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劍中仙

不止薑銀兒怔住,所有人的目光其實都一時牽動。

青衣戲麵的少年,沉雄異美的長劍,他一步步向前走來,已抬手摘下了戲麵,露出一張近乎陌生……而十分年輕的麵龐。

沒有什麽誤會的餘地,剛剛就是他看向這位勝過了所有人的前代劍仙,問出了一句,「你很會用劍嗎?」

場上當然是片刻寂靜,鶴咎偏了偏頭,擱下酒壺挽個劍花,慵笑道:「你是何人?也來與我演劍嗎?」

沒有回答,少年抬手就是一道明亮至極的劍光。

青衣一掠而過,近乎刺耳的劍嘯一瞬間衝天而起,薑銀兒眸光一縮,已是發飛衣揚,劍光從她身側呼嘯而過,下一刻金鐵尖銳的錚鳴就響徹了整個宴廳。

少年劍為斬,鶴咎劍為封,兩劍如同鑄死在一處,燈火都在一時傾暗。

這一刻的停留其實隻有半息,但一瞬間散在全場的……已是死寂般的安靜。

沒有「七步劍禦」。

所有懂劍的人都已看出。

隻在見麵的第一劍……你說他一劍碾碎了這種把戲也好,你說鶴咎一瞬間已感知到不能用這種伏劍對付他也罷……總之那所謂的鐲子一劍破碎,雲紋一瞬間已來到鶴咎的劍上!

沒有考題,他直接麵對的,就是鶴咎本人!

「……這人是誰?!」

其實並不是所有人都對這道身影全然陌生。

修劍院的楚水霆,依然怔坐在角落的徐夢郎,燈燭明亮處眼睛此時更加明亮的崔照夜……而即便除了這些人,一些關注神京江湖的人也或者聽說了太平漕幫一夜覆滅的事情,或者讀到了《長安劍事》上的那則劍評。再另外一些人則看過今夜的來客名單,尤其貴女小姐們,正愛湊一起猜測假麵,而隻要數一數對一對,這個名字和那張戲麵就也頗容易安放到一處。

但幾乎所有人都沒見過他的劍。

「客裴液,年十七,散修,劍者。」

僅此一條簡短的記述,絕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正如盧岫所認知,每次來幻樓的總有幾個有才華無出身之人,整整一場宴會都會待在不引注目的邊緣,隻在試劍作詩時才奮力一為,確實也能有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東西。

而這一次,即便對楚水霆這樣在修劍院已知道他天賦一流之人而言,也難免過於震撼了。

「……叫裴液。」男人怔了片刻,轉頭向脫口而出的寧朝列道,這位道家真傳已近乎失態,「我們修劍院的人,拿的是雲琅的薦書。」

陳泉蛇般垂眉的雙眼此時射出精光,高台那位天樓的垂視都似乎凝實了一些。

鶴咎眼中是驟然爆發的驚喜,酒氣幾乎從他身上一掃而空,他似乎聽見觀者的私語,笑道:「裴液是不是?接劍!」

兩人同時選擇斜劍而傾——鶴咎西下斜半刻,裴液東上斜兩刻,兩劍樂器般交擦而過。

鶴咎長劍向下而去,先刺裴液膝蓋,裴液側進一步,劍亦隨身進一步。

而後鶴咎之劍從下方自然往身後而去,繼而上行,其人身隨劍動,劍勢之順滑絲毫不擾,身體則退步轉身,剛好避過少年的進劍……這個動作漂亮得宛如仙宮舞者,如從水中撈起一彎溫柔的明月。

然後出水時……那乍然的明亮一瞬間寒徹心扉!

鶴咎驟然轉腕擰身,劍勢下走上回,如畫半輪明月,而後在筆直的切線處颯然一送。

【回劍式】

即便不是最基礎的劍招,也是但凡佩劍行走江湖之人都習見過的招術,劍理之基由虛反實,劍勢之變如水化冰……它最核心的要義就是出招之前,絕不令敵人窺見你的意圖。

每個人都應知道這一劍的,對高處的劍者而言,這早已是初學者的把戲。

然而如今這一劍在鶴咎手裡如同脫胎換骨,在這一刻爆發之前,場上無數已在意劍深處鑽研的劍者……竟沒有一個人反應過來。

……但那位少年反應過來了。

他不僅反應過來,而且是在更早的時候就洞穿了鶴咎的意圖,淩厲的劍芒一瞬刺喉,裴液已偏頭立劍一格,側進之步再進,已撞入鶴咎空門。

兩雙眸子相對一霎,然後就是一道同樣淩厲的劍光從兩人胸腹間升起。

自兩劍之分,鶴咎之劍籠罩了下丶上丶左丶右,招式之柔變技驚全場,劍與人拉得很開;裴液之劍則從上行開始,就隻在胸腹之上徘徊,卸劍丶格劍丶切劍,劍與人仿佛黏為一體。

於是在接過這招回劍之後,兩人已在兩步之內……似乎從一開始,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裴液反手握劍,劍理運作欲前先後,出劍割喉如蜻點水,是一招宛如從無中化出的【提劍式】。

