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就被這樣,輕飄飄的放過了?
沒有追問,沒有責怪,戚晏怔了片刻,蕭紹已經拉著元裕往外走了。
戚晏起身要跟,蕭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你跟著乾什麼,無趣的很,坐下吧,小爺稍後就回來。”
讀書日子無聊,蕭紹自個尋了個消遣,他準備去太液池裡抓鴨子打秋風,用荷葉糯米裹了烤來吃。
宮裡的鴨子自本朝太祖起就養著,曆代皇帝錦衣玉食養著,個個都是記錄在案、有名有姓的祖宗,養的油光水滑,在場除了蕭紹仗著身份,真沒人敢抓。
謝廣鴻在後頭遠遠道:“你們去吧,我累了,歇一會兒。”
蕭紹擺手同意。
他們一走,書房裡徹底安靜下來,戚晏頓了片刻,翻開書案,重新鋪紙研磨,執起毛筆。
策論寫的匆忙,不少地方需要潤色補充。
戚晏摸不準蕭紹離開是故意留空子,還是單純起了玩心,他片刻不敢耽誤,順著思路寫下去,卻忽然聽人輕輕扣了扣書案,來者十四五歲,稚氣未脫,是宋先生身邊的侍童,對著戚晏拱手:“戚……戚……。”
小童猶豫片刻,實在不知道這麼稱呼戚晏。若是往常遇見戚晏,該叫他一聲大人,可他既受了刑,便算不得完人了,不能叫大人,也不好叫相公,故而隻說:“宋太傅有請。”
戚晏不以為意,頷首道:“請。”
兩人繞過幾l重回廊,步入書房後一隱蔽的庭院,角門藏在假山藤曼邊,很不起眼,小童抽開門閂:“地方偏僻了些,但太傅說您入了宮門,算內臣,他與您內外有彆,不敢公然會麵,隻得藏著掩著,請您勿怪。”
戚晏搖頭:“豈敢。”
他邁入庭院,宋太傅正背光站在窗邊。
老人須發皆白,身形單薄消瘦,往日挺直的腰背佝僂起來,如同被什麼壓垮了一般,短短數月,官服寬了二指有餘,他蒼老了許多,餘光瞧見戚晏,便長歎一聲,點了點身邊椅子:“坐吧。”
可戚晏一撩衣擺,直挺挺的跪了下來。
膝蓋落地,嘭的一聲脆響,老人訝異回身,急忙伸手攙扶:“好孩子,這是做什麼?”
卻沒扶動,戚晏躬身叩首,穩穩將頭抵在了青石磚上:“徒兒不孝。”
宋太傅是當世大儒,頂著太傅的名頭桃李滿天下,要論起來,上書房的諸位功勳之後,乃至於日後注定封王襲爵的蕭紹都是他的學生,可老人經營半生,真正教出來,寄予厚望的,也隻有一個戚晏罷了。
兩人雖未明說,可走到宮刑這一步,這個學生,也算是廢了。
宋太傅顫顫巍巍落了座,受了戚晏這一禮,喟然道:“不怪你。”
“你父親,糊塗,三百萬白銀在他手上不翼而飛,那可是三百萬兩,足以填滿一個庫房,夠的上邊軍一年的銀餉,這麼大的罪,皇上親自問罪,三司協同審問,誰能保得住他……好孩子,誰又能保的住你?”
他
看著戚晏,看著他慘白消瘦的麵孔,歎息片刻:“罷了,我叫你來,不是為了這個。”
宋太傅站起身:你父親當年也曾叫過我老師,算是我學生,比起你,他愚鈍許多,卻也晃晃悠悠坐到了禦史的位置,我還記得他成年時,是我加的冠,取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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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太傅道:“當時你父親說,你成年時,也該我加冠取字,老夫當時欣然同意,可你生辰在伏月,那時候,我也未必見得著你了,於是我想,這字,不如先取了。”
他跟在蕭紹身邊,不時宋太傅想見就能見的。
戚晏額頭死死抵住石板,肩膀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宋太傅:“好孩子,抬頭。”
戚晏侍奉蕭紹來讀書,是下奴打扮,一身才趕出來的仆役服侍鬆鬆垮垮掛在身上,頭發梳成簡單的髻,宋太傅伸手摘了他的簪子,他垂著頭,鴉羽似的長發披下來,威頓與地。
宋太傅:“照常理,該換三次冠,三加以爵棄,便成人了,但手頭倉促,我便用這根玉簪代替,先人以玉喻德,你雖然……”
他手抖了抖,便說不下去了,隻挽住戚晏的頭發,用玉簪代了木簪,鬆鬆束好了。
宋太傅老眼昏花,發髻也是歪的,他拉著戚晏到窗戶旁,眯著眼睛調整許久,退後兩步細細打量,總算滿意了。
而後,他折返到書案前,提筆懸腕,將信紙遞給戚晏:“好孩子,這是你的字,從你父親和我說加冠,我翻了許久,才選中了這個,你且來看看,好也不好?”
