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灃水信

女子頭發單係在後,嘴唇微微乾裂,是缺少休息和梳洗的樣子,但她眸色很凝重,將一組案卷遞給少年。

「怎麽了?」裴液問道,「有什麽發現嗎?」

謝穿堂默然:「你先看。」

裴液接過遞來的案卷,細密繁厚得稍微出乎他的意料,他翻了兩頁,微訝抬頭:「怎麽還有『賀長歌』的口述,我們抓到這個人了嗎?」

謝穿堂搖搖頭:「這部分是那位【桐君】遞給京兆府的。」

「……唔。」

裴液點點頭,低頭仔細看去。

……

……

和太平漕幫一樣,在牽扯到此事之前,灃水塢就隻是一個最正常的江湖幫派。

或者說它比太平漕還要明朗得多,自然得多。並非誰派了個心腹來攢集人手,它就如陳刃重所說,真真正正地生於八水之上,成長於水手們的號子中,吃的是走南闖北的飯。

賀長歌是真正的水上大豪。

凡在八水上討生活的好漢們,二十六般本事,一十三樣行當,不論高低惡善,不管拜的哪路祖師爺,到了江麵上,第一記住的總得是【奇蛟】的名號。

「山莊」隻要不頒新規矩,水上行事就得依賀大俠的行規。

而賀大俠的行規大夥兒都敬服。

賀長歌確實不是丘天雨一樣遠來的孤客。

他的父親是上代天子城下江水之主,名列鶴榜,放諸天下亦有聲名的【四水修蛇】賀烏劍。賀長歌人生的前二十四年就在父親身邊長大,甚至身曆了唐荒之戰中的漕運輸送,看的是雲波詭譎丶波瀾壯闊,見的是將軍皇子丶英雄奇俠。

直到二十年多年前的那個夜裡,父親一去無蹤。

那是個春天的雨夜,花木土壤都很軟暖,和父親身上那道帶血的劍傷一樣濕潤。

「我辦了件事,長歌。」父親脫去了衣服,低頭處理著肌骨間那道劍傷,聲音一如既往地冷,卻是從未有過的肅重,「我得走了。」

「……」

賀長歌那時怔然地披著睡衾起來,什麽都還沒準備好,隻下意識去看那道血傷——十分筆直,不算深,也不在要害……下一刻他悚了下意識到,這劍隻要再左傾一個十度的斜角,貫穿的就是父親的心臟。

「至少十年之內,我不會回來找你,你也不必找我。」賀烏劍重新換了一身衣服,擇了把劍提上,「彆沾惹這件事,明日你就離開長安吧,去長江,去洞庭……總之,八水不是江湖的地界。」

賀長歌此時茫然抬起頭來,才捕捉到他的第一句話:「什丶什麽,十年?」

「至少十年。」父親戴上了鬥笠,回頭認真地看著他,「我走之後,不會有人找你麻煩,帶上你娘,離開長安,凡有水處,總有賀家一份吃食。」

父親的瞳子泛黃而冷,確實像一雙蛇瞳,在春夜的雨中有些發亮,從此也就是賀長歌對於父親最深刻丶也最後的印象。

父親走後,賀長歌沒有離開長安。

這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十幾年來跟在父親身後巡視八水,每一片葦蕩都是記憶,那些鷗鷺都和他親近。

他把母親送去了南方,自己留在長安城下,守著他的基業和抱負,準備麵對到來的一切。

然而正如父親所言,確實沒有事情朝他而來了,或者說……根本沒人顧得上他。

在父親離開後,長安城裡掀起了滔天巨浪——很多人都記得那一場血動,隻是如今全都緘口不言。

——皇後竊據麟血,意欲謀逆,鳳池動蕩,朱紫牽連。

賀長歌和所有天子城的百姓一樣旁觀了這件事,他從中聽見了父親的名字,也就由此確定他確實很久都不會回來了。

隻是他沒想到,這個時間不是十年,甚至也不止二十年,直到母親病逝,都沒能再見到父親一麵。

賀長歌一個人漂泊在八水之上,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父親一個人撐起了多大一片穹頂,如今這根柱梁崩塌……一切都不是當時的樣子了。

八水一瞬間仿佛和他毫無關係,綠林大幫丶船塢水會,各據山頭,父親留下的基業幾年內就被瓜分蠶食殆儘。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一切都隻能從頭開始。

於是賀長歌就從頭開始了。

他在灃水之上修建了第一座船塢,招募了第一批信得過的兄弟,那時候他們什麽都沒有,隻有一艘船,一身武藝和一腔壯誌。

那時他想,父親一定也就是這麽開始的。

然後就是七年風雨蹉跎,兄弟們死生聚散,「灃水塢」的旗子終於插在了八水之上,打通了黃河西東。那時就是他們第一次向南而下了。

把船開到天涯海角,比起盤桓八水丶來往黃河,實在是一件太激動人心的事,宣告此事的時候,整個船塢都呼喊著賀塢主的名號。

賀長歌的輕歎被記錄在這裡,墨跡在紙上已有些乾癟。

「和刃重第一次出船就是在『南金風』上,那時候我們拿出所有的錢攢了這樣一艘南北通行大船,每個人都口袋空空,但是在整個灃水上多麽有頭有麵。」

一晃,就是十五年過去了。

從此灃水塢蒸蒸日上,南下的船沒有一個比他們做得好,船工和水幫間的名聲總是他們首屈一指,【奇蛟】賀長歌的名萬也聲威漸隆,已是八水上的寥寥幾個名字之一。

太平漕幫是丘天雨的工具,灃水塢卻不是賀長歌的墊腳。

裴液很清楚地看出,這確實是他心血所投的基業。他們在「南金風」上南來北往了十五年,裴液這時忽然理解了陳刃重那些沉默的眼神。

那麽……為什麽呢?

既然是半生所許的事業,是兄弟們聚義一堂的二十多年,何以自己點燃楊家渡的衝天火焰,豈不是將灃水塢的信義與基業連底燒去?

「因為一枚短箋。」謝穿堂道。

「什麽?」

謝穿堂翻出一張小紙,遞給他。

「十多天前一枚短箋遞到了灃水塢,箋首空白,沒有署名,用的是江南最好的梅青紙。」

「……」裴液緩緩接過。

低頭看去,極簡短的一句話,極慵散的語氣。

【人家看見你們了,回身殺了他吧,死得有用些。】

「……」

就是在「南金風」第一次南下成功回來的時候,在灃水塢真的隱隱成為灃水上最大一座山頭的時候,一封信遞在了他的桌上。賀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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