青河解釋道:“這是人知宮最大的寶物,也是孤本,幸好,我在它被毀之前,煉出了這顆丹。”
林守溪看了一會兒,確認這本古籍已不可能複原,遞了回去。
葉青河接過古籍,直接當成柴火,扔到爐膛裡去。
“你是不是覺得很可惜?”葉青河問林守溪。
“我在想,以後我若研製丹藥配方,一定要把藥效直接寫在丹名裡。”林守溪說。
九明聖王丹這名太虛,遠不如合歡散這樣的名字好懂。
葉青河聽了,讚許點頭,他看著林守溪,說:“真是妙人。”
接著,葉青河才正襟危坐,一邊將自己的腦袋從脖子上卸下,修補後腦勺的缺口,一邊問:“三位恩人今日路過此地,所為何事?”
……
“原來是山主大人當麵,葉某失敬。”
葉青河聽了講述之後,拱手行禮,道:“今日三位幫了葉某大忙,繼任大典一事,自不在話下,天脈與地星兩宮的宮主也真是迂腐,有林兄弟這樣的妙人當神守山山主,實乃神守山之幸也。”
“隻是完成師父的遺願罷了。”林守溪說。
“林公子不必自謙,我能感受到,你身上背負著大機緣,雖然你初入仙人境,但三宮宮主加起來也未必有你重要。”葉青河誠摯道。
林守溪也被這番話誇得無言以對。
一旁的慕師靖與楚映嬋對視了一眼,來之前,她們絕對想不到,這兩人竟可以惺惺相惜。
閒聊了一會兒,葉青河漸漸沉默了下去。
他仰望長空中的金砂,如吟長詩般說道:“兩個時辰,隻剩兩個時辰……天亮之時,這枚絕無僅有的神丹將會問世,丹乃天地之靈,萬炁根本,此丹一出,天地將會歌頌我的功德!”
丹爐內,火焰更加旺盛,淒厲的哭聲從爐內傳來,仿佛即將孕育的嬰兒。
周圍的參天之木,以更為誇張的速度瘋長起來。
原來,這片山穀之所以這般蒼翠,皆是受了這顆仙丹的影響,它普照大地,有著孕生萬物的力量!
“這兩個時辰裡,還望三位不要走遠,替我護法。”葉青河誠懇道:“等他年回山,葉某必重禮相謝。”
他們本就沒想著走。
因為三人都發現,在這顆神丹下打坐修行,無論是真氣吐納還是氣機流轉,都比過往快了數百倍!
氣機長河,轉瞬千裡。
修一日如修百日!
慕師靖與楚映嬋皆醉心修行,渾然忘我。
林守溪也安靜地打坐,等待著日出。
兩個時辰很快過去。
像是太陽提前升起。
懸在丹爐最上方的金砂大放光明,蒼翠的葉片儘數照成了金色,光華璨然。
葉青河睜開了眼眸。
他望向樹冠遮蔽的天空,目光透著病態的溫柔,他張開乾枯的嘴唇,反反複複地念叨: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林守溪睜開眼眸。
他發現,葉青河俊朗的麵頰上,忽有無數青筋跳動起來,它們布滿了葉青河的臉頰,讓這張仙人麵孔一下子變得猙獰如鬼。
坐在林守溪兩側的慕師靖與楚映嬋察覺到不妙,剛剛睜開眼,林守溪就已伸出手,將兩位仙子一同推開。
楚映嬋飄然落地。
她看著眼前的場景,宛若大夢驚醒。
此時此刻的葉青河與方才殺死的天魔無異,它的腦袋像是甲蟲,有著兩個巨大的鉗,身軀則像是枯死的樹木,數十根手臂從他身側長出,如蜘蛛的足,牢牢地抓住了林守溪。
林守溪四肢被縛,動彈不得,所幸有鋼筋鐵骨護體,沒被這天魔的怪力所折斷。
很快。
數百隻漆黑的蠍子從葉青河的腹腔裡爬出,沿著蜘蛛足爬向林守溪。
這些蠍子正是葉青河口中的心魔蠍,哪怕銅牆鐵壁也抵擋不住!
它們齊齊刺到了林守溪的身上。
慕師靖與楚映嬋見狀,心急如焚,也不顧其他,直接一左一右撲去,但她們的境界與葉青河相差太大,才一接近就被一股巨力震飛,撞到了後方的樹上。
“你們的老師沒有教導過你們,在外麵不要隨便救陌生的人嗎?”
葉青河鬼一樣的臉上依舊帶著微笑:“我本以為今日就要大道斷絕,功虧一簣,沒想到,沒想到……你不僅救了我,還給我帶來了太古清光鼎為我解燃眉之急,這不是蒼天卷我又是什麼?”
說來可笑,幾天前,三人還一同教育白祝,不要隨意救人。
但人知宮的宮主乃是正道魁首之一,這位白衣修士仙風道骨,哪怕敏銳如慕師靖,也無法在他身上探查到半點天魔的氣息,這樣的人,又怎會化作天魔,暴起殺人?
“你到底是誰?”林守溪問。
“我是誰,你很快就會知曉的。”葉青河說:“在此之前,先借你的性命與丹爐一用,這是萬古獨一的神丹,能成為煉化它的材料,你應該感到榮幸……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葉青河自始至終沒問過他名字。
因為他知道,死人的名字沒什麼意義,此時發問,也隻是出於戲謔。
楚映嬋強撐著起身,全力斬來,試圖為林守溪斬出一線生機,可她做不到,她斬得雪鶴暗然,也撼不動葉青河的結界,她眼睜睜看著林守溪在心魔蠍的侵蝕下神誌恍忽,瀕臨昏厥。
葉青河放聲狂笑,他將手伸入口中,拉拽舌頭,將其扯成一柄大刀,就要給林守溪開膛剖腹,取出那枚大鼎。
他覺得,他是這個世上最幸運的人。
唯一令他不滿意的是,這少年都要死了,還一臉冷澹,看上去不恐懼也不悲傷。
“我不是在與你玩笑,我要吃掉你,拿你千年難遇的骨血煉丹,聽懂了嗎?”葉青河提醒他。
“來吧。”林守溪說。
葉青河一愣。
這話聽起來……倒像是……宣戰?
異變陡生。
葉青河禁錮少年的手臂上,陡然燃起了火,那是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