戚晏的手已經抖的不成樣子,他視線模糊,狠狠眨了兩下眼睛,才接穩拿過。
隻見那紙上寫著“平章”二字,筆酣墨飽,風神秀異。
宋太傅:“君王坐朝問道,垂拱而平章,然後海晏河清,天下彰明,為人臣者,當以此為訓,輔佐君王,針砭是否。”
他微微停頓片刻:“昨天晚上我徹夜未眠,也曾想過,是否為你要換一個字。”
為人臣者,該以此為訓,輔佐君王,可戚晏是下人,是奴仆,是閹黨,是宦官,卻並非臣子。
宦官是不需要輔佐君王的。
宋太傅:“我思來想去,沒取著更好的,卻也有幾l個備選……”
他提起衣擺,還要握筆,戚晏卻忽然直起身體,膝行兩步,一把抱住了宋太傅的手。他抖如篩糠,幾l乎維持不住跪姿,一點鹹濕的眼淚順著下巴滾到地上,戚晏顫抖著搖頭,哽咽道:“老師,不換,老師,我不換……”
這幾l個字從舌尖逼出來,像擰出了一口心頭血,戚晏兀自搖頭,到最後,幾l乎變成了倉促的懇求:“老師,我不換!”
宋太傅遲疑片刻,拍著學生的脊背:“好孩子,不換。”
他們誰都沒說話,屋內隻剩下戚晏抑不住的哽咽。
可其實他們誰都知道,換與不換,又有什麼分彆呢?
二十載寒窗化為虛無,功名前程都付塵土,不會有人
知道戚晏有字,不會有人叫他的字,史書不會記載,同僚也不會提及。
有沒有字,沒有絲毫分彆。
這隻是宋太傅與他聊以慰藉的東西罷了。
他抖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小童扣了扣門環:“太傅,時辰到了。”
在偏殿待了太久,有心人若上奏,不好收場。
宋太傅於是推了戚晏一把:“好孩子,回去吧。”
戚晏起身告退,關門時回頭,宋太傅煢煢孑立,身形蕭索,往日清臒瘦骨的帝師,已然是落魄的老人了。
小童引著他穿回門廊,戚晏將寫著“平章”二字的紙折好收入袖中,伸手摸到發髻,咬牙拆了。
他將玉簪放在麵前端詳片刻,玉質瑩潤細膩,色澤糯白,是上好的美玉,宋太傅雖然身居高位,卻是個兩袖清風的雅士,這樣一塊價值不菲的玉,怕是老人最好的收藏。
戚晏將簪子一並收入袖中,妥帖放好了,而後重新摸索著紮好發髻,將木簪插了上去。
以他的身份,不該也不能帶這麼好的玉簪。
將一切收拾妥當,戚晏走回書房,他表情淡淡,步履從容,所有情緒都隱藏在假麵之下,若不是袖口好沾著水痕,誰也看不出他曾哭過。
但一步入書房,戚晏便是一頓。
謝廣鴻正堵在門口,上下審視著他。
謝家世代勳貴,家中老爺子是先帝伴駕,家中世襲勇毅伯,謝廣鴻一抬下巴:“戚小探花,從前見不著你,不想你跟了二皇子,這樣也好,當年你父親參我當街縱馬那事兒,我們現在談一談?”
戚晏他爹是清流禦史,禦史這職位說得好聽叫監察百官,說得難聽就是上書打小報告的,戚琛更是出了名的喜歡彈劾,京城有頭有臉的貴族給他彈劾了個遍,謝廣鴻也不例外。
當年他當街跑馬,撞翻了兩個鋪麵,給戚琛一封上書奏到禦前,被家中老爹罰了禁足,沒收了一匹好馬。
戚晏後退一步,捏住袖口,躬身垂首:“小爵爺,這恐怕不合禮數。”
話雖如此,可他身體緊繃,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若有功名在身,戚晏不必懼怕謝廣鴻,可如今物是人非,謝廣鴻想懲治一個奴才,再簡單不過了。
謝廣鴻:“怎麼,你想等二殿下回來救你?”
他笑了一聲:“以我和二殿下的關係,你覺得我要罰,他會救你?”
隔著半個園子,蕭紹在湖邊扔鴨子。
他從岸上挑了幾l個扁平石塊,貼著水麵飛過去,炸起一片鴨子,卻一個也沒打著。
元裕不敢丟宮裡的鴨子,隻負責在旁邊給蕭紹遞石頭。
蕭紹早過了打鴨子玩的年紀,興致缺缺,準頭也不好,元裕拍拍手上的土:“你今天不在狀態啊。”
蕭紹:“是啊,一群鴨子扔了幾l年,怪沒意思的。”
元裕:“湖邊冷的很,我們早點回去?”
蕭紹:“誒,再等等。”
鬼知道戚晏寫完沒有。
他從元裕手中拿了個大個的石塊,揚起手臂,剛要拋出去,忽然見有人氣喘籲籲地奔了過來,三步並作兩步,便衝到了蕭紹兩人麵前,噗通一聲跪下來。
元裕皺眉:“元季,冒冒失失的,做什麼玩意兒?”
這是元裕的貼身仆役,元家家生奴仆。
元季道:“殿下,小爵爺,謝小爵爺剛剛堵了門,說殿下帶的奴才偷了東西,我瞧著不對,來和您二位通報一聲。”
話音未落,蕭紹已將手裡石頭丟了,轉過身來:“戚晏?”
戚晏做九千歲後,或許手段淩厲狠辣,可前期絕對是個光風霽月的君子,他偷東西,蕭紹一百個不信。
他從假山下跨下來,匆匆一提衣擺:“走,帶我去看看。”!