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她是將身體當作法器來煉的,她煉成了舉世唯一的‘冰肌玉骨’,煉成了純淨無瑕的冰玉之身,可道法無法煉心,太久的獨處讓她與塵世割裂,反而生出了厭棄凡塵的傲慢。
今日,她的道心反而更進一步。
“好了,今日,我們已經足夠丟人現眼了,不若想想辦法,如何亡羊補牢,為陛下再儘一些心力。”豐收神女輕歎,她仙靨低垂,長發也成了銀色。
亡羊補牢……
她們又能彌補什麼呢,唯一的辦法似乎隻有將宮語的徒弟們抓為人質,逼迫她從荒外回來,這實在是小人之舉,哪怕她們一心效忠於皇帝,也沒有立刻行動。
沉默之中,天地忽然一亮。
像是日出在一瞬間發生,聖壤殿與神守山之間的荒原明亮如晝,所有人都齊齊向著南邊望去,那裡,無窮無儘的塵沙碎屑在爆炸中伴隨著火光升上天空,遮天蔽日,巨大明亮的光柱在中心處發著熾熱的光芒,相隔千萬裡依舊能清晰看見,塵暴與光浪像是海潮,以不可阻擋的姿態將世界吞沒,神女們迎光而立,顯得無比渺小。
她們知道,那是黑龍與陛下最後的傾力一擊。
這是神與神的決戰,決戰的中心處,元素紊亂,法則崩解,仿佛一切退回至混沌初開,熾熱的烈焰足以在一瞬間熔化鋼鐵。
尹檀也見到了這一幕。
“神明究竟是怎樣的造物,真是超越想象邊界的厲害啊。”尹檀的紫衣被驟然刮大的風吹得翻飛,她感慨於神明的強大,卻沒有像尋常凡人一樣頂禮膜拜,而是說:“這要是能抓一頭來做研究該有多好啊。”
說到這裡,尹檀回過頭去,對身後跟著的人說:“你們千萬不要忘記本師姐今日之恩,今後誰要是僥幸成神了,一定要主動過來給師姐當試驗品呀。”
小禾和楚映嬋跟在她的身後,不僅是她們,行雨與楚妙也來了,行雨是要養傷,楚妙則是來為女兒保駕護航,白祝則趴在楚妙的懷裡睡大覺,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
聽了師姐這話,眾人麵麵相覷,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楚妙解釋道:“你師姐就是這樣,她與大部分修真者不同,並不太在乎內在的修煉,她認為,人可以通過研究、改造、創造外物來抵達神明降生的彼岸,看到世界最終極的真相。”
尹檀驕傲地點頭,她說,她做了很多了不得的東西,雖然她現在隻是個人神境初境的小姑娘,但要是能將她放在西疆的造物搬來,定能打得七神女懷疑自我。
她現在沒辦法給眾人展示那些毀天滅地的創造,便給她們展示了一些小玩意。
隻見尹檀打了個響指。
她的頭頂上,自左而右徐徐浮現出了四個鐵畫銀鉤的金色大字:百年名師。
“這原本是我想為師父準備的見麵禮,不承想她跑得這麼快……隻能下次見麵再給她咯。”尹檀遺憾地說。
“……”
小禾與楚映嬋對視了一眼。
“怎麼了,小師妹,對姐姐的創造有何不滿?”尹檀注意到她們神情的異樣。
“沒有,我覺得師尊一定會喜歡的。”小禾儘力忍住了笑,誠摯地說。
“我倒是覺得差點火候。”楚妙說。
“差哪裡?”尹檀問。
“隻有字未免也太單調了,小檀兒不若為她再加段慷慨激昂的樂曲?”楚妙笑著問。
尹檀眼前一亮,豎起大拇指:“小妙不愧是師父的好姐妹。”
還是楚映嬋最心係師尊,她張了張口,又被楚妙一眼瞪了回去。
唯有行雨心不在焉的,她望著那通天之光亮起的方向,憂心忡忡。
她與自己的父王並沒有什麼感情,自她出生以來,她從未和父王說過一句話,在她眼中,父王隻是一個古老而威嚴的符號,許多時候,她甚至都不確定它是夢是醒,是生是死。但它終於是她的父王。
“好了,小行雨彆擔心了,會沒事的。”小禾揉了揉她的龍角,說。
“嗯,我父王一定會贏的。”行雨握緊拳頭。
這等大逆不道的話語,若放在過去,定會被視為妖魔,但此刻,沒人反駁她,唯有尹檀一臉驚喜:“你是說……那頭大黑龍是你的父親?”
“……”
行雨見尹檀一臉狂熱,不由瑟瑟發抖:“額……你想乾嘛……”
小禾與楚楚看著師姐一追一跑的師姐和行雨,紛紛感慨,覺得師姐真是妙人。
“對了,小禾,你之前說的話還算數嗎?”楚映嬋冷不丁地問。
“什麼話?”小禾一懵。
“就是你說,林守溪娶再多老婆也沒關係啊。”楚映嬋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
小禾的耳根子一下通紅,她下意識想要屏蔽掉楚映嬋的聲音,可她這才想起,她已沒有聲之靈根的能力了。
“彆在這說呀。”小禾囁嚅道。
“小禾妹妹又害羞了?”楚映嬋眨了眨眼。
小禾香腮微鼓,心想楚楚姐姐真是表裡不一,不說話時像個最溫柔的仙子,一說話就暴露出了她狐媚的本質。
“才沒有。”小禾摸了摸滾燙的臉頰,說:“我說過的話,我定然是認的。”
“那……”楚映嬋語調微微拖長。
“但那是遺言呀,一般來說,遺言都是死掉之後才有用的。”小禾理直氣壯地說。
楚映嬋聽了,卻是掩唇輕笑。
“你笑什麼?”小禾問。
“你還是少與慕師靖一同玩吧,這嘴硬都是一脈相承的。”楚映嬋說。
小禾哼了一聲,本想問一句‘難道楚姐姐的小嘴很軟嗎’,但看著她清媚的笑,她默默吞回了這句話,免得自取其辱。
正說這話,那邊的光像是浪潮,第二浪轉瞬騰起,以更高的聲勢席卷而來,分外耀眼。
如此三波之後,光浪在一聲遙遠而沉雄的龍吟聲中平歇了下來。
行雨心中一動,她隱約從那聲龍吟中聽到了桀驁的意味。
父王……這是贏了嗎?