這一刻裴液之攻隻要轉劍一半,鶴咎之守卻要整個回劍,慢——哪怕慢上一絲——就是弈劍中最無可討巧的劣勢。

或許麵對其他劍者,鶴咎有無數手段應對,但這一刻,他隻選擇了後退一步,以令自己的劍追上了少年的劍。

劍身映過兩雙眸子,一雙明亮興奮,一雙沉凝平靜。

「他難道還能……這樣走過七步?」寧朝列喃喃道。

沒有人應答。

這是句天方夜譚的話——這當然不是「七步劍禦」了,正如剛剛鶴咎以第八招擊敗薑銀兒,如今他可以在一步裡出五招丶十招丶一百招的,他可以隨意變動步伐和招式,不必遵循一步一回合的規則……這位小劍仙身上如今沒有任何限製。

但……七步的規則確實還在那裡的。

較藝勝古賢人者,得在場一諾。

這位少年若真能以這樣的姿態拿下勝利……誰又能拒絕他的要求?

徐夢郎似乎這時才反應過來戰局的態勢,怔怔地扶案站起身來,他不是太懂劍,但至少看得懂形勢和氣氛……蒼白的臉忍不住笑了下。

這位少年身負如此絕藝令他打心底裡生出一種莫名的歡欣,即便這位慣常捕捉幽微情感的詩人也一時沒弄明白那是從何而來。

盧岫是另一種漠然的姿態,而場上另一怪異偏頭的,則是挑著小蛇的魚紫良。

他捕捉到「裴液」這個耳熟的名字,費了些勁才想起來,抬頭想了想,回頭小心地看了眼那襲倚柱投目的玄衣。

不過他自覺心胸開闊,既然這人已攀到了這種位置,他倒不吝幾句誇讚,於是也舉手拍了一拍。

而在一切安靜的投目中,時間隻剛剛過去四息。

驚呼再一次響了起來。

這一次是真正精妙的劍術了。

任誰都看得出鶴咎此時的認真與亢奮,繚亂的劍光簡直與剛才不是一個態勢,很多人在書上讀過那句「年未而立,已遍曆天下劍術」,如今才難以置信地親眼得見。

當年沒有藏劍樓,但這位小劍仙正如從藏劍樓待了十年方出,大宗小派丶天南海北,各色迥異的劍術信手拈來,甚至拆得其中一招半式來組合銜接……難說有什麽太過核心的劍術,但竟也全無濫竽充數之劍。

劍道上有個簡單粗暴的結論,固然不一定學劍越多打起來就越厲害,但能自在掌控的劍越多,就一定代表著天賦越高。

鶴咎嘴抿成一線,手中劍光繚亂丶繽紛丶精妙,又殺意凜然。

而如果說鶴咎的劍令所有佩劍之人觸目驚心的話,那麽裴液的劍就隻給人神鬼莫測之感。

他會的劍一定沒有鶴咎多,甚至可以說是屈指可數,兩息之內,已見得重複之劍。

但所有人這時都明白了鶴咎為何在第一劍就放棄了「七步劍禦」,因為在這件事上……少年甚至可能比他略勝一籌。

他並不能定見七招之後,他尚缺極遠的修習與沉澱,但那種敏銳的直感和見劍本質的能力,正是「七步劍禦」最大的克星。

大大小小的鐲子在兩人的鬥劍中不斷生滅,一個肉眼可見的趨勢是鶴咎穩壓少年一頭,他總是攻多於守,不斷以嶄新的劍術搶得先機,以精妙的變化令少年屢陷驚險……但總是刺不中他。

這道青色身影如同風中之花,飄曳牽扯,但是絕不凋殘墜落,他似乎並不陌生……或者說熟悉這樣百劍皆來的對手,而且甚至遊刃有餘。

同時劍在其人手上簡直有種動人心魄的魅力,絕非「靈妙」二字可以描述,那是幾乎將劍與性命當做肆意揮灑的筆,整個弈場俱是他天馬行空的痕跡。

「……你帶的這個人,這麽厲害嗎?」旁邊貴女向崔照夜傾過身來,小聲道,眼睛微微轉著,不知想說什麽。

崔照夜兩手托腮望著場上,頰麵上是飲酒般的酡紅,水波一樣的眸子淡淡橫了她一眼,卻似已不想說話。

然而那畢竟是驚險到繃緊到極致的局勢。

每一個細微的差錯都可能決定勝敗,而更重要的是……那顯然也已持續不了多久了。

鶴咎當然還是那個鶴咎,劍道曆史上還銘刻著他的名字,少年畢竟尚且造詣淺薄。

即便隻是數息的交手,鶴咎也相當程度地摸清了這位少年的一些習慣,而每一式劍在他麵前多出現一次,就變得更薄一分。

當然鶴咎所習的劍術數量也在飛快消耗,但在裴液自己被摸透之前,它是看不見儘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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