行雨不敢確定。
天地重新黯了下來。
黑雲還未散去,紫色的雷電不停閃爍。
無人知道那一場太古神戰的結局如何,她們也隻是靜靜地駐足凝望,試圖從黑暗中窺見什麼。
這場黑夜太過漫長,所有人都受夠了煎熬,期盼著大日東升,將世界重新點亮。“走吧,接下來的事,與我們沒關係了。”尹檀說。
少女們點點頭,跟上了師姐的腳步。
忽然,小禾意識到了什麼,環顧四周,問:“對了,小語那丫頭去哪了?”
“是了,小語呢?”楚映嬋也驚,道:“她今年不過八歲,要是落到那些人手中……”
“小語?小語是誰?”尹檀問。
“小語是林守溪的徒弟。”楚妙說。
“呦,我們這師德敗壞的宗門都傳到第三代了啊。”尹檀驚喜道。
楚妙拍了拍小禾與女兒的肩膀,柔聲道:“不必擔心,小語我已經托了人照顧了,他們會將小語照顧好的。”
“娘親托了誰照顧呀?”楚映嬋好奇地問。
……
蒼碧之王的背脊宛若山嶽,宮語跪坐在背脊上向東方遠眺,天空中沒有了遮蔽的雲,璀璨的星光一覽無遺,最東處的天空呈現著半透明的深藍之色,那是破曉的征兆。
慕師靖則在林守溪的懷裡睡著了。
她被揍了一頓之後,覺得這是她一生最大的恥辱,也是道門一生最大的恥辱,她本是堅決疏遠林守溪的,但她一路奔波而來,實在是太累了,她原本趴在脊骨上睡覺,林守溪覺得不安全,便將她抱入了懷中,慕師靖中途醒過一次,她悄悄睜開眼,唇動了動,卻是沒說什麼,很快又閉上,假裝從未醒過。
林守溪與她依舊穿著婚服、婚裙,他們隻要不說話,所有人都會覺得這是一對天作之合的恩愛夫妻。
林守溪也很累,但他沒有一丁點睡意。
他時不時去看宮語的側影,從她絕豔的姿影中尋找著小語的模樣,他一遍遍地回想著與師祖發生的故事,當初師祖拔出鬼獄刺,從流光溢彩的門中破出之時,他原本覺得,他與她之間短暫的親密就此終結了,從此以後,鐵一般的規矩與倫理會橫在中間,讓他們落回彼此應有的位置中去。
但他沒想到,那隻是開始而已。
宮語帶著他拜訪名門,為他指點武藝鍛打體魄時的瀟灑與強大,宮語被封修為,被他背著一路南逃時的柔弱與平靜,還有雨夜破廟的種種,他至今記得她被他抱在懷中時的柔腴之感,那時她正發著燒,所有的冷傲都燒成了滾燙……
他也記得,在客棧的夜裡,他臨窗眺望夜色時,宮語總會在後麵偷偷看他的背影,眼神複雜。
直至今日,他才後知後覺地讀懂了這些。
當初小禾聽他收了一個八歲的徒弟時還很不信任,說你這徒弟說是八歲,到時候真去看了,該不會又是個腰細腿長的姐姐吧?
林守溪當時還言之鑿鑿地在小禾麵前發過誓……
不得不說,小禾的洞見力比他要強得多。
“師父在想什麼呢?”宮語轉過頭,微笑著問。
“沒,沒有。”林守溪局促地移開了視線。
跪坐在脊骨上的宮語卻是偏轉了些身子,雙手輕輕撐在龍骨上,小貓般輕盈地爬到了林守溪的身邊,如水的眼眸湊近,盯住了他。
林守溪每每被盯住,心跳都會不由自主地加快。
“師父是不是還不相信我就是小語呀?”宮語問。
“沒有,我相信了的。”林守溪輕聲說。
“那師父在想什麼呢?是還有問題想問徒兒嗎?”宮語繼續問。林守溪想了想,問:“之前你說,你猜測我是你師父的轉世,那之後你是怎麼想的?如果我真的是轉世,你會怎麼做呢?”
“還能怎麼想呢,當然是好好將你拉扯長大呀。”宮語說:“就像當年你對我那樣。”
“沒有彆的想法嗎?”林守溪問。
“師父還希望徒兒有什麼想法呢,徒兒都可以有的。”宮語笑盈盈道。
“那……”
林守溪不敢去看她,繼續問:“那夜我無意間看到你拿尺子打自己……嗯,你經常這樣做嗎?”
“犯錯的時候會。”宮語說:“自從當年師父這般教我之後,三百年來,徒兒常常以此自懲,以此自省。不僅如此,徒兒還想,師父這教育的方法這麼好,一定要發揚光大,於是我挑戰天下仙子神女,將她們也如是打了一頓呢,當初的時以嬈就……”
“好了,彆說了。”林守溪忙打斷了她。
“嗯。”宮語乖巧地點點頭,紅唇微動,以妖狐魅惑書生的語氣說:“以後有師父在身邊,徒兒就不需要自懲了呢,師父可不必手下留情哦,以後,師父想怎麼懲罰徒弟